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馬路天使
他們隱藏在龐雜的網路系統後面，手握鍵盤，以正義之名，向他們眼中的“無恥之徒”開戰。
201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在《社會藍皮書》中表示：每三個成年人當中，就有一個人遭受過網路暴力；每兩個未成年人當中，就有一個人遭受過網路暴力。
從明星崔雪莉、網紅卡夫卡鬆餅君（以下簡稱“鬆餅君”）、UP主墨茶到普通人，每個在網上發言的人，都有可能成為噴子攻擊的物件。鬆餅君因癌症去世後，不少在其生前對其性格和外貌進行羞辱的噴子甚至開起了香檳慶祝。
“噴子們到底生活得有多慘，才會在網上釋放這麼多惡意？”/ 猛獁新聞
面對種種指控，昔日曾參與網暴鬆餅君的網友小Q坦誠得令人意外，他覺得鬆餅君“死得活該”——“從小嬌生慣養導致說她一句就不行，光鮮亮麗瞧不起別人……浪費社會資源”。
事實上，沒有噴子會認為自己是“噴子”，或者說認為自己有錯，相反，大多數噴子都認為自己在伸張正義、努力維護網際網路環境。
正義使者，線上辦案。/Unsplash
扒皮戲精
1月21日，B站UP主墨茶去世的訊息在網上傳開，微博使用者“孤姐”發言：“出於好奇，在B站找到UP動態頁，由遠及近瀏覽了一遍，很遺憾，看完還是沒有催淚作用。”
她解釋不哭的原因：“連草莓、餃子都吃不上的男孩，為什麼要背井離鄉去租這間公寓？因為叛逆？”墨茶成了那一天孤姐“扒皮戲精”的素材。
相比在B站彈幕、豆瓣評論、微博評論下時不時出現的“死全家”惡毒言論，孤姐的措辭不帶髒字，她更擅長溫和地娓娓道來，“以扒為噴”。
在微博上，孤姐開了一個“扒皮戲精”專欄，付費可觀看。被扒的物件，從公眾人物、社會惡性傷害事件的女性受害者到普通人都有。
最近，孤姐盯上的是一個叫作李美麗的女性，“一個職高畢業妄想當明星的女人”，孤姐說，李美麗“十幾年前就想當明星，但一直沒當上”，孤姐還轉發了她在網上“騙人”的黑歷史。
所謂黑歷史，出自12年前天涯上的一篇文章。2008年，有網友質疑一個熱愛唱歌，夢想成為歌星的女孩，在其自掏腰包製作的專輯簡介上，編造了一段不存在的暢銷歷史。
在孤姐的扒皮戲精群裡，一群人分享了這段八卦，隨之，李美麗的照片被挖出，“這麼醜也想當明星，簡直是妄想症”。
被容貌羞辱的女性。/ BBC紀錄片《網路噴子獵手》
孤姐並不在意這段故事已經過去十幾年，更無法理解一個普通女孩痴迷於夢想十幾年仍不接受現實的心酸。
孤姐說，李美麗是自己找上門來的。起初，李美麗之所以被孤姐“揭發”，是因為她加入了孤姐的討論群，並在裡面宣傳自己的音樂。事實上，孤姐幾乎每天都泡在網上，隨時參與“社會事件”。
除了李美麗，上一個被她扒皮的女生，是在貨拉拉跟車中跳車身亡的女生。她積極轉發知乎網友對“貨拉拉女孩”的人肉結果，公佈女孩的家庭背景、住址、生前職業。孤姐期待“反轉”。
貨拉拉事件中，網路噴子妄圖以正義之名實施暴力。/ 知乎截圖
她的微博隨時轉發著來自各大新聞網站的社會資訊，時而做出一些點評。除了微博，在知乎、豆瓣等網際網路輿論場，都活躍著孤姐的身影，只不過，有時候是以孤姐的名義，有時候是用其他小號。
和孤姐全程參與網際網路事件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她鮮少在公共空間分享自己的真實生活。
1978年出生的她，至今仍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最近一份工作，是房地產公司中介，但最終還是辭職了。在她不太完整的自述中，她：擅長炒股和買賣房產，是個優秀的中產女性。
事實上，大專畢業後，除了有過幾次不太如意的工作，孤姐一直靠著母親的退休金生活。孤姐很少出門，每天醒來的生活，就是抱著手機檢視網友的回覆，與網友分析、辯論種種新聞事件的走向。
孤獨是人類的天敵，能有什麼辦法戰勝它？/ unsplash
幾乎在任何時候，孤姐都能秒回網友的訊息。在昏昏欲睡的生活中，每一條來自網友的訊息都能讓孤姐獲得短暫的振奮。
每天在網際網路暢遊的孤姐，在現實生活中的活動範圍不過是臥室和餐廳之間的60平方米。
扒皮之餘，追劇是孤姐的生活調劑。她的豆瓣賬號上充滿劇評，“三觀不正”“看不下去了，太爛”——其中最多的是一星差評。
孤姐擅長檢索各種網際網路資訊，從新聞網站平臺、微博資訊到知乎、豆瓣的使用者分析，都是孤姐尋找資訊的陣地。孤姐對資訊源不太考究，只要能從中梳理出事件始末、印證自己的猜測，最後能丟擲“真相”即可。
在網上混久了，孤姐也學會了人肉的技巧。
她分享了自己人肉某個普通網友的過程——“從對方曬的安居房輪候資料裡提取資訊，到安居房公示系統裡查詢，輸入身份證號前幾位，一查就能查到對方生日”，這樣，孤姐就成功扒皮了對方在年齡上“撒了謊”。
孤姐熱衷於尋找黑歷史，從而拆穿“人設”。孤姐覺得“把知道的真相告訴大家，是一種正義，把判斷的謊言告訴大家，是一種博愛”，她對自己做的事情感到驕傲，“我是正義、良知、道德、博愛的結合體”。
還記得超人電影裡的反派，也自詡為正義使者嗎？/ unsplash
多年前，孤姐曾深陷維權糾紛，於是對社會新聞格外關注，同時不斷在網上學習法律、心理學知識，從七八年前開始，孤姐就開始在網路平臺上斷案，昔日的粉絲“江湖”，一開始也覺得孤姐充滿正義，但後來很快發現孤姐法律知識薄弱，卻喜歡“升堂破案、腦補劇情、自行官宣”。
事實上，遭到她斷案扒皮的人，都是社會事件受害者，其中有不少是普通女性。她指控李美麗的罪名是“天天意淫自己是大美女”；指控B“炫富，營造白富美人設”；指控C“自信、追星、虛榮、凡爾賽”……
孤姐厭惡這類不安分守己的普通女性，她厭惡“虛榮”、厭惡家庭條件優越的女孩過於自信，“透過螢幕，我們彷彿可以看到一個自信滿滿的少女把微博平臺當T臺，多角度、多維度展示自己的外形”，說罷，她拿自己作比，“對自己的樣貌缺乏信心的人，比方說我自己，是做不到這樣的”。
孤姐不掩飾自己對外貌條件的自卑。多年前，一畢業就準備結婚的孤姐失戀了，她把失戀的原因歸結於自己條件不好，沒有物質基礎。
除了當“正義使者”，孤姐還經常轉發、觀看其他人的撕逼罵戰，並選擇性站隊，“最近劇荒了，等吃瓜”，越極端的情緒，越能夠引起注意力，孤姐知道，這樣能給自己拉人氣。
孤姐的評論經常被很多人反駁甚至攻擊，但孤姐從來不會輕易改變觀點，而是選擇與網友反覆辯駁。當部分網友被成功說服或對方啞口無言時，孤姐總能收穫無比強烈的成就感與自豪感，同時還附帶一大撥人的關注。
正因為如此，孤姐也擁有一批死忠粉。粉絲們覺得孤姐“三觀很正”，其中一名死忠粉坦言，有時候“心情不好看什麼都不爽”，看到孤姐底下有人說話，就忍不住會一起罵，有時候還“追殺”到別人的微博底下繼續吵。“說實話，吵一架、罵罵人，真對釋放壓力很有用，但找個能吵架的物件不容易”。
孤姐經常在微博中提起各行各業的“朋友”，他們要麼是她的粉絲，要麼是網友。她很重視他們：“朋友不是你認識多少人，而是你遇到困難的時候有多少人認識你、幫助你。”
這些網友，也讓她覺得自己不孤單。
現實中，孤姐有自己的煩惱。她渴望婚姻和愛情，卻陰差陽錯一直單身。20年來，她一直混跡於各種相親婚介網站，有一次還遭遇婚介所虛假資訊詐騙。歲月的反覆蹉跎，如今43歲的她也變成了自己口中經常吐槽的“大媽”了。
婚姻和愛情伴隨著年紀的增長，變成了沉重的枷鎖。/ unsplash
她最近轉發了一條北京24歲程式設計師對女友溫暖照顧的影片。 “看完，心頭卻掠過一絲感動。” 她如此寫道。
這是她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感動時刻。
炸號、官司纏身、反被人肉
最近，孤姐遇到了麻煩事兒。一名被她扒皮的女孩把孤姐告上了法庭。孤姐說，還有另一張侵犯名譽權的法院傳單，正在路上。
這場法院傳單，來自去年被她扒皮人設的“關關”。2020年，孤姐扒出關關“炫富，製造白富美人設”，但2019年關關為被查出宮頸癌的母親申請了水滴籌。
孤姐覺得有必要揭穿她，“她在我們眼裡就是一個笑話”。
由此，一場曠日持久的互噴罵戰開啟了。被攻擊之後，關關在微博建立扒皮孤姐的話題，並吸引了一大批曾經被孤姐激怒的網友。很快，孤姐的個人資訊暴露無遺。
噴子也會遭到反噬。/美劇《噴子，滾出》
關關和她的同伴在最近一場官司中終於見到了孤姐的廬山真面目，並從中截圖了孤姐的臉部肆意進行創作。關關被攻擊後，選擇用成倍的惡意，對孤姐進行外貌、身材、年齡的羞辱，並攻擊她“嫁不出去”。
在這場罵戰中，真相早已模糊。只不過在互噴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時有網友加入這場戰鬥，相濡以“沫”，雙方的站隊群體都越來越壯大。
在關關和其小夥伴的挖掘下，孤姐被爆出了幾十個不同小號。她在大號用溫和的方式聲討別人，卻用小號爆粗口、對他人進行人格侮辱。
想鑽進去噴子的腦子裡看一看。/《噴子，滾出》
在網路上，大多數釋放惡意的噴子，往往都有另開的小號。他們隱藏在一個空白的賬號中，對著任何他們看不慣的人肆無忌憚地噴射惡意，無需承擔任何風險。噴子經常遭到舉報而炸號，但炸了就再開一個。
儘管不少網站已經開通了手機號碼驗證等實名制手段，但是隻要主觀能動性夠強大，網上多的是購買小號的渠道。
孤姐經常號召自己的粉絲去“炸”別人的號（讓粉絲去舉報對方的號，直到對方最後被官方封號），而她自己的號也頻繁被炸。
截至目前，今年孤姐已經遭遇了兩次官司。面對鋪天蓋地的反噬，孤姐很淡定，也絲毫不後悔，她覺得“他們拿著我的基本資訊編造故事，但是我的粉絲都相信我”，追隨者的肯定，給了孤姐力量。
追隨施暴者，這就是人間正道嗎？
她很少流露脆弱，可“正義”的力量有時候也不足以支撐孤姐，她從未對別人提起：她有在悄悄地看心理醫生。
面對敵人也好，又或者面對她所認為的虛偽也好，她都毫不示弱：“我要是退縮了，他們就得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