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故事】長不大的孩子——我們村兒的明明

【故事】長不大的孩子——我們村兒的明明

在我的童年生活裡,有一個很特別的玩伴。每當我想到老家村子的街巷,他總會出現在畫面中,他默默地坐在街角,低著頭,擺弄著他的柺棍兒。

我們都叫他明明。明明頭髮蓬亂,看起來好像從來沒有洗過,臉上輪廓分明,下巴上有一撮稀疏的鬍子。夏天的時候,他經常光著膀子,面板被曬得黝黑,但臂膀粗壯,肌肉結實。和他的胳膊形成對比的是,他的兩條瘦小而畸形的腿。

他患有嚴重的X型腿,腿永遠都伸不直,再加上他的駝背,站起來後的身高還不到一米。如果把他的骨骼捋直,再給他稍微打扮一下的話,他一定會是個大帥哥。

雖然明明是個成年人,但他的心智和我們這些小孩子差不多,甚至還不如,並且他說話結結巴巴,很少有人能聽懂。

明明家住在村子南邊,他的爸爸個頭矮小,但兇悍無比,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笑過。聽人說,明明的媽媽跟人跑了,因為他爸爸老是打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媽媽。

在我們那兒,男性對父親很少會稱呼“爸爸”,有的人會叫“大”,有的人會叫“爹”,有的人會叫“爺”。明明管他爸爸叫“爺”。

明明的爺真是他的爺,他誰都不怕,唯獨害怕他的爺。

他幾乎每天都會拄著柺棍兒到街上溜達,遇到我們這些小孩子,就和我們一起玩。他最喜歡和我們一起玩,玩起來開心得像個向日葵,但當他一看到爺來了,就會立馬停止嬉笑,蹲在地上像個縮著頭的烏龜。

明明的爺每次出來幾乎都是叫明明回家,好像明明是偷偷跑出來似的。如果明明不願意回家,他就當著我們所有的人的面,拿明明的柺棍打他,棍子抽打在明明的背上,明明痛苦地叫喊,但從來沒有哭過。

不管明明多麼不情願,最終他還是會搖搖晃晃地回家去,地上留下一道類似匍匐的痕跡。

明明不用下地幹活,天天閒著沒事兒就在村子裡到處晃盪。他經常撿到一些小玩意兒,比如塑膠竹蜻蜓,木頭陀螺,紙折的“寶”,少了軲轆的玩具車,打火機上的電子打火器等等。撿到的東西之豐富,甚至令我懷疑到底是不是他撿的。

我們這些小孩子只要看到明明手裡有玩具,總會恬不知恥地問他要,明明不給的話,我們就說,不跟你玩了。這句話很奏效,他好像很怕失去我們這幫“朋友”。

“我跟你玩”、“我不跟你玩了”這種話在小孩子們之間的分量就像情侶之間說“我愛你”、“我不愛你了”差不多。

要是我們不跟他玩,他就會被孤立,就找不到人玩“打瓦石”了。“打瓦石”這個遊戲在我小的時候經常玩,簡單說就是在遠處立起一些磚頭,在不同距離用石頭投擲並擊倒磚頭,距離越遠級別越高,級別最低的小夥伴要受到懲罰。

明明最擅長玩的遊戲就是“打瓦石”。明明因為腿腳不好,當別人欺負他時,或者村子裡的流浪狗咬他時,他只能靠扔石頭還擊對方,另外他在無聊的時候也會用石子嚇唬在路邊覓食的老母雞。時間長了,他的手法日臻成熟,十發九中都是常有的事。

我們很少跟他玩打瓦石,因為他太厲害了,我們更想和他一起玩“冰糕化水”。除了打瓦石,冰糕化水是我小時候玩得最多的遊戲。

我們那兒的冰糕化水遊戲規則是這樣的:人數起碼要三個人。開始的時候,先劃定一個區域,然後大家剪刀石頭布決出一個受罰者,受罰者要追其他人,在被受罰者接觸到之前可以說出“冰糕”兩個字,說了“冰糕”後腳就不能再動了,除非其他自由人接觸冰糕人並說出“化水”,冰糕人才會解除“冰封”。受罰者要跑得足夠快,手腳足夠靈活才能讓自由人來不及逃脫,來不及說“冰糕”,不然他要一直奔跑追逐。

可想而知,這樣的遊戲對明明這樣的殘疾人是多麼不公平。

我們和明明玩冰糕化水的時候,大部分時間的畫面都是,他拄著一根棍子在奔跑。他像一隻笨拙的老鴨子在到處追逐動作敏捷的小夥伴,前面是小夥伴“哈哈”的笑聲,後面是他“啊啊”地叫聲,身後一片塵土飛揚。

一個回合二十幾分鍾跑下來,我們都跑累了,明明也跑得滿頭大汗,和他離得近甚至能聞到一股酸臭的汗味兒。但是他看起來依然興致勃勃,絲毫沒有疲憊的樣子。

他不覺得我們在欺負他,從頭到尾我看到的都是他開心快樂的樣子。

和明明一起玩的時候,我感覺他就是和我們一樣的同齡人,他和我們一樣喜歡玩具,喜歡玩這種幼稚的遊戲,而大人們從來不會這樣。

有時候,我又覺得明明和我們這些小孩子不太一樣。當村裡的啞巴寡婦路過的時候,他會向我比劃寡婦的胸部,結結巴巴地說“……奶子……”,然後露出一臉猥瑣的笑容。甚至,有時候他會拿一顆小石子向寡婦扔去,以引起寡婦的注意。

後來,當我長大一點兒才知道,明明的性心理要我們那些小孩子成熟多了。上帝剝奪了明明的健康和智力,但是沒有讓他喪失對女人的興趣。

就算這樣,他也不可能有老婆了。他的爺還打著光棍,怎麼可能給他這個“傻兒子”找媳婦呢?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那群小夥伴都在慢慢長大,不只是身體長大了,心理上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愛玩了。

有一天,我看到明明坐在路口的大石頭上,手裡拿著一個大哥大塑膠玩具,如果是幾年前我一定會向他要來玩一下,可是那時我連和他打招呼的想法都沒有。

這時候,我忽然發現,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可他仍然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再後來,我就上了初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學,見到他的次數越來越少。有一年春節我回家,聽到爸爸說,明明的爺前幾天死了。我問,那明明怎麼辦呢。爸爸說,他被送到隔壁村他姑姑家了。

我當時想,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明明瞭。但是,那年清明節我回家,在村子裡又看到了他。他的變化不大,除了臉上顯得蒼老了一些,整個外形還是以前的樣子,佝僂著身子,低著頭坐在路口。

後來我才知道,明明每天白天都會來我們村,然後晚上回到隔壁村他姑姑家。

他大概是想找小孩子玩吧。也許現在的小孩都有手機、平板等更好玩的玩具,也許家長們都不讓孩子和髒兮兮的明明玩了。總之,沒有小孩子再和他一起玩耍了。

清明節多雨,那天下起了濛濛細雨。明明找了一家帶屋簷的人家,坐在門口避雨,他看到了我,但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揮著手裡的玩具結結巴巴地叫我“二……蛋……”。

我們好像陌生人一樣,相互看了一眼,然後無聲無息地從彼此的生命中匆匆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