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遇嫦娥…丨星期日20:00

遇嫦娥…丨星期日20:00

為賞月時有所思的朋友,提供閱讀選項……

——小編

文丨

包臨軒

遇嫦娥

01

在谷口遇到了嫦娥。

嫦娥正在坡下一片草叢中尋找著什麼,或許是在採擷一朵蘭花吧?

嫦娥一襲長裙,那是她的標誌性裝束,她只可能穿長裙,而且除了白色,也不可能是任何別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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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毅/繪

這個月亮女神,在地球上出現了,不必感到奇怪,本來地球就是她的故鄉。

當嫦娥直起身子回頭向我這邊張望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姿容並沒有任何改變,她的美貌自然是無需描述的,你想象她有多美,就有多美。這既是事情的關鍵,也不是關鍵。

我此時最想知道的是,她為什麼從月球上下來了呢

02

我是一直住在廣寒宮的清冷裡的,那種從未改變的清冷。嫦娥這時已經席地而坐,坐在我的對面,輕輕說道。

你們看我是隔著月亮這面鏡子的,鏡中的我,其實你們也看不大清楚,鏡子又掛得那麼高,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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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毅/繪

但我往下面看人間,卻是沒有鏡子的,比你們看自己清楚好多。我看人間,就是看你們在裸奔似的。對我來說,裸奔也沒什麼,不就是一部長長的人間大戲嘛,我偶爾喜歡看女人的衣裳和打扮,花枝招展,變來變去,讓我多少有點眼花繚亂,你們知道我是從不化妝的。不過,

雖然人間總是趕著各種潮流

,我還是傻傻分不清,好像千人一面的樣子。

至於這場大戲的情節,和一個連著一個的小小結局,也都是相互抄來抄去,竟沒有讓我意外的地方。

人間的想象力和心智,過去了這麼多時光,其實沒有什麼大的長進,無論弄什麼花樣,最終還是打打殺殺,你爭我搶,兜兜轉轉,

回到了我那時候的原處

。這時我就想,該不該下去看看呢?這真是個問題。

於是我就在廣寒宮裡走來走去,有時甩動著衣袖,袖子太長了些,你們還以為我是在翩翩起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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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毅/繪

我們以為你從未停止過舞蹈呢,我說,人間的舞蹈大都是從你那兒學來的,尤其是最美最飄逸的部分,本來就是對你的模仿。

嫦娥不以為然,她說,我跳舞是偶爾的事,更多的時間其實是一個人沉思默想,因為我的時間太充裕了。你們不該只是注意舞蹈,舞蹈下面,藏著我的一顆心,

是這顆心一直在舞蹈

,這是一顆有強烈好奇感的心,這是我最看重的。

如果沒有好奇心,怎麼能去偷偷品嚐老公的仙丹呢?當年在地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外人很是羨慕,覺得那是豪門的日子,但是我自己無聊得很,也蒼白得很。有詩人說我上天以後就後悔了,碧海青天夜夜心什麼的。

這都是些猜測和謠傳罷了,其實我從未後悔。

03

那你為什麼又回到地球上來了呢?我問。嫦娥嘆了口氣,她說你有所不知。這樣說著,她復又起身,向草叢中走去。她又要去採摘什麼了,或者也不是真的要採摘什麼,我感覺她是有心事的,這從她的背影都能看得出來,

那背影似乎透著些許憂傷

不知此時是個什麼時辰,我只知道自己是來谷口打柴的,我已經打好了紮紮實實的一捆,正好可以背柴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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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毅/繪

我正要和嫦娥說一聲我要走了,嫦娥卻折轉身,手捧一束蘭花,似乎又是笑吟吟的樣子了。但是我覺得她的笑不是衝著我來的,離我很是遙遠,似乎要掠過谷口的水草和樹木,飛到天邊去了。她說你不知道嗎?我是經常從月球上下來的,廣寒宮很冷,人間進入四月以後,我就和桃花杏花一起回來了。

我在人間待過好多日子,但是你們認不出我來。我有時是少女,有時是少婦,有時是老婦人,在不同年齡段之間穿梭往來,

體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承受不住的時候,或者失望的時候,我就逃之夭夭。

04

那你經常下凡麼?我問。說下凡也成,其實就是在人間煙火氣中,在油鹽醬醋柴中,認認真真走一遭。我下凡的時間不固定,如果有了有意思的人和事,我就多待,否則我就離去。

什麼叫有意思呢?我迷惑地問。

嫦娥說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讓你流連顧盼,就是捨不得離開的那些事情。這和我當初離開人間時的那種感覺相反,

我是很久之後才發覺人間的美妙的

。譬如說人間讓我有了一個小孩子,他那麼可愛,我就不能離開他了,譬如說我遇到了一個奇男子,他那麼有魅力,我們很相愛,我就不會離開。

但是這樣的情景總是不能持續,生老病死很快就會發生,也總是有意外的夭折,即使我是神仙也無能為力。最後,無論多麼美好,總是人人都離去了,一個個都謝幕了,再也不回到這個舞臺上來了。

最後總是剩下我一個人站在舞臺上,茫然四顧,孤零零的

這成了我的一個不變的結局,重複了好多次。

你們總覺得長生不老是最好的事情,其實不是這樣。

這麼說,你就不再下凡了嗎?那怎麼我又見到你了呢?我覺得嫦娥和我撒了謊。嫦娥應道,你說的是啊。我怎麼又下凡了呢?這也是我自己一直弄不清我自己的一件煩心事呢。

我每次回到天上,躲一陣子清淨,時間不等。但是非常奇怪,記憶是個最靠不住的夥伴,只要時間長了些,有些事情就變得淡漠了,記憶也模糊起來,不僅如此,

記憶的各個情節之間、細節之間有時還打起架來,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我該相信哪一個?

譬如說我到谷口來採花,谷口這個地方我來過多次,和我的情郎來過,還帶著我的小孩子來過,但是我卻記不得谷口最初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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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澍/制

曾經的谷口,樹木比現在茂盛得多,鳶尾花、玫瑰花、蘭花、月季,什麼花都有的,漫山遍野。但是現在你看,我就找不到那片花海了。是不是都被你砍柴給砍光了?我可砍不了那麼多。我咕噥著辯解,再說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在砍,小夥伴們暫且不說了,我父親、我祖父都在這地方砍過柴,砍了好多代了。

嫦娥若有所思,那就是了,但也可能我記憶有誤,我記得的那個谷口,可能壓根就不是這裡。我說,你是神仙,怎麼能記錯呢?嫦娥嘆了口氣說,這就是你的問題了,所謂神仙如我,不過是比你們活得時間長一些罷了,此外並無其他了。

我說,你活得長,無論怎麼說也是見識多,哪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呢?

聽我這樣說,嫦娥的神情變得黯然了,她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嫦娥說,你們崇拜神仙,其實是不瞭解神仙。你們崇拜我的那副樣子呆頭呆腦的,害得我沒法和你們接近,沒法子好好說話了,我的煩惱也就說不出了。

我看你就很好,好像不怎麼怕我。嫦娥說,這樣我就很高興,就想和你多說一點。

05

我懵懂著回答,我只是個傻小子,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呢。

嫦娥說,你總會明白的。我以前遇到過不少男子,他們哪樣都好,就是個個自以為是,自高自大,不像你,很是謙遜溫和。其實我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底細,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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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澍/制

他們最後都失敗了,但是男人不肯認錯,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說,那你可以好好提醒他們。嫦娥微微搖頭,

男人是不聽勸的,都是一條道跑到黑

。我每次下凡,都是想幫他們的,但最後總是不歡而散。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我就斗膽問她了。

令我吃驚的是,嫦娥先是一愣,然後久久不作聲了。我就說,嫦娥,我得回家了,我母親在等著我把柴草揹回去呢。嫦娥說,是啊,天氣不早了,我也該走了,但我可以和你一起走一段,我知道你的家就在山下,離這兒並不遠。

06

我知道你總會問起吳剛,嫦娥幽幽地說起吳剛。吳剛是個奇男子,他本是一個有氣概的人,他犯了錯,只得奉了太陽神炎帝之命,去把一棵桂樹砍倒,否則不能解除他的過失。

你們都知道那棵桂花樹高達五百丈,隨砍隨合,哪怕樹上傳來烏鴉的一次叫聲,吳剛稍稍分神,那落下的一片樹葉,也會重新飛回到樹上。這樣,吳剛就只能一刻也不停歇地輪著斧頭,重複著這個動作,不停地砍下去。

單是嫦娥從登月起至今,她就一直眼睜睜看著吳剛掄圓了胳膊,揮動著斧頭,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從未降低過速度,減少過頻率,從未省過半分力氣,從未吭過一聲。

但是,桂樹還是高達五百丈,樹葉依舊回到樹身上,砍開的部分還是迅速癒合。

吳剛從未真正撼動過這棵古老蒼勁的參天大樹

,就像從未撼動過太陽神的頑強意志,這棵樹就是太陽神的同謀、幫兇和刑具。

然而吳剛和太陽神其實是一樣的,他是另一個神,兩者的較量從未分出勝負,好像吳剛是被懲罰者,但是他從未屈服,從未乞憐,太陽神也從未贏得真正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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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如風

/攝

嫦娥說,我常常去給吳剛送去熱水,因為汗水把他從頭到腳都溼透了,他需要不斷補充水分。

再後來,我和吳剛商量著,將桂樹的果實釀成了你們都知道的桂花酒。香醇的桂花酒,一時間成了我的安慰,但卻成了吳剛的麻醉劑,他總是喝得酩酊大醉。所以,吳剛要麼在醉酒,要麼在伐樹。吳剛的心中充滿了痛苦,但是他掄起斧頭的時候,似乎不再覺得太陽神是懲罰他,

他也從不應付,從不敷衍

每一次,他都似乎是在將一腔無處訴說的塊壘和痛楚,發洩成斧頭落在樹幹上的咚咚聲音。

吳剛一定是被他所愛的女人欺騙了,太陽神懲罰他的方式,反而成就了他對憤怒的特殊表達。但是無論他怎樣揮動斧子,

他心中的痛苦,似乎從未減少分毫

。嫦娥說,我是無法安慰他的,本來我以為我是能夠安慰他的。

我的舞蹈,誰人能夠匹敵?然而他卻常常對我視而不見,有時,他也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定定地望著我,我以為他終於懂了,但是他沒有,他是望著我,但是表情卻去了天外,他的思慮從我頭上飛過去,不知落到什麼地方了。

這時候,我覺得他像一個哲學家,不食煙火。後來我覺得桂樹和他,也不再是敵對的雙方,而是成了一對生死之交的朋友,他揮舞斧頭的動作,何嘗不是另一種更為剛勁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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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毅/繪

桂樹在他的利斧之下,感受到了另一種更為猛烈而持久的刺激,比大風更強勁,比暴雨更精準,桂樹處於安靜的時間太久了,所以一把斧子的敲擊,並不覺得讓自己受到了傷害,相反,桂樹感到了它的任何一個其它同類從未感受到的,

以創痛為代價換來的遊戲的快樂

。所以,它便以迅速的癒合,來繼續挑逗和激發吳剛的雄心。

當看到吳剛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的樣子,桂樹就想,吳剛正在以此釋放他內心無法釋然的東西,在與人分享自己的某種壓抑和痛苦。吳剛似乎也真的這麼想著呢。

就這樣,吳剛和桂樹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形成了一種奇怪的慣性和迴圈,這大大出乎太陽神的預料,當然也出乎我的意外。

07

最初,吳剛憤怒驅趕著樹冠之上那幾只怪叫的烏鴉,後來卻不再這樣了。吳剛會停下來,和烏鴉們打個招呼,在烏鴉讓他分神的時候,桂樹又已完好如初,吳剛對桂樹的自我修復已不在意。

他想的大概是,等著吧,我下一個斧劈齊刷刷下去的時候,桂樹的樹幹就會迎著斧子的鋒刃,突然開口,發出一聲有力的嚎叫,這

嚎叫

與斧頭相互砥礪,不僅震撼了廣寒宮,

連下面那遙遠的故鄉也看得分明

在這震顫中,桂花酒就從天上,像細細的瀑布一樣,神秘地落進了人間的酒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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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毅/繪

吳剛專注於巨大的桂樹,我則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專注於吳剛了。但是吳剛似乎並不在意,我覺得他從未走出自己的內心,他大概是一個一直被痛苦和思慮緊緊攫住的人,他的目光專注於斧頭和桂樹粗壯的樹幹,心中想著某一件不變的事情。烏鴉只會偶爾讓他分神,我也只能讓他偶爾分神,我想用濃香四溢的桂花酒和我的舞蹈,環繞著吳剛,給他另創一片溫馨世界,但是沒有成功,

我從未見他真正從他自己內心的沉迷中走出來

吳剛真的是一個奇男子,似乎什麼都不能改變他,無論你用了多長時間,也無論你用了多少種方式。

08

說起吳剛的時候,嫦娥是困惑而憂傷的。她說吳剛在不久前不辭而別,離開了廣寒宮。嫦娥想,他一定是去了人間,他內心的答案原來不是懸在月亮的高處,而是藏在下面他早已離開無數個年頭的故地,

那答案或許從未淡薄

,從未失去過新鮮氣息。所以我就到谷口這邊來找找看。上一次,我記得吳剛也是來過這裡的。不知你是否遇到過吳剛?他的樣子那麼特別,那麼與眾不同,很容易認出來的。

我問,他是拎著斧子下來的嗎?要是不提著斧子,我就認不出來了。雖然我見過許多砍柴的男子,但是我實在分辨不出哪一個才是吳剛。

09

嫦娥幽幽地說,你回家吧。我便回頭去找我的那捆柴草,但是卻不見了。嫦娥說,我已經用仙術把柴草送回你家了,以後你家裡也不會缺燒柴了,你母親的日子會過得很好。可是嫦娥忘了一件事兒,假如不再砍柴,那我今後該做點什麼呢?我似乎只會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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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澍/制

我這樣發問的時候,發覺自己並不是處於谷口,周圍也不是草木繁盛的樣子了。四周竟然不知為何佈滿了大塊嶙峋的石頭,我正置身於一大片乾枯的石灘之中,無邊無際。而嫦娥已經不見了。

10

這時候,我才驚恐地意識到,事情發生了反轉。

原來我已經不在地球上了,而是身處廣寒宮中。除了我自己,除了空曠和虛無,什麼也沒有。而嫦娥和吳剛卻已離開,去了藏著無數奧秘的枝繁葉茂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