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我見過一個甘於貧窮的山裡女人,時至今日,她仍然會讓我心生羨慕

深山出俊鳥,飛澗有沉魚。荒野育百靈,鹼地藏嬌花。

2002年,我因為種種原因流落至山西,棲身於呂梁地區一個小縣城中。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幾乎沒有任何生存技能,吃飯都成問題。

相比起飢餓,面子一文不值,我開始做一種完全不需要本錢的營生,那就是撿廢品。因此遭到過很多人圍觀,也被很多人問過,這些人不解的是,我看著年齡不大,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我見過一個甘於貧窮的山裡女人,時至今日,她仍然會讓我心生羨慕

事實上我確實已經成年,而且我堅信比我受苦的人還有很多,這是自己選擇的生活,我必須去承受。到了2005年,我們買了輛柴油三輪車,開始進山換盆子換碗。

什麼叫換盆子換碗?其實仍然是跟廢品打交道,只不過將過去的撿,變成了批發一些碗和盆子,當然還有其它東西,都是生活用品。

拉著這些東西進山,誰家有廢品就可以拿出來換。我太需要錢了,而且特別

市儈

,每天只想著如何賺錢。之所以不直接收廢品,是因為換比較單純收購來說,多賺了一層錢。

假如是直接收,賺到的只是廢品之間的差價。比如收的廢鐵是八毛一斤,拉回去後賣一塊,一斤賺了兩毛錢的差價。但是換呢?比如一個碗進價三塊,但自己換的時候會說成是五塊。

這樣的話,鐵上賺了兩毛錢差價,碗上又賺了兩塊。

如此

市儈

,我並不認為是羞恥,因為這是一種經過雙方同意的小生意,不屬於欺騙。

大生意怕賠,小生意怕吃。這種生意需要精打細算,我每天滿腦子都是錢,庸俗到了極致。

大概是那年夏末,梨子都已經成熟時,我遇到了一個讓我到現在都心生羨慕的女人。

我見過一個甘於貧窮的山裡女人,時至今日,她仍然會讓我心生羨慕

換盆子換碗必須要進山,那邊的村子藏在山中,有的村子只有幾戶。我們那天運氣不好,直到中午時都沒有開張,將三輪車停在村中,我垂頭喪氣坐在石頭上,滿山的花都讓我沒來由的心煩。

就在此時,有個女人出現,她穿著一件格子襯衫,而且極不合體,明顯是件男人襯衫。見我注意到了她,她臉上滿是拘謹的神色,

慢慢

向我走了過來。

寬大的襯衫無法掩蓋她的身材,臉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我可以清楚看到她臉上的幾粒雀斑。

她手上拿著個鞋墊,上面彆著一根針。到了我的面前,她輕輕一笑,臉頰上出現兩個小酒窩,輕聲細語說自己家裡有點廢鐵,想換個盆子。

我趕緊點頭,她也不問價格,挑好了一個盆子,讓我隨她回家去稱鐵。

她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明明只是走路,我竟覺得她像一株搖曳的野牡丹般怒放著自己的美麗。而我呢?左手提著桿秤,右手拿著個袋子,欲要賺她的錢。

她在一處小院前停下,小院用形狀不一的石頭打成了一米多高的圍牆,門前栽種著幾株北方生長的細竹,這些細竹隨著山風晃動。

隨著她進入小院,入眼是一棵大梨樹,上面果實累累,梨樹下襬著一張天然石片做成的桌子,就連凳子也是幾塊石頭。石桌上放著碗筷,上面蓋著一個由窗紗和木條手工做成的罩子。

我見過一個甘於貧窮的山裡女人,時至今日,她仍然會讓我心生羨慕

她家的主房是西屋,在屋子前放著一隻大水缸,水缸沿上長著一片巨大的荷葉,幾乎要將整個缸口蓋住。

小院地面是泥土加石頭摻雜而成,石頭鋪成的小路在院中縱橫交錯,通向如廁所及別的地方。

這小院太招人歡喜了,我正看得起勁,窗邊突然響起咿呀之聲。女人趕緊笑著看向窗戶,嘴裡喊著“溜溜”,窗戶邊便有笑聲傳出。

一個大胖小子站在窗邊,伸著蓮藕般白胖的手臂拍打玻璃,顯得極為開心。

女人

進入屋子,她熟練上了炕哄孩子。孩子沒有穿衣服,僅穿著一間護肚子的大紅肚兜,上面連著一根寬大的紅布,另一端系在炕上的一個鐵環裡,孩子不管如何爬,由於有這根紅布拴著,都不會掉下床或者掉出窗外。

炕角落裡放著一個籮筐,裡面是針線,炕向裡面挨著個灶火,灶臺抹得

鋥亮

,屋子雖然是窯洞,可裡面的整潔都在訴說著主人的麻利。

我心裡受到了極大觸動,這女人漂亮而且麻利,卻為何甘心住在深山之中?走出山,她能有更好的生活。

這時候,女人也哄好了孩子,從裡間拿出一些鐵來,多是些斷鎬和廢鐵鍬之類,我有意攀談,便跟她隨意聊著。

她說孃家在距離此處不遠的另一個村裡,丈夫在山裡挖鐵礦,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礦。

她輕聲細語,我忍不住問她:“為什麼住在這樣的山村裡不出去呢?”

她似乎非常驚訝,看了我半天后問我:“為什麼要出去?這裡是我的家啊!”

我見過一個甘於貧窮的山裡女人,時至今日,她仍然會讓我心生羨慕

她的話讓我無言以對,我潛意識裡,想說出去隨便找個工作,總要比住在這裡強,在這裡照看孩子,繡鞋墊,收拾屋子,一個村裡沒有小戶人家,有什麼樂趣?

但是我終究沒能說出口,她的美麗使我驚豔,她的恬靜卻讓我如沐春風。人家守著丈夫,守著孩子,安靜著自己的安靜,生活著自己的生活,為什麼一定要出去呢?

稱好了鐵,我裝進袋子中要走時,她喊住了我。

在我不解的目光中,她先從屋中拖出個袋子,裡面有半袋子圓滾滾的東西,由於扎著口,也看不到是什麼。

將袋子放在院子中後,她又站在梨樹下摘了半袋子

拍拍手轉頭衝我笑著說:“那個扎著口的袋子裡是土豆,我們自己家種的,連這些梨都送給你,看你還沒有多大吧?卻離開家跑出來做這種小生意,唉!”

她的話讓我呆立在當場,如同木偶一般,任由她幫我提著梨和土豆出去,我腦子中一直在認真思考一件事,那就是誰更可憐。

我看到她後,進入她家後,覺得她如果出去,一定能有更好的生活,我由她的美麗和恬靜,迸發出了她可憐的想法。

但她送了我梨和土豆,並且說我離開家做小生意,她在可憐我。

誰更可憐?

市儈

的我認為走出山去,擁抱我所認為的熱鬧生活就是好,她卻認為自己守著家便是幸福,而我這樣的離家之人更加可憐。

我見過一個甘於貧窮的山裡女人,時至今日,她仍然會讓我心生羨慕

這件事使我想了很久,當她安靜著自己的安靜時,當她心存良善送我東西時,我想的是如何多賺她一點錢。

錢錢錢!我滿腦子都是錢,而她卻覺得我可憐。

她將東西幫我送出去後便含羞離開回家,我卻被深深觸動,久久無法將她從腦海抹去,總覺得自己和她之間差了點什麼,可究竟是什麼,自己又想不明白。

以後的生活,我仍然還繼續著自己,並且換過多種小生意,繼續著自己的

市儈

,並且有時候還會為自己的努力自我感動。

如今已經回到老家,我常常在想一個重要的問題,腦子中也經常出現那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卻漂亮恬靜的女人,她是那麼讓人驚豔,卻守著在我看來荒涼的大山。

她生活著自己的生活,安靜著自己的安靜,把美麗給了丈夫,把時光獻給了大山。

我認為她可憐,可是她送了我梨和土豆,言語之中,她覺得背井離鄉的我才是可憐的人。

究竟誰可憐?當她滿足著自己的滿足時,我拿著秤提著袋子跟在她的身後,想著如何能多得一斤鐵,多賺八毛錢。

這如何不讓人自慚形穢?事實上,我認為這件事無關對錯,因為從她的角度來說,我才是最可憐的那個人。

我見過一個甘於貧窮的山裡女人,時至今日,她仍然會讓我心生羨慕

  她守著大山,守著小院,成為了大山和生活的主人。

  我四處奔波,精打細算,用盡心機,成為了紅塵和生活的囚徒。

  我在自己的慾望中坐困愁城,因為我永遠也無法從賺到的錢中得到滿足,賺一百想一千,賺一千想一萬。

  這當然可以稱之為奮鬥,換個角度,又何嘗不是一種貪婪呢?

  梨和土豆,青石小院,荷花搖曳,小兒倚窗,夫妻坐於梨樹下相視而笑。

  她的境界終於使我醒悟,她的幸福,有另一個名字叫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