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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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永安
在隆昌公寓中老去的大家閨秀
夏日炎炎,我整理儲存的一大箱紀錄片,忽然看到《上海閨秀》,禁不住又看了一遍。
主人公是位
89
歲老太太,大戶人家出身,上過高中,跳過交際舞,會說英文。她由父母做主嫁了個不愛的男人,丈夫死後寡居幾十年,住在隆昌公寓。
隆昌公寓建成近百年了,當初是公共租界巡捕房,一半辦公,一半關犯人。別看是巡捕房,這可是中國首先用上電梯和自來水的建築,建成時名氣大得很。
1949
年後,隆昌公寓成為公安機關的職工宿舍,能住
250
來戶。從空中看,四面合圍的結構和監獄差不多,籠罩著八面埋伏的森嚴,模樣也破舊不堪。前些年,有關部門開始粉刷它幾十年滄桑的外牆。《上海閨秀》中的這位窈窕淑女默默地蝸居在這裡,春夏秋冬,年年歲歲,最後默默死去。
民國以來的上海閨秀故事大多如此。導演孫科拍這部片子時還是一名大四學生,能找到這個題材一半靠勤奮,一半靠運氣。指導他拍片子的是上視紀實頻道編導王小龍,一位寫詩的電視人。小龍老師講過這樣一番話:“中國、日本的電視觀眾大部分是大嫂,得大嫂者得天下。日本
NHK
在中國有個攝製組,到處拍,拍出來的片子在日本最受歡迎,收視率特別高,都是日本大嫂在看,有她們的文化慢心情。”
為什麼“大嫂”們有自己的“文化慢心情”?追溯根源,還是生活中有許多未實現的心願,有許多日積月累的傷懷。
在孤獨中等待的朱安
這讓人想起魯迅的小說《傷逝》。
《傷逝》寫於
1925
年
10
月
21
日,恰恰是前一天,魯迅與許廣平訂立了戀人之約。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深摯地說:“你勝利了!”
一切剛剛開始,萬丈霞光緋紅天際,為什麼就“傷”起“逝”來?
為流逝而傷感的人總是有些溫善的情懷。人生每天都有流逝,或者是人,或者是物。有珍重的人才有不捨,不捨才有傷懷。從來不相信那些信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鐵石心腸,他們也許理性,也許更有逐鹿社會的效率,但太無情,屬於冰涼的世界。
在大喜之下,魯迅看到了什麼“逝”,不得不寫下這樣一篇萬字小說抒懷?可能是為了朱安。
1906
年,
28
歲的朱安嫁給魯迅,從此開始守活寡的漫長生活。婚前好幾年,魯迅寫信給她,希望她識字、放小腳。然而結婚時,魯迅看到的還是一個三寸金蓮、不識一字的婦人。他意識到,她是無法改變的,也看不到婚姻希望。
不管結果如何,朱安終究是無罪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千百年來,女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她為他洗衣做飯,從無怨言,對外人總是說“大先生對我很好”。
1923
年夏,魯迅和弟弟周作人鬧翻,從八道灣愴然搬到阜成門內西三條衚衕
21
號。是她不捨晝夜伺候他,讓他從大病中漸漸恢復過來。
不久,魯迅到女師大上課,第一次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廣東女生許廣平,事情緩緩地走向了另一面。《傷逝》中的子君,前半段極像許廣平:“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和許廣平當月發表的愛情告白書《風子是俺的愛》何等相似:“不自量也罷,不相當也罷,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與俺不相干!”
而《傷逝》後半段,埋頭於家務瑣事的子君又多麼神似傳統的朱安:“她早已什麼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於是,小說中的涓生“不得不”決然分離,向子君宣告:“我已經不愛你了。”
魯迅寫下這篇《傷逝》,心裡明白,與許廣平的開始,正是和朱安的徹底結束。他知道她是個好女人,但他們終究不適合做夫妻。
從此以後,他每天買回來的小點心,再也不會送到她面前,默默讓她挑選,然後端走餘下,回到北屋慢嚥。
許廣平改變了魯迅,但告別既往是沉重的,哪怕是奔向浪漫。魯迅與朱安走過的路,有春夏秋冬,有愛恨冷暖。當道別無奈生命中的那些白天與黑夜,讓一切逝去,魯迅難免也有驀然無端的傷懷。
不知朱安讀沒讀過《傷逝》,但她並不恨他。
1947
年,她去世前囑咐:“把我埋在大先生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