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有許多跟狐狸精相關的故事，書中那些狐仙小姐姐，不僅個個容華絕代，而且連名字都美得讓人為之傾倒，如“嬰寧”、“嬌娜”、“聶小倩”，除此之外，每個狐仙小姐姐，幾乎都標配一個柔弱書生，在蒲松齡創造的鬼狐世界裡，人與鬼衝破禮教束縛，愛得大膽而熱烈，放飛自我的愛情世界，大概是蒲松齡這個“鋼鐵直男”對美好愛情的所有幻想吧。

《嘉平公子》本來有望成為一個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只可惜蒲松齡沒有給嘉平公子這個機會，這篇短小的故事中，他處處用反逼法，講一個金玉其外的風流公子，一層層抽絲剝繭，最後赫然露出內在的敗絮，受眾人嘲笑，連心愛的狐仙小姐姐也離之而去。

風流公子

“嘉平某公子，風儀秀美”。

故事一開篇，蒲松齡就不吝對嘉平公子的讚美，別看風儀秀美只四個字，在中國歷史上能配得上這四個字的人恐怕也只有魏晉時期那一批風流名士了，如嵇康，《世說新語》說他“風姿特秀”；再如潘安，“有姿容，好神情”，可見嘉平公子是一個有名士風度的大帥哥。

這年嘉平公子才十七八歲，入郡赴試時路過一家姓許的妓院門前，門裡有二八麗人，嘉平公子為之注目，人們從來不會對美好的事物視而不見，公子看上了佳人，佳人也看上了公子，報之一笑。兩人看對眼了，接下來的事也就順理成章，一番攀談之後，佳人約定在晚間時候到公子住處相會。

當晚，佳人果然如約而至，對公子說：“我叫溫姬，因仰慕公子的風流，特來相會，願以身相許”。自此以後，每隔兩三夜兩人就約會一番，一夜大雨，溫姬冒雨而來，鞋子上佔滿了泥汙，便請求公子為她清理乾淨，說：

“妾非敢以賤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於情也”。

意思是說，我並不是故意讓你做這種下賤的事，只是為了讓你明白，我不畏風雨、不懼泥汙也要與你相會，只因我對你一片痴情。

一切整理妥當後，窗外雨聲不止，溫姬突然詩興大發，脫口吟道：

“悽風冷雨滿江城”。

吟罷一句，溫姬求公子續詩，公子卻以自己不懂詩文推辭。公子的回答大大出人意料，要知道，對古代讀書人來說，作詩就跟我們現在寫作文一樣，是必備技能，更何況公子還是一個入郡赴試的考生呢？

讀者想不到，溫姬也沒有想到，她聽公子推脫後非常失望，說：“沒想到公子這樣風雅的人，竟然不懂詩，真是掃興啊，你回家多讀讀書吧”。

公子小臉一紅，唯唯稱是。

這一段描寫非常生動，先是把一對容貌俱佳的青年男女呈現在讀者眼前，接著向我們展現了一場大膽的愛情，蒲松齡筆下的愛情，總是倏忽而來，沒有世俗的扭扭捏捏惺惺作態，只要兩情相悅便可迅速相融。在愛情猛烈到來的同時，也為後文埋下了伏筆——公子愛溫姬，純屬被外貌吸引，而溫姬愛公子，更是以貌取人，認為具有風流外表的公子，就一定有文雅的內在。

用一場雨，表明了溫姬對公子深刻的愛意，又用一句詩，將公子風流的外表輕輕地撕下一層。

這是溫姬與公子第一回合交鋒，蒲松齡的筆觸還非常溫柔，雖然公子不懂詩，雖然溫姬非常失望，但沒有因此離開公子，她還寄希望於公子多讀書，成為一個表裡如一的文雅人士。

任性女狐

溫姬與公子繼續保持著頻繁往來，並沒有因為“掃詩興”一事產生隔閡，但兩人頻繁來往就難免被其他人發現，公子姐夫宋某也是個色迷心竅的男人，他苦苦央求公子希望與溫姬見上一面，但溫姬都拒絕了。只好找到許家妓院求見溫姬，哪知老鴇說以前確實有個溫姬，但已經死了很多年啊！

宋某嚇出一身冷汗，趕忙把這個訊息告訴公子，公子至此才知道原來溫姬是個女鬼。當晚公子再見溫姬，把實情向溫姬吐露，溫姬說出了一番驚人之語：

“誠然。顧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願足矣，人鬼何論焉？”

你希望得到一個美貌女子，我希望得到一個美丈夫，咱們的願望都得到了滿足，又何必分人鬼？

我們常開玩笑說，在愛情中，年齡不是問題，性別不是距離，誰能想到三百年前的蒲松齡筆下，連物種的隔離都被打破了，遑論年齡和性別。

溫姬對公子的愛不僅於此，後來公子考完試回到家中，溫姬亦相隨，只是除了公子，其他人都看不到，久而久之公子的父母產生了懷疑，公子趁溫姬回孃家，才把個中隱情告訴父母。這可把父母老兩口嚇壞了，他們請來了各路法師在家中作法驅鬼，但溫姬的愛日月可鑑，任你法師跳大神下符咒，我自巋然不動。

在《聊齋志異》裡眾多人鬼戀的故事中，美貌女鬼往往扮演狂熱的愛情追求者，她們為了心愛的男人不管不顧，敢愛敢恨，實在讓人欽佩，即便如今這個開放的社會，有幾人敢為愛說出這樣的驚世之語，又有幾人敢不顧他人反對，甚至面臨人身攻擊，也矢志不渝？

溫姬離去

只可惜啊，面對溫姬這樣一個為愛奮不顧身的女子，公子終究沒能將其留住。

那天，公子給僕人寫了一張字條，裡面有許多錯別字：把“花椒”寫成“花菽（shū）”、把“生薑”寫成“生江”、把“可恨”寫成“可浪”，字條放在書桌上被溫姬看見了，溫姬當時就崩潰了，提筆在後面諷刺道：

“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

隨後告訴公子說：“我以為你是書香門第，應該很有學問，所以不顧羞恥倒貼於你，哪曾想到你是一個虛有其表的人，我以貌取人，恐怕要遭到天下人的恥笑了！”說完化為一道煙消失了。

公子既羞愧又悔恨，更可笑的是他還不懂溫姬那句話寫的什麼意思，只好把字條交給僕人看。你看這不是天大的諷刺麼，後來這件事傳開了，稱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可挽回，蒲松齡的筆觸不再溫柔，反而變得非常犀利，把風流公子的偽裝不留情面地撕掉，一個趕考的讀書人，外表風流倜儻，卻連最基本的作詩都不會，連別人諷刺的話都看不懂，他甚至不如一個僕人有學問。

原本風流的嘉平公子，此時便如同一個裸奔的小丑，站在廣場中任人恥笑。

再看溫姬，一個為愛痴狂卻無比單純的女狐，她被公子風流的外表所吸引，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有如此外表就該有如此學識，哪怕在第一次“掃詩興”之後也選擇了相信公子，認為這可能只是一時失誤而已。後來隨愛人回家，被愛人父母不容，被法師作法驅逐，都不能改變她的心意。可誰能想到，最終讓她離去的，只因為一張字條，以及幾個錯別字？

異史氏曰

蒲松齡的辛辣筆觸並沒有因為剝光嘉平公子而打住，在異史氏曰中，他繼續調侃著：

“溫姬可兒！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則妻妾羞位矣。顧百計遣之不去，而見帖浩然，則‘花菽生江’，何殊於杜甫之‘子章髑髏’哉！“”

“子章髑髏”是一個典故，當年杜甫作《戲作花卿歌》雲：“子章髑髏血模糊”，本是描寫名將花敬定在彪悍勇猛，在子章之亂中平賊有功。後來杜甫遇到一個患有瘧疾的人，說你只要讀我的詩就可以痊癒。於是那人就真的去讀杜甫的詩，一直讀到“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這句時，瘧疾果然痊癒了。

蒲松齡這段調侃有一種讀書人特有的“壞”，借子章髑髏喻花菽生江，又把女狐溫姬比作瘧疾病魔，說瘧疾一旦侵入人體，就萬難治癒，就像溫姬這個女鬼，任法師如何驅逐也趕不走，但瘧疾一旦遇到“子章髑髏”就避之不及，“花菽生江”對於女鬼溫姬，不也有相同的功效嗎？

但這只是蒲松齡的調侃，在他心中的溫姬，絕不是病魔一般的存在，而是“可人兒”，至於這位可人兒以貌取人看走了眼，到頭來悔不如娼，則是因為外表偏偏的風流公子，怎麼能苛求他有文化內涵呢？恐怕不止溫姬悔恨，連公子家中的妻妾，也會因此感到羞愧吧。

小結

《嘉平公子》一篇，寫的是溫姬以貌取人，更諷刺的是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紈絝子弟。

“以貌取人”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詞典裡的解釋是：只根據人的容貌來判定其品德、才能，以決定對其人的態度。《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也有“吾以言取人，失之宰宇；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之說，可見以貌取人是萬萬不可取的做法。

但在現實生活中，不管是否願意承認，大多數人都會在不自覺中以貌取人，每個人也在被別人以貌取人，我們通常也會在意是否被以貌取人，為什麼會這樣呢？

人都有趨美性，很多時候我們在對陌生環境或陌生人作判斷時，美麗的外表總是會先入為主左右我們的判斷，因為在完全陌生的情況下，外表是我們唯一能衡量的標準，相親時，生活中再不修邊幅的人，也會稍作打扮；面試時，也會找出衣櫃中最體面的那套衣服；到陌生的地方，哪怕吃頓便飯，也會找裝修相對高階，環境整潔的餐廳。

有誰會跟邋遢的人相親，有誰會穿著拖鞋面試，有誰會到滿桌油汙的餐廳吃飯呢？

對陌生人追求內心相通，這本就是一種奢求，我們透過第一印象相識，這雖然不是絕對理性的做法，但是降低風險和成本的唯一選擇，相處的過程中相知，才能瞭解對方的本性，到底是表裡如一，還是敗絮其中。

就如溫姬，她是一個有著高尚精神追求的女鬼，卻也免不了以貌取人，公子對她注目，也是因為她外表美麗，反過來想，假設溫姬是個有顏無腦的女鬼，而公子是個內外兼修的名士，結局又當如何呢？

現代人常說“顏值即正義”，卻也有人說“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顏值即正義固然是目光短淺的表現，但沒有好的顏值，你可能連跟對方相識的機會都沒有，再有趣的靈魂也不會被發現，只有徒呼奈何。

法國作家雨果曾說：“人的面孔常常反映他的內心世界”，中國傳統文化也有面由心生的說法，所以以貌取人倒也不一定絕無可取之處，只是，當我們在面對一個陌生人的時候，所謂“以貌取人”中的這個“貌”，不應當侷限於顏值，衣著是否整潔、言談是否得體，都應該納入“貌”的標準。

否則，嘉平公子的笑話，恐將永遠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