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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不到30場戲,到一年700多場,“浙婺現象”如何煉成

本報記者 馬黎 宋浩 通訊員 郭楠

5月16日,有戲迷發現,樓勝沒有出席梅花獎競演釋出會。

院長王曉平把他“關”了起來。

“你什麼都不要管,好好休息,儲存精力,你只有實力好了,爆發點有了,釋出會以後有的時間開。”

又有人發現,樓勝的競演現場門廳前,一個花籃都沒有。

王曉平拒絕所有花籃。

“放1萬個花,不如臺上的幾招絕技。”

很多人說,沒有王曉平,就沒有如今的浙婺,更沒有“浙婺現象”。即便不關注戲劇的人,也總能看到浙婺的身影——四登央視春晚,連續五年參加新年戲曲晚會。

但王曉平說,我是個龍套演員,現在,我是浙婺的保姆。

(一)

20世紀90年代,浙婺面臨的困境,也是當時許多戲曲院團的普遍現象:市場不景氣,嚴重萎縮。浙婺每年的演出不滿三十場戲。更殘酷的是,劇團負債幾十萬,全體演職員的醫藥費三年多沒有報銷,普加工資一分沒有加過。

至於劇目,只有四五臺優秀傳統戲,加上新創排的現代戲《賀家橋邊》,也滿足不了農村演出一次至少7臺大戲的需求。劇團不是沒有“創新”過——放棄農村,去北京,去上海,排新戲,去拿獎。當時,城市還遠遠沒有形成戲劇市場。1996年,劇團向電影公司借了幾萬塊錢排演現代戲《賀家橋邊》,到北京參加現代戲曲匯演,張建敏、陳美蘭得了優秀表演獎,整臺戲卻走了麥城。

“創新”嘗試,再次被潑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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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婺劇團舊址

那時的王曉平——四級演員,在浙婺跑龍套,什麼戲都演,甲乙丙丁,沒有名字。“你看我現在形象都那麼好,年輕的時候很帥的。”他笑。

他演過最大的角色,就是《紅燈記》復排以後的叛徒王連舉,終於有了四句唱詞,“因禍得福心暗喜,果然鳩山未生疑。報告隊長,多謝隊長栽培……”

“這就是我一生當中的主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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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記》劇照

劇團不景氣,他除了跑龍套,還去拉廣告。

現在的LED螢幕,以前叫電子顯示屏,還有路牌廣告,王曉平幫劇團拉廣告,提成3%,每次可以賺到幾十塊錢業務費,他就跑到牛羊肉館買牛肉、羊肉、啤酒,請跑龍套的兄弟們吃。

他去拉廣告,基本上是回絕的,“但是10家單位總有那麼一兩家能夠談成的,這我是堅信的。”

那你過來看看吧。電話那頭說,有二三十里路。

凌晨3:00,他起床了。先騎腳踏車15公里,再花一塊錢,坐路過的三人卡。

有時候,他又跑到郵電局查企業的電話號碼。喂,我是浙江婺劇團的演員,我們有一個廣告部,在金華火車站顯眼的位置有幾個路牌,可以為企業宣傳形象,你們有沒有興趣?

他開價5000塊,對方說太貴了,2000塊,產品再抵你一點。有家企業給了他1萬塊錢的礦泉水,他也很開心,拿來團裡發。

票賣不出去,他又跑出去推銷。

有次演出有4個摺子戲,他在第一個摺子戲裡跑龍套,剛演完,妝都還沒卸乾淨,就跑到學校、醫藥公司,讓他們來看戲。當然,碰壁的很多,成功的也不少,他拉進來十幾場演出。一場演出,也就賺兩三百塊錢,他提成10%。那時候,大家工資都很低,只有幾十塊錢。

那次,給醫藥公司的專場演出,500塊收入,他提成10%,全部買成麵包,全團一人一個。

拉廣告,他賺了第一桶金。1992年左右,王曉平先註冊了一家廣告公司,又開了一家小飯店,金廣飯店——在金華市中心的廣場邊上開的飯店。

為什麼選這裡?就跟給樓勝選梅花獎競演場地一樣,他想得很細——吃一頓飯,兩三個小時,三四十塊錢,坐三個小時,兩瓶啤酒,到最後一定沒生意。他開始觀察,那邊有個生態公共廁所,是金華的示範公廁,乾淨,沒臭味。他就在廁所邊上開了這家飯店,每天流量很大,總翻桌。

當時院裡無戲可演,已經獲得梅花獎的陳美蘭也幫著在飯店端菜,當服務員。1996年,他當了副團長後,就把廣告公司和飯店全部轉讓了,專心管理劇團。

如果不是劇團的生存如此窘迫,也許還輪不到一位龍套演員一展身手。

王曉平學的是經濟管理,大專畢業。當時規定,演員要中級職稱以上才有資格競選。

金華日報記者苗青,跟著浙婺跑了近30年,一路看著王曉平“長大”。她知道,為什麼破格叫曉平去競聘,從他跑廣告的成績,大家看到了他的經營能力。

規則因為他修改了——中級職稱或有大專管理文憑也可以競聘。

1996年8月6號,任命王曉平當副團長的第二天,劇團停電了。過一個禮拜,停水了。

大家說,浙江婺劇團癱瘓了,一年到頭沒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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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婺劇團舊址

必須先把量做大。這是王曉平首先想要解決的問題。他又想到了一個奇怪的招數——排課本劇。

排傳統戲,沒資源,錢花得多,而課本劇沒有太多唱腔,投資少,成本低,省時省力,比如《西門豹》、《半夜雞叫》、《東郭先生》,進校園,就給小孩看。

以前演戲,他老去學校跑,經常聽到人說,哎呀,你們這些戲不要弄了,弄點學生喜歡看的戲。他沒當一回事,此時,他馬上想到了,必須接地氣。

他要求每個班子一人抓一個戲,一個禮拜抓出來。

課本劇演出收入不多,每場只有一兩百塊,但那年,劇團幾乎走遍了金華鄉鎮的每個學校,一年演了七八十場。演員終於有戲可演了,也引起了演出商的注意,諸暨的演出公司邀請浙婺到紹興地區演出幾十場。

人們說,王曉平打了一個翻身仗,這是市場的門第一次向浙婺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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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2021年央視新年春節聯歡晚會《盛世百花園》

王曉平的接地氣,不是一個形容詞。

我們正說著,他突然把腳一抬,這雙鞋,54塊錢。樓勝去南京競演前,他想,我要穿一雙新鞋去,買了兩雙,108塊。

“我這個人啊,煩惱不過夜,矛盾不上交。”

他喜歡交朋友,愛跟人聊天—— “我背不好臺詞,但我背好名字就可以了。”

那時,一邊演著課本劇,他又開始去金華農村做市場調研,曹宅、孝順、義烏、磐安、東陽,他喜歡坐在茶館裡,跟大家聊天。

我是浙江婺劇團的。

噢喲,浙江婺劇團,以前很有名的,你們也不出來演出,戲也沒有。

你們喜歡看哪些戲呢?

楊家將啊!

王曉平的小本本記住了。他馬上開始盤算——現有服裝有哪些;楊家將的戲很多,穆桂英、楊門女將,都可以,服裝統一,也沒必要再去投資。第二,現存導演、編劇、演員有哪些,有,就不用外請了。

相當於經紀人的角色——他熟悉觀眾喜歡什麼,讓劇團和農村觀眾之間時刻保持緊密關係。他要求班子裡每個領導包一個大戲盯牢。一個月裡排出了好幾臺戲,三天四夜的戲碼,起碼能夠保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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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月2017年國家藝術基金資助專案《白兔記》巡演麗水站-張輝攝

開飯店的經驗,又提醒了他——我開飯店,你來吃飯,我老推薦這個菜,比如醬爆魚頭,這個菜很好吃的,你放心,越這樣講顧客越不放心。觀眾來看戲,就應該像進飯店一樣,想吃什麼就點什麼。

他開始列選單。

根據觀眾的喜好,劇團著手恢復傳統劇目,比如《鐵弓緣》《三請梨花》《楊八姐遊春》《三打陶三春》等,劇目由原來的一兩場,逐漸擴充到能夠演出六七場。浙婺恢復農村市場,其實是恢復了戲劇演出和真實觀眾之間的真實交流,這是戲劇藝術健康良性發展的基礎。

正月初三到初五,是農村演戲的高峰期,有五六個村同時來浙婺“搶戲”。王曉平說,價格你們商量,誰價格出的高,就到誰那裡去。

恢復下鄉的第一年,浙婺演出了百來場,下鄉演出的收入逐步清償了往年拖欠的醫藥費和工資,慢慢的,演出場次增至每年兩三百場,戲金也上漲了。從經濟上來說,恢復農村市場,劇團的演出收入增加了,也使浙婺得到了政府更多的財政支援,王曉平的金句又來了——一邊找市長,一邊走市場。想了想,他又接地氣地說了一遍:“對於地方戲曲院團,我的經驗是,吃飽靠政府,吃好靠自己。”

《崑崙女》下鄉演出——趙菊香攝

(二)

很多人想知道,浙婺演員身上的技藝個個那麼硬,怎麼做到的?

沒有別的,四個字:以戲帶功。

他們復排創排更多傳統戲和現代戲,讓想演戲的演員們如願,人人有戲演。最近,有的演員在學提線木偶,有的在學桂劇的《打棍出箱》,有的在學耍牙。

“師傅領進門了,修行可是在你自身了,有戲演,沒有必要我天天安排中層幹部盯牢。”王曉平說。

戲好不好,觀眾說了算。

“婺星爭輝”婺劇青年演員挑戰賽,是青年演員嶄露頭角的平臺,金華市人民政府聯合央視戲曲頻道主辦,“排名段,創名角”。彩排公演,就是最公平的考試,讓戲迷的口碑來評價。2008年,楊霞雲就獲得了“婺劇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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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兔記》陳麗俐飾演李三娘,楊霞雲飾劉天佑 陳曉攝

王曉平說,演員一天到晚都忙於事業,還有時間“惹是生非”嗎?

如果一個團,總培養一個人,另外三個人就會抱團。但在浙婺抱不起這樣的團,他們只有一種抱團方式——

這4個人排練完了,誒,你好像今天某個動作不對,大家一起討論一天。

提到浙江省培養戲曲尖子生專案,“新松計劃”已經成為了金名片,它是浙江省貫徹“八八戰略”、落實“文化人才工程”的創新舉措和子專案,是省委宣傳部青年藝術人才培養“四新計劃”啟動最早、持續最久的人才培養計劃。

2012年“新松計劃”浙江省青年戲曲演員大賽,楊霞雲冠軍,樓勝亞軍。按照年齡要求,下一屆他們還可以繼續參加。那天,院裡和他們聊了起來,你們把這個機會讓出來,讓給你們的師弟師妹,你們負責把所有身上所學,所有的本事完完全全的交給師弟師妹。

2017年,第二屆“新松計劃”一等獎的名單裡,除了陳麗俐,其他三位周宏偉、宋寶端、陶永晶都是浙婺的武功演員、龍套演員。樓勝的小師弟周宏偉更是這一屆的榜首。那次頒獎典禮之後,獲獎者展示風采的環節。周宏偉演大軸,《八大錘》陸文龍出場,手持雙槍、頭戴翎子、腳蹬三寸厚靴,震了全場。

陳美蘭25歲拿了梅花獎,不滿40歲,她在最好的時間漸退舞臺,開始培養楊霞雲、巫文玲、陳麗俐等,組建了新劇目創作團隊。2022年,新松計劃又要迎來新的一屆,王曉平又在想,楊霞雲帶哪幾個,樓勝帶哪幾個,把更年輕的人推上來。這是浙婺的傳承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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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版《穆桂英》-大破天門-張輝攝

(三)

南京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文學系副教授陳恬認為,過去傳統的腳色制戲班中,成員之間不僅僅是一種職業聯絡,而且形成強烈的親情和道義觀念,具有濃厚的家族式色彩,“雖然彼此在血緣上並無親屬關係,卻建立起一種類似親屬的關係,同時也在心理上以親屬關係的感情而密切地聯絡在一起,從而織成一個近似家族的羅網”。

浙婺就有這樣的家族特色。

劇團的經營稍有起色,王曉平這個大家長又出臺了很多“家庭政策”:職工子女當兵,獎勵2000塊。職工子女讀小學學費全包,讀初中,每個學期補助500塊。2000元以內的醫藥費全包——要知道,這是2000年以前。

王曉平的“壞主意”確實很多。

有一批青年演員買了摩托車,那時,浙婺已經評上了一級劇團,他跟演員講,摩托車買來,我貼你一百塊錢,再獎你一百塊,我買你摩托車後面的那塊皮,寫:浙江婺劇團 一級劇團。

跑龍套,他是美蘭身邊拋槍的人。那天,他跟美蘭說,你跟我談不談戀愛?

不談。

好,那正式演出的時候,我把那個槍拋得遠一點,你就踢不起來了。美蘭笑:談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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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美蘭、吳光煜下鄉演出《拷打提牢》朱超攝

20年前,楊霞雲在一個省級比賽中得了青年演員一等獎。王曉平設了一個獎勵機制,今天聽來依然奇怪:一等獎一百,二等獎二百,三等獎三百,沒獲獎的配戲演員四百。

你這樣怎麼行?其他班子成員也想不通。

跑龍套的王曉平心裡很明白。

人心,不是透過強調演員之間的差距來刺激競爭,而是透過強化集體身份認同和歸屬感,喚起每個人的工作熱情。

他深知武戲演員都是無名英雄,付出同樣多,但有時候不受尊重,跟斗翻得好,當你是寶,腳筋斷了,可能就被邊緣化了,可能什麼榮譽都沒有,心裡會有想法,此時,就很難管理,練功懈怠,不願給別人配戲。

霞雲拿了一等獎,之後呢?她自己都沒有想這麼多,但王曉平要替她想——可以評職稱,人生上了一個臺階,工資每個月哪怕加個十塊二十塊,全年就是上百了,還會有這樣那樣的榮譽。但是,拿二等獎的人不排除不比你努力,可能機會不好,跟你演對手戲的人如果站不穩,一摔,你可能就不是冠軍了。三等獎,同樣也很努力,很拼命。

此時,得了四等獎的人,拿到了400塊,他會怎麼想?我天生就是跑龍套的,祖師爺沒賞飯給我吃,但我拿到400塊,霞雲如果要請客,我會難為情的。

得獎並非一人之功,沒有拿獎的人,卻得到了最高的獎勵,練功的積極性更高,演員之間也避免分化,集體的利益得到最大化。

梅花獎頒獎晚會結束,浙江“代表團”的幾位大咖一起宵夜。期間,不斷有人倒茶,上菜,我一回頭,端盤子的人,是楊霞雲。

這在浙婺是普遍現象,是“傳統”。

嚴立新,浙江婺劇藝術研究院黨總支副書記、副院長,他帶我們逛了浙婺的博物館。葛素雲的劇照、戲服,擺在展櫃裡,她是嚴立新的母親,也是浙婺的第一位刀馬旦演員。插播一句,之前的婺劇沒有刀馬旦,都由武旦來代替,而且武旦也都由男演員來飾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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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素雲

1979年以後,葛素雲調到金華地區婺劇藝術培訓班擔任老師,與陳美蘭結為師徒。

陳美蘭是葛素雲親手帶出來的,楊霞雲又是陳美蘭親手帶的,美蘭有時候忙,葛素雲也會幫著帶霞雲。這也是浙婺的傳統。

嚴立新的父親嚴宗河,也是浙江婺劇團的第一批演員,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中期擔任浙江婺劇團副書記,1979年至1984年,他就在金華地區婺劇藝術培訓班(金華藝校的前身),負責招收並培養了陳美蘭、王曉平等。

1984年,嚴宗河調回浙江婺劇團擔任書記,回團後,他主抓創排了婺劇經典大戲《白蛇後傳》《白蛇前傳》等一批劇目。《白蛇前傳》成為了當時中國戲曲改革的典範,這部戲也成就了陳美蘭、張建敏、楊霞雲、樓勝四位婺劇梅花獎獲得者,因為他們參加梅花獎競演的戲中都有《白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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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葛素雲給學生陳美蘭授課

戲曲講究手把手教戲,葛素雲跟陳美蘭約法幾章。第一,你不能到我家來。嚴宗河當時是金華藝校的一把手,如果來家裡學戲,會讓別人覺得你有一種優越感。嚴立新說,母親把平生所學都交給了美蘭,但在生活上一定和她保持距離。

母親跟陳美蘭說,有一天,如果你拿到了榮譽,記得所有人都要感謝。

有一次,美蘭在全省拿了獎回來,買了很多糖果發給大家。葛素雲問:食堂的師傅送了沒有?傳達室值班的大爺送了沒有?你取得的任何一點成績,是所有人為你做了鋪墊,給你提供了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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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素雲給年輕演員說戲

一年不到30場戲,到一年700多場,“浙婺現象”如何煉成

《轅門斬子》趙菊香攝2005年

下鄉演出,浙婺會帶著自己的廚師,在村裡搭灶做飯,無論是國家一級演員還是龍套演員,都自帶飯盒自己洗碗。

“浙江婺劇團是省團,到了農村演出,老百姓都很客氣,會把演員接到自己家住。回來以後,演員肯定要評論,這家很熱情,有酒,還給了什麼樣的煙,這樣就會給接待的老百姓造成負擔,演員還要攀比。”嚴立新說,軍事化管理,沒有主演配角龍套之分,藝有高低而戲無參差,名有大小而人無貴賤,浙婺回到了傳統腳色制戲班的年代,各門腳色在班中的地位平等互補。

一次開會,嚴立新對大家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們每個人都是羽毛,不維護好,浙江婺劇藝術研究院沒有了,大家也都沒有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一年不到30場戲,到一年700多場,“浙婺現象”如何煉成

浙婺博物館,演員去各地演出的飯票,也是藏品,全都放在了這裡。一種集體感。

2020年新年戲曲晚會,婺劇《信仰的味道》亮相——浙婺已連續四年登上我國戲曲最高級別舞臺。大家發現,演陳望道的主角好年輕,演他母親的,卻是“二度梅”陳美蘭。

他叫李烜宇,90後,是個四級演員。

《信仰的味道》劇照-張輝攝

6年前,李烜宇進團才兩年,23歲,還是合同制演員,等於臨時工,團裡卻讓他演《紅燈記》的男主角李玉和,8個一級演員,10多個二級演員為他配戲。有些一級演員連一句臺詞都沒有的,包括楊霞雲,樓勝演王連舉。那次,李烜宇獲得了第26屆上海白玉蘭新人主角獎。

浙婺有很多合同制員工,其實,他們在其他婺劇團完全有機會轉正,卻甘願來浙婺當合同工。一位演員說,他寧願待在這裡,他看重的是團隊的氛圍,不論資格排輩。

有一個龍套演員結婚,家裡人在外地沒法來,訂婚儀式上,王曉平和嚴立新就作為男方的家長出席。後來,他在“新松計劃”裡拿到了金獎。

還有一位演員結婚。他所有的好朋友都在院裡,那天不巧,他們都去演出了,幾乎沒有人能來參加他的婚禮,他家裡也沒什麼人。曉平說,能不能和演出方商量一下,把這個戲推遲一天,或者換成其他演出,讓大家都能去參加婚禮。

結婚那天,所有演員都來了,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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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試馬》

王曉平每天都要去練功房轉,主要是觀察演員的精神狀況,心情好不好,飯有沒有吃飽,有時候發現不對,就要試探——家裡情況還好吧?小孩幾歲了?為什麼不帶過來讀書呢?發現有困難,他就想辦法幫忙。

有個武戲演員17歲,爸爸在江蘇打工,媽媽在家務農。王曉平說,你希望爸爸媽媽在一起嗎?他說,很希望,但不可能的。王曉平就想方設法給他爸爸在金華找了份工作,又讓不識字的媽媽來婺劇團做保潔,去年,一家人又在金華買了房。

採訪時,有一位阿姨來倒水。王曉平很驕傲,喏,她的小孩是我們團裡跟斗翻得最好的。

他更心疼沒拿過獎的武戲演員,他們很拼命,可能天賦、基因,方方面面的原因,沒拿到獎。拿過獎的演員,有花環,有盤子,那些人呢?他自己跑龍套,知道人們經常看不起龍套演員,尤其一受傷,可能立馬就會被邊緣化。所以,對團裡的龍套演員,他一個個做考古發掘,你們有什麼特長,全部挖出來,反過來為他們出謀劃策。

比如,有位演員技藝一般,但做道具很細心。有些演員個子太高,就去搞音響。他是這樣激將的:我文化不高,戲也不會演,院長當了二十幾年,你們還有一技之長,練武戲的韌勁,要靠毅力的,我還沒這個毅力,我都能當得好,你們還會不好嗎?

“我要給他們信心,給他們希望,給他們歡喜,我就是這樣,你開心了,我才開心。我就是一個跑龍套的,20年前,我在臺上跑龍套,龍套大王,20年後,我在臺下跑龍套,當領導了,我永遠是他們的保姆。這是我給自己找的定位。”

(四)

王曉平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標準。

內部管理,按照部隊要求。精品打造,按照國家級院團的要求,包括浙江小百花,我們把她們作為創作目標。而收入,我們要按照西北地區的標準來。

為什麼?

“這麼比,我們的收入看起來又高了。西北地區院團收入低,但他們的精品也很多,這樣想,他們比我們更艱難,下農村演出更冷,更艱苦的環境,他們能出精品,我們為什麼不能?他們也能出人才,我們為什麼不能?我們要用這種心態去比,事業才能上。你都往好的去比,你怎麼比?”

如今,浙婺每年演出500多場,最多的時候達到700多場。農村、城市、學校、社群、國(境)外,分為五個市場。很多劇目根據受眾又打造了農村版、城市版、青春版、國際版、課本劇等不同的版本,適合不同的場合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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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亞洲文明對話大會-亞洲文化嘉年華-陳曉攝

有人跟王曉平說,你們的《白蛇傳》是1985年的,他說,是啊,但這個《白蛇傳》是不斷在提升的,跟時代不合拍的去掉,跟年輕人能互動的要加上。樓勝的《斷橋》,很多技巧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比如摔殭屍、硬搶背等。

浙婺的《白蛇傳》到現在已經演過上千場,從建團至今,每一個梯隊都可以上。

楊霞雲的穆桂英之後,已經培養了90、00後優秀接班人。

人們發現,年輕演員的身體經過長期艱苦的訓練,已經有了肌肉記憶,但是,每一位演員的身體在嚴格的程式化中,卻又遊刃有餘,自由舒展。陳恬在一篇《穆桂英》的觀後感中,這樣評價楊霞雲演的穆桂英:只有當演員保持無動於衷的狀態,一種接近入定的狀態,才有可能實現對身體如此精確的控制。

這是浙婺以戲帶功帶出的精準和自由。

“你平時打靶不打,你打敵人打得到嗎?所以我們要練兵。”

但王曉平的靶心很準——農村。

每個劇團的改革、定位,要因團因地,因團而異。“我們的根在農村。”這是王曉平的定位。

“我現在到農村演出,在某種程度上,也在培養城市觀眾。周邊縣市都逐步村改居,城市化程序越來越明顯。這也為以後的城市演出做鋪墊。”

換句話說,得了榜首的樓勝,如何面對城市觀眾,如何走進城市商業劇場,再說得通俗一點,樓勝有沒有票房?這也是浙婺在未來的發展中,必須要面對的市場環境的挑戰。

王曉平顯然早就感受到了壓力。

從浙婺的休息室視窗望出去,綠樹成蔭,視野極開闊,這是一個4A景區,叫金華燕尾洲公園,核心建築就是中國婺劇院,浙婺的院團本部也在這裡。2013年9月,金華市將佔地65畝、投資3。3億元的中國婺劇院交付浙婺管理使用。除了一大一小兩個劇場,健身房,食堂,糕點坊,專家休息室,硬體裝置一應俱全。

去婺劇院的路上,我們經過了金華市藝術學院。它的前身,是金華地區婺劇培訓班,創辦於1958年,和婺劇院都屬於文化局系統,擔負著給浙婺輸送人才的任務。但十多年前劃歸教育局,分屬不同的系統,這幾年,婺劇院有兩期學員委託他們代為培訓,擇優錄取。

有段時間,王曉平去看學員練功,一看看出問題,全日制學校有寒假暑假,一放假,家裡沒老師,他爸爸媽媽不演戲的,怎麼讓他自學?自學要出危險的,家裡的桌子也不能翻,基本功怎麼辦?

王曉平讓學生來院裡實習,去年,學生大年三十、年初一,只放兩天假,初二回來練功。

一年不到30場戲,到一年700多場,“浙婺現象”如何煉成

中國婺劇院·大劇場

梅花獎頒獎典禮後臺,茅威濤說起浙婺模式——有劇場,有劇團,又有戲校,雖然劇種很小,但已經實現了這樣一種規模,這是她理想中的模式。

目前,中國婺劇院的大劇場演出,每年110場左右,60%是國外,以及省外文華獎、梅花獎演員領銜主演的劇目,40%是浙婺自己的劇目。小劇場每年兩百場左右,都是浙婺自己的劇目,還跟旅行社合作,每週末為來自全國各地的有課演出婺劇經典摺子戲,宣傳金華本地文化。

2013年9月,王曉平開始經營中國婺劇院。有領導問,你怎麼保證收入?

他扔了一句話,不可能,培育市場至少要十年。

事實證明,他的預言沒錯。劇場經營到現在,只“贏”了部分低價票的觀眾,還有一部分青年人,開始慢慢進劇場了。

中國婺劇院的惠民票,有30元、60元、100元、150元,到現在卻沒有一場賣過滿座——唯一滿座,是楊麗萍的《十面埋伏》,但其中有不少贈票。

一年不到30場戲,到一年700多場,“浙婺現象”如何煉成

三江婺劇院夜景 洪兵攝

“樓勝拿了梅花獎,他在農村確實有市場,但到了城市,他勢必會面臨新的挑戰。”

他也在想,如何面對城市觀眾的檢驗,如何為現代觀眾創造適合現代審美的戲劇。

但目前他最著急的問題,是缺劇本,缺為演員量身定做的好劇本。

因為他知道——“演員耽擱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