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白露以後，果然露水就多了。經常可以在早晨見到白露的露，白露的露水。

露水在路邊的草木之上，且又只是早晨有，陽光一照，很快就散去了，所以城市裡的人依舊是很難看見。看見了也像是沒有看見，無感。城市裡的事很多很雜很煩，誰有暇看什麼白露的露。

只有離開城市的生活，才有可能有心於這樣的露。

露水的懸掛方式在不同的樹木枝葉上是有不同的形態的，有的就在葉子的中間位置上，像是有油脂的荷葉上的水珠一樣；有的則命懸一線地掛在葉尖兒上，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掉落；有的很密集，一片葉子上滿滿的都是露水，有的很稀疏，一片葉子上只有一個露水珠子；有的露水有幸掛在花上，給花增色，也給露水帶來了更高的關注度；大葉子的法桐上幾乎沒有露水，扁長且捲曲的桃樹葉子上則每一片都有露水；灌木上的露水總是比喬木上的多，好像露水不願意爬那麼高，爬那麼高費勁兒，就低就近便好，實際上卻是夜裡越靠近地面就越潮溼，水汽越重。

早晨，你走在這樣的高高低低的草木灌木環境裡，就是被露水包圍著了。

白露還不是白露為霜的露，那是寒露之後的事情了，卻也一樣倏忽而至，倏忽而去，是季節走到這一段的一種典型特徵。它出現的時間段基本固定，而每次出現的時間也相當短暫。這個特徵被人類引申出了文化含義，以之為喻體，說露水夫妻，說譬如朝露，都言其只有當下、好則好矣卻不能長久。露水一旦被賦予了這樣的文化含義以後，就在人們的思維裡固定下來，成為一種特定的意義指向。反而少有人再專注地欣賞露水本身。

所謂露似珍珠，露水在工業化之前的漫長時代裡都是人們觀賞一件圓潤晶瑩的偉大作品的近乎唯一的機會。能看見珍珠的人不多，能看見露水的人則可以很多，露水像是珍珠一樣的比擬，使人們對珍珠更加嚮往，也使露水本身做足了引子的範兒。

由此在有露水的季節裡盯著露水看的人歷朝歷代都應該不在少數，而在廣袤的大地上，自然佔據著絕對的主角位置，人類的生活和自然、和四季息息相關，看見白露時節的露水，並且凝視露水便是經常發生的事。

不覺之間，那樣的經常已然中斷。

正是在這樣的曾經熟悉後來斷絕的背景下，我今天在這白露時節的早晨行走在大地上，發現了露水，並且凝望了露水。

露水就是一個水滴，這句話也對也不對，表面張力將一點點水聚攏起來不使流動，成為一個獨立的圓球，這是露水的基本形態；可它又不是那種被重力拉成了扁長形狀的水滴，它真的就是一個珠子一樣的圓形的水珠。它將本來水的流動給凝固了下來，凝固了而依舊有生命，隨時打破隨時重新流動，流向低處，蒸發為看不見的水汽。

露水的表面張力均勻的情況下，大約就是珠子一樣的圓形最為妥當，這是自然的選擇，也是自然的玄妙。更玄妙的是如果有陽光沒有霧霾的話，早晨傾斜的光線會照射到水珠上，水珠的邊緣被光穿破卻又沒有破，金色陽光以沒有重量的方式在水珠內部被衍射出了七彩，彩虹一樣的七彩。每一個露水中都有一個這樣的彩虹，它們具體而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仔細看盯著看就能看到其中的彩虹世界。

那個世界固然是可以吸引小孩子一樣的心緒情致的，但是成年人大約更可以享受的是有露水的早晨的整體氣氛，每一個露水珠上都有光，空氣中也就有了很多不同角度的光；走在這樣的環境氣氛裡，不論是晨練還是趕路，就都有了一種往日沒有的意趣。

這種意趣就是生活的意趣，就是我們日復一日的生命歷程中感到愉快且幸福的又一個珍貴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