愛伊米

明朝人偽造了《滿江紅》,“賀蘭山”就是證據?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全文背誦《滿江紅》,免費遊岳廟!”

“遊客排長隊‘暴打’秦檜,景區:年年有人打,今年特別多”

“遊客高喊‘還我河山’並砸打秦檜像,公安介入……”

隨著電影《滿江紅》在春節檔熱映,上述這類新聞不時佔據媒體版面。而這首以“怒髮衝冠憑欄處”開頭的著名宋詞及其詞作者岳飛,乃至兩宋之際的歷史,都成了公眾關注的熱點。

在海量的討論中,有一個關聯電影情節的話題顯得尤為熱鬧,那就是——《滿江紅》的作者究竟是誰?

電影情節自有藝術加工與想象的成分,但即便在嚴肅的學術討論中,這個爭議性謎題早在半個多世紀前就吸引了不少知名學者的討論與辯駁。

明朝人偽造了《滿江紅》,“賀蘭山”就是證據?

遊客背誦《滿江紅》

明朝人偽造的“武穆詞章”?

在武俠小說中,岳飛留下的《武穆遺書》是制霸武林的兵書、功法。據說在八十年代,還真的出現了古抄本的《武穆遺書》,傳言岳飛後人憑藉其中的武功打遍武林無敵手。這樣一份《武穆遺書》滿足了不少武俠迷的心願,但這是否真的出自岳飛之手?是不是罕見的宋本書?

“奇書”問世,自然會遭到了不少人質疑。

質疑《武穆遺書》的作者不是岳飛很容易理解,但要是懷疑《滿江紅》的作者不是岳飛,就顯得有些“石破天驚”了。就算只是一種說法,也得擺出若干過硬的理由。

20世紀中葉,著名學者餘嘉錫在遺著《四庫提要辯證》中對《滿江紅》的詞作者提出了質疑,他的主要理由有二:

其一是這首詞雖然如今家喻戶曉,但要追溯古籍的版本,當前可見的所有宋、元古籍中都沒有收錄過這首《滿江紅》,就連隻言片語也沒有提及。當下古籍裡最早收錄岳飛《滿江紅》的是明朝人編著的《嶽武穆遺文》,時間是嘉靖十五年。要知道,在岳飛去世之後,南宋曾經不止一次有過北伐姿態,岳飛的地位也不斷提高。如果當時就有《滿江紅》這首詞,為何從未被宋朝人提及?這不禁令人生疑。

理由之二是岳飛的兒子嶽霖、孫子岳珂都曾竭力蒐羅岳飛的文稿,並且編纂了《金陀粹編》等書,但這些書裡也都沒有收錄《滿江紅》。如果說最初編纂時有所疏忽或迫於形勢有意無意遺漏了《滿江紅》,但從初編《鄂王家集》到重刊《金陀粹編》,期間歷經了三十餘年,岳飛也已經得到平反,後人卻還是沒有收錄《滿江紅》這樣一首極具感染力的詞作,似乎顯得有些奇怪。

在以上兩點的基礎上,夏承燾先生繼續推進,又提出了新的質疑。夏先生認為,《滿江紅》的內容就有可疑之處,特別是“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一句。在兩宋之際,賀蘭山一直是西夏的核心地帶,從來都不是金朝的轄境。而在岳飛之前,宋朝人的詩詞中就曾經出現過賀蘭山,比如北宋慶曆年間姚嗣宗題詩:“踏碎賀蘭石,掃淸西海塵”,說的都是與西夏的作戰。按照歷史上的地理空間概念,如果是金朝進攻西夏,倒是可以將賀蘭山作為目標,可宋金之間的作戰,顯然無關於賀蘭山。

明朝人偽造了《滿江紅》,“賀蘭山”就是證據?

岳飛廟內二殿東牆《滿江紅》碑刻(新華社資料圖)

宋朝之後,誰會把賀蘭山作為進取的目標呢?答案是明朝人,更具體的說,是明朝中後期的人們。

自正統以後,韃靼部落長期以賀蘭山為基地,襲擾明朝北邊防線,構成了對延綏、寧夏、大同等鎮的嚴重威脅。弘治十一年,明軍曾分兵兩路進攻賀蘭山地區的韃靼部落,取得大勝。而目前我們所見的最早提到《滿江紅》的記載,來自於杭州岳廟的詞碑,作者是明朝人趙寬。值得注意的是,這方碑的落款時間是弘治十五年,也就是明軍出擊賀蘭山取得大勝的第四年。由此而言,“踏破賀蘭山缺”這句話,更像是明朝中期的戰鬥口號,故此學者推斷這首詞很可能是明朝人假託岳飛之名寫成的作品。

夏承燾還發現,元雜劇中有一本名為《宋大將岳飛精忠》,其中引用了大量的宋代詩詞,甚至包括了文天祥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而且是岳飛的唱段。但是,其中偏偏沒有一句提到《滿江紅》。

基於這些證據,餘、夏兩位先生都認為《滿江紅》不是岳飛的作品,而是明朝人假託岳飛之名的創作。而且,明朝人確實喜歡製造偽書,就連大才子楊慎都編了一本《雜事秘辛》,說是漢朝無名氏寫的。正是由於明朝文人們的“創作熱情”太過高漲,導致清朝文人不得不費力琢磨,一個一個辯偽,還有了“萬曆間學士,多撰偽書以欺世”的說法。在這種氛圍下,明代中後期假借岳飛的名義編一首詞,可謂是小兒科了。

質疑未必能成立

餘嘉錫、夏承燾都是有重要影響力的學者,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論斷就必然正確。同時代的不少學者就持有針鋒相對的意見,比如著名歷史學家張政烺、鄧廣銘。針對前文提到的幾條理由,支援岳飛創作《滿江紅》的學者皆有迴應。如宋元古籍中不見《滿江紅》,很可能是由於今人能夠看到的宋元古籍數量太少。特別是宋刻本,有“一頁宋本一兩金”的說法。數量太稀少,所以看不到也很正常。

至於後人編輯的岳飛遺著中不見《滿江紅》,也有合理的解釋。雖然岳珂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但事實上,他所編纂的文集從一開始就並不完整。宋太祖十世孫,南宋文人趙與訔就曾發現,有些岳飛的詩詞非常精彩,但在岳珂編纂文集時因“惜未有告之者”未能入選。

比較有趣的是,文學家們深入探究了“賀蘭山”的歷史地理意象,將其作為判定《滿江紅》詞作者的重要證據。但在歷史學家眼中,詞中引用的“賀蘭山”只是文學典故,不應該望文生義,沒有必要把泛指當做具稱。

如果只是這樣的逐條解釋,其實還不能有力反駁質疑的聲音。作為第一流的歷史學家,從張政烺、鄧廣銘到王曾瑜,他們都找到了更多的證據,支援岳飛創作《滿江紅》之說。

先前提到過的元雜劇就是證據,《宋大將岳飛精忠》這一本雖然沒有《滿江紅》,但同為元雜劇的《岳飛破虜東窗記》中卻出現了“怒髮衝冠,丹心貫日,仰天懷抱激烈。功成汗馬,枕戈眠月,殺金酋伏首,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空愁絕,待把山河重整,那時朝金闕”的唱段,這顯然與《滿江紅》高度類似。

明朝人偽造了《滿江紅》,“賀蘭山”就是證據?

遊客參與背誦《滿江紅》免費遊岳廟活動(新華社資料圖)

雖然我們今天能看到的宋刻本數量極其稀少,但在明清時期,傳世宋刻本的數量遠比今天多得多。即便普通人家難以看到,達官貴人、皇室貴族也不至於缺宋本書。假如真的是明朝人偽造了《滿江紅》,應該逃不過清朝達官貴人的法眼。然而,即便是在康熙《御選歷代詩餘》中,也照樣收錄了這首《滿江紅》。

事實上,由於文字“過於激烈”,《滿江紅》這首詞曾在清代被反覆修改,是個棘手的作品。比如《宋稗類鈔》裡把“胡虜肉”改成了“讎恨肉”,《四庫全書》的編纂者則乾脆把整個句子都改了,變成了:“壯志飢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這種情況下,假如這首詞真的是明朝人的偽作,那麼大可一刪了之,顯然省了大事。這麼好的事情,酷愛考據的錢嘉文人們大機率是不會放過的。

秦檜下了盤大棋?岳飛死於情商低?爭論不是戲說!

時至今日,大多數學者,特別是歷史學者,普遍認為《滿江紅》確為岳飛所做。但在學術領域,餘、夏等先生的質疑也並非毫無意義。在流傳於世的岳飛詩文中,確實存在著不少偽作、贗品。比如明朝人編的《嶽武穆遺文》裡有一首岳飛送張浚北伐的詩,題為《送紫巖張先生北伐》,就應該是明朝人自己加進去的偽作。因為當年張浚並無北伐之舉,詩的署款也不符合宋人的體制。

還有所謂岳飛親書的《出師表》,也不可能是岳飛的親筆,因為其中竟然沒有避宋欽宗的諱,完全不符合當時的基本要求啊……

甚至於國人熟知的“還我河山”四個大字,其實也不是岳飛親筆,而是民國初年出於愛國激情的偽託創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考辯出“還我河山”拓本不是岳飛真跡的,正是支援《滿江紅》作者確為岳飛的歷史學家張政烺。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學術領域,是非當唯從客觀公論,而不應該受限於某種特定的情感偏好。

事實上,學術層面的爭論從來都是嚴肅、認真與公平的。即便是質疑岳飛創作《滿江紅》的學者,也依然持有謹慎而開放的討論態度。幾十年前夏承燾在文章中就提出,即便《滿江紅》的作者存疑,但這首詞的時代意義、創作動機與對後世的影響依然與一般文士的偽詩偽文截然不同,特別是其中所蘊含的愛國主義精神。

無論是圍繞《滿江紅》這首詞,還是圍繞岳飛或南宋的歷史,學界都存在不少的爭論。但令人遺憾的是,在學術走向大眾的環節,有時卻存在問題,本應是客觀理性,講求證據的學術爭論,往往被人解讀成了簡單的“暴論”。

在早些年的暢銷書攤位上,“厚黑學”曾經是解讀一切的熱門視角。現如今,這類讀物雖然已經過時了,實際的使用卻更廣泛了。

比如有人說秦檜在下一盤大棋,用暫時的隱忍換取日後的反擊,一番邏輯推演,硬是把跪在岳廟前面的大奸臣說成了忍辱負重的人物;

明朝人偽造了《滿江紅》,“賀蘭山”就是證據?

還有人說岳飛情商太低,不僅不能“體察聖意”,也不理會國家的開支,把所謂的圓滑學說套用上來,說岳飛不懂得若干職場規則,所以必然失敗;

更絕的說法是,宋高宗才是真正的幕後高手,殺岳飛是為了打壓武將的地位,維護文尊武卑,任用秦檜則是一箭三雕,既消滅尾大不掉的將領,又避免父親哥哥回來搶皇位,還能維持與金朝的溝通渠道,是真正的幕後高手。

諸如此類的戲說雖然看起來很精彩,但往往扭曲了正常的歷史認知。就是順著當代人口味的演繹,所以看著有趣,但其實根本不符合一千年前的歷史,而且完全忽略了歷史的客觀性和複雜性。

事實上,對於普通讀者而言,岳飛也好、秦檜也罷,本不應該是具有多少爭議的人物,古有《宋史》,今有鄧廣銘《岳飛傳》,都可謂蓋棺定論。但一些既不講究有理有據,也不考慮公眾感受的解讀卻非要惹人眼球,搞什麼反向思考、逆向操作。

須知,歷史不是任由他人打扮的小姑娘。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臺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閱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