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灣對面是歐某中藏身的山體
封面新聞記者 李興罡 曾業 攝影報道
海欲靜而風不止，福建莆田平海灣的岸線邊，淺水處一排排種植海帶和紫菜的架子，在海水中一起一伏。平海鎮上林村人歐某中曾靠這些勞作營生。如今，這淺灘上將再也不會出現歐某中的身影。
10月18日傍晚，莆田市秀嶼區公安分局釋出警情通報稱，18日15時許，在公安、武警圍捕下，犯罪嫌疑人歐某中於平海鎮上林村附近一山洞拒捕並畏罪自殺，經送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警情通報
持續8天的搜捕，這位因建房用地糾紛而持刀刺向鄰居致5人死傷的男子，在事發後留給人們無盡喧囂。潮水退去，一些當地的“土地與房子”、“面子與裡子”的糾纏，在山多地少的大海邊，仍在繼續。
上林村的懸賞通告旁堆放著建材
土地與房子
“前面是海，後面是山，土地極其稀少，人均耕地不到0。16畝。”福建省山多地少，有人稱之為“八山一水一分田”，處於東海邊半島邊沿的平海鎮，田地似乎更奇缺。
封面新聞記者從莆炎高速盡頭下道，往平海鎮上林村去，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沿著縣道214前往，另外一條是經半島右側東嶠鎮境內的鄉道前往。不論從那一邊前往，在到達村子的路邊，只要稍有平地，密密麻麻全是房子，有的地方甚至是見縫插針，而且很多是佔地不菲的一幢幢別墅。
進入上林村地界後，道路兩旁，除了一棟挨著一棟的房子，僅有的一些平整空地，多半被碎石、空心磚、條石等建材佔據，挖掘機出租、建材銷售、舊石條出售、搬家電話等廣告讓人應接不暇。“現在有了新規定，房子只能修三層半，佔地面積最多隻批150平米。”一些村民在自家院子邊緣用石頭壘出條形花臺，就地取材填滿沙土，種植少許花生、捲心菜或小蔥。
在上林村，人們說起歐某中殺人一事，在惋惜的同時，也說到了土地奇缺潛藏的隱患和矛盾。在這個以歐姓家族發展起來的村落裡，儘管大家同姓也免不了糾紛。村民歐先生說，“以前人少，土地不多，隨著家族壯大，人越來越多，土地就越分越少了。山上不能抵擋颱風，全是石頭，能建房子的土地可以說是寸土寸金。”
上林村正在建設的房屋
公開資料顯示，平海鎮上林村是革命老區基點村，曾是省定、市定貧困村，因北臨上林山而得名。上林村有11個村民小組，總戶數865戶，總人口4689人，全村總面積4。79平方公里，全村耕地面積約738畝，人均耕地面積約106平方米。
建房、結婚生子、安葬，是當地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幾件大事。“沒建好房子，年輕人很難娶到老婆，哪怕準備好了50萬元（當地的起步價）的彩禮，別人也不願意嫁。”
“歐某中與鄰居多年的建房糾紛，也就是因為土地太金貴，大家互不相讓。”房屋與土地之爭，讓鄰居關係變得緊張。村鎮等多方曾介入協調歐某中與鄰居的矛盾，但均未完全化解。
“我們這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自建房屋必須獲得鄰里簽字才行，村委會審查和政府批准，都要看這個。”對此，歐某中的同村鄰居解釋稱，之所以有這樣不成文的“土政策”，是為了避免因建房佔地邊界問題引起鄰里糾紛，“但只要是合理合規，鄰居反對並不影響你建房的權利”。
攀比之心
“建房手續還沒批下來的時候，他（歐某中）找我聊過。說周圍的房子都是兩三層，只有自己家的房子還是一層的，兒子長大了，新房子一定要建。”上林村的歐大爺告訴封面新聞記者，2017年以前，歐某中在海邊種植海帶，獲得過村裡的海帶種植示範戶稱號，加上出海捕魚，積攢了一些錢，建新房的願望特別強烈。
“沒錢的話借錢也要建房子。”歐某中妻子此前的一次上訪材料中，曾稱“為了建房，已借了幾十萬”，而久拖不建讓成本越來越高。
在當地村民眼中，房子建得好不好，是關乎面子的大事。“莆田農村是土豪最後的歸宿，別墅成群，豪宅遍地，全國一流，無人可比。”不少網友也曾丟擲話題，探討當地別墅成群現象。對此，有網友評論稱，“要面子的莆田人到處蓋的都是小別墅，兩三層只是起步，三四層剛夠平均數，七八層也不稀罕。”
平海灣畔農村地區別墅成群
圍繞平海灣兩邊的平海、東嶠、月塘、忠門和山亭鎮，封面新聞記者一路走過來，所到之處的每個村落裡，正如網友所說，“別墅成群，豪宅遍地”。有的豪宅直接在田地中央拔地而起，放肆而張揚。“這些豪宅，很多都是空著的，要麼喂蚊子，要麼保姆住。”路途中，封面新聞記者也注意到，村裡很少豪車，甚至連20萬元以上的車子都少見。
“在外面做生意賺了錢，在老家一定要修一棟好房子。鄰居沒我有錢，我的房子不能比他差——很多賺了錢的莆田人都有這個觀念。”在莆田，來自重慶的裝修師傅已經打拼多年，似乎看慣了這裡的一切。在農村老家建豪宅，讓莆田人覺得“很有面子”，農村地區也逐漸形成了相互攀比的風氣，這正是當地豪宅所處可見的重要原因。“一棟三層的豪宅，建起來可能只要幾十萬，不過裝修上不封頂，花了千萬以上的也不少，一張金絲楠木的餐桌都是幾十萬。”
當地一處墓葬佔地面積不小
除了豪宅，還有豪墓。在房前屋後偶爾可見的田地裡，有時一座座奢侈的墓地比別墅更醒目，圍欄、臺階、排水渠……佔地面積甚至超過了旁邊的房屋。即使村裡成排建起的“公墓”，每一個花崗石砌成的墓地，也少則四五平方米，三五萬元是最低售價。
莆田市有300多萬人，擠在僅4119平方公里的陸域上。人多地少的生存環境，造就了莆田人敢拼敢闖的性格。為了尋找出路，不少莆田人外出經商，成了“莆商”；另一種尋求出路的途徑，就是透過認真考學，成為“莆仕”中的一員。歷史上，莆田科甲冠八閩，狀元人數佔全省將近一半。時至今日，莆田人仍流行將“文裡流芳”幾個大字鐫刻在門楣上。
在平海、東嶠、月塘、忠門等幾個鎮的村落裡，豪宅甚眾，門楣上有“文裡流芳”者寥寥，反差巨大。“現在村裡很多人都是一門心思掙錢，掙了錢回來不管是修房還是修墓，都愛講排場。”
疑似佔用耕地修建的農村豪宅
風俗與治理
“建房是大事，結婚是大事，安葬也是大事。”房子沒建起來，鄰里糾紛積怨越來越重，一陣強烈的東北風襲來，成了壓垮歐某中的最後一根稻草。村民們稱，對於建房子，“大家覺得要建得越大越好、越高越好，鄰里攀比成風，處處較勁。”
面對農村建房的隱患，10月16日，秀嶼區治違辦下發《關於暫停農村個人建房施工及開展農村個人建房安全隱患大排查的緊急通知》，要求全區所有在建的農村個人建房一律暫停建設，不得施工。同時，要求各鎮立即行動起來，組織人員對轄區內近期在建農村個人建房安全隱患進行大排查，對排查時發現的違章建設行為立即予以制止並嚴格管控。
“光靠一個通知就希望能起到作用是很難的。”在東嶠鎮，一位餐館老闆稱，當地農村超標準建房和違章建房問題突出，即使在距離區政府不遠的村落裡，這些超範圍的豪宅修建也不少，“建豪華墓地的制止可能相對好一點兒。”
歐某中一案引發的討論甚囂塵上，背後原因一直沒有權威說法。當地豪宅、豪墓佔用大量土地，約定俗成的“土政策”必須遵守，人生的幾件大事都要辦，這些，無一不刺激著村民們樸素的神經，也給當地的基層治理帶來新的挑戰。
歐某中新建房屋的“四至”範圍（圖據網路）
“村民建房，需要四鄰簽字，一些村民會趁機索要好處，有的要點錢，有的要點地。矛盾解決不了，村幹部會出面調解，若調解失敗，只有村民之間鬧翻了，才會報警。”當地村民坦言，村幹部怕惹火燒身，主要是防止事情鬧大；而派出所民警到現場後，一般只處理打架事件，沒有打架的就雙方勸一下，不會介入具體糾紛中。
“農村房子是用來自己住的，不是建給別人看的。”“抵制高價聘金，反對買賣婚姻。”“推進殯葬改革專項行動，抵制違規建墓。”秀嶼區文明辦在2019年的宣傳材料中稱，該區建立健全了移風易俗常態長效機制和督查問責機制，深入推動移風易俗規範化常態化，效果明顯。
在事發地，封面新聞記者前往秀嶼區委相關部門，想就此作進一步瞭解，被告知要請示彙報之後再回答。至於何時能回答，對方表示“可能需要等待較長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