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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藝 | 百年樂器世家傳人講述一把胡琴的誕生

守藝 | 百年樂器世家傳人講述一把胡琴的誕生

掛滿樂器的屋子裡,程凱拿起一把自己做的二胡,拉了一段《二泉映月》。曲罷,收起琴弓,有些緊張地向記者確認:“你拍的是照片,不是影片吧?”

對於演奏,他遠沒有像對自己的制琴技藝那樣的信心。

程凱今年34歲,製作胡琴已有20多年,是曲陽程氏胡琴的第五代傳人。

過去的一百多年時光裡,兩根顫動的琴絃和咿咿呀呀的琴聲,為一代代程家人提供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也吸引著他們去探索聲音世界的奧義。

左手理想,右手現實。如今,程凱接下了這門手藝的命運,同樣接過的,還有隨之而來的艱辛,困境,樂趣以及挑戰。

學手藝原本為餬口

車輛駛出高速口,去往曲陽縣城途中,路過的都是雕刻廠。廠區內密密匝匝排列著形態各異的雕像,關公、孔子、神將、飛天,濟濟一堂。

程凱的樂器作坊在縣城中的一片居民區裡,一處有些破舊的平房院落,在這個以石雕著稱的北方縣城裡,顯得格外沒有存在感。

然而每個星期總有那麼幾天,小院中都會響起胡琴的旋律。附近的民樂愛好者把這裡當成了固定的活動場所,一起切磋琴技,自娛自樂,這樣的習慣已經延續了五六年時間。

這是胡琴這種樂器獨有的魅力與影響力。

胡琴是中國民族樂器中弓弦樂器的泛稱,在諸多傳統樂器門類中形成最晚,卻流傳最廣。

宋代音樂理論家陳暘的《樂書》中記載的奚琴,被認為是胡琴的前身。奚琴本是唐代北方少數民族奚族流行的樂器,“兩弦間以竹片軋之”,演奏方式與後來的胡琴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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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暘《樂書》中的奚琴(資料圖片)

宋代出現了以馬尾為弓拉弦演奏的“馬尾胡琴”,《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曾在詩中描述:“馬尾胡琴隨漢車,曲聲猶自怨單于。”

在經歷了數百年發展之後,得益於明清時期戲曲的繁榮,胡琴這種出身“胡樂”的樂器終於迎來了它的繁盛期,作為諸多地方劇種不可或缺的伴奏樂器,漸漸傳遍了大江南北,並分化出用於秦腔、河北梆子等劇種的板胡,用於京劇伴奏的京胡,用於河南墜子的墜胡等不同種類。

程家制作胡琴的歷史,就從這個時期開始。

“我們這個家族的歷史有點兒奇怪,不是那種一代代積累不斷上升的,而是經常大起大落。”程凱說,清朝光緒年間,由於家道中落,程家先祖兄弟四人各自去學了一門謀生的手藝,程凱的太爺爺程老進學的便是製作胡琴。

清代河北地區戲曲曲藝種類繁多,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程老進的制琴手藝得到了發展的空間,從此之後,程家每一代人都以制琴為生。

程凱的父親程小遷是程氏樂器第四代傳人,19歲開始製作樂器,不僅制琴手藝高超,還對演奏、雕刻、繪畫等藝術門類有很深造詣,並將在這些領域的感悟融入胡琴製作,將這門手藝推向了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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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的“放養”式傳承

“我小時候學習不好。當時要是稍微用點兒心,可能就像我姐那樣,考上個大學,現在幹個其他行業了。”程凱從小學四年級時,就開始跟著父親學習制琴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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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琴軸

那時候程家還住在老家燕趙鎮東麼羅村。每到放假或者週末,程凱就在家裡學做胡琴。剛開始還做不了整琴,只是幫著父親打磨一下琴筒,或者做些其他的零件。

胡琴是靠琴弓擦動琴絃,引起琴筒上所蒙的皮膜振動發聲。琴筒是胡琴的共鳴腔,形狀和質地直接影響著胡琴的發聲情況。

現代二胡的琴筒多是六角形,以六塊一模一樣的木板膠合而成。製作琴筒的工序被稱為“攢筒子”,程家人至今仍然沿襲著以手工刨攢筒合縫、用魚鰾膠粘合的傳統工藝。

程凱說,當年學手藝時,父親只是向自己交代了琴筒的尺寸要求,然後給出了一個“出師”的標準:琴筒攢好後先不用膠粘,用鐵絲箍緊,一頭用不透氣不透水的材料封上,泡在水裡一天之後,往琴筒裡倒水,不會漏水才算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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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筒

師傅領進門,如何操作全靠自行參悟。有時候程凱把攢好的琴筒拿給父親看,父親看完不置可否,轉過天來,他就發現自己做的琴筒已經被砸壞了。

不同於其他手藝世家手把手的授徒方式,程氏胡琴一直保持著一種“放養”式的傳承狀態。“(上一代)把所有規矩告訴你,然後你自己去實踐,再去找師傅學,至於做成什麼樣,那是你自己的事情。”程凱說,他的老爺爺曾到京津地區拜師學制琴,他的爺爺曾向保定一位制琴師學過藝,父親當年也曾遍訪省內外名家。到了他這一代,很多做法都是自己摸索或是鑽研各地的胡琴形制掌握的。

“其實這樣有一個好處,就是下一代不會只機械地重複上一代的做法。”程凱說,他們家的傳統是隻要能達到理想的效果,採用什麼樣的方法都可以。在時代和工具發生改變之後,手藝也能夠及時進行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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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懸掛的胡琴

事實上,近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裡,胡琴的材質、形制、工藝和演奏方式都發生了巨大改變。

尤其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代大師劉天華以胡琴家族中最具代表性二胡作為國樂改革的突破口,參考西洋樂器的構造原理設計了新的規格,規範了二胡定弦的音高,擴充套件了二胡的演奏把位,使這種民間樂器擁有了可以獨奏的地位。

新中國成立後,二胡類弓弦樂器不斷規範化,最終形成了比較統一的形制和稱謂。

“我爺爺那會兒做琴的那一套,到我爸那兒很多都不能用了,我爸到我這兒也是。”程凱說,父親喜歡把制琴稱為“做活”,常說的一句話是“做活做活,別把活做死了”。

手工制琴師的尷尬

程凱一直對他做的第一把二胡念念不忘。

那究竟是在上六年級還是初一的時候,他已經記不清了。當時父親肩膀受了傷,接到的訂單沒人做。已經做了兩三年零部件的程凱,第一次在父親指導下做了一把完整的二胡。

記憶中,那也是唯一一次父親從頭到尾全程指導自己操作。

程凱說,那把二胡雖然沒多貴也未必有多好,但自己對它很有感情,“給多少錢也不捨得賣的那種”——雖然最後也還是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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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親一樣,程凱也習慣把做琴稱為“做活”。從小家裡經濟條件不好,34歲的程凱幹過裝修,去過工地,村裡其他年輕人打工做過的他都做過,最後還是回到了祖輩父輩們走過的這條路上。程凱說,這一行其實也不用多拔高,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曾經有一年春節,家裡等錢過年。為了趕製客戶訂做的一批胡琴,程凱連續20多天每天做到凌晨四點多,早晨七點半爬起來繼續幹,最後甚至四天三夜不眠不休,終於如期交付。

看著父親把這批胡琴裝在摩托車上送走,他回到屋裡倒頭睡了一整天,家裡來了客人都一點沒聽見。

“現在年紀大了,就算是熬夜,那也不過是白天休息過了,改了一下工作時間而已。沒有精力像那樣幹了。”回憶起那段經歷,程凱搖搖頭,口氣很是老成。

父親60歲之後,制琴的工作基本上全都交給了程凱,他時常調侃父親這也算是“退休”了。

程凱註冊成立了曲陽程氏樂器有限公司,不過到目前為止,依然是家庭作坊式的生產方式,生產者只有兩個人。手工胡琴工期長,產量低,價格也相對高昂,主要面向專業演奏者。

“我們這種做手工活的,現在其實比較尷尬。純手工這一塊做的人越來越少,它是一個很枯燥的事情。還有一個就是手工琴做得再好,也滿足不了市場的需求。”程凱感嘆。

二胡工藝複雜,但京胡更有挑戰

“其實很多人並不瞭解手工和機器的區別。”程凱拿起一把二胡舉例說,胡琴首先是一把樂器,保證音質音色是第一位的要求,而決定一把琴質量的,主要是琴桿、琴筒和琴皮這幾個部位。這些地方往往需要製作者根據不同材料的特點因材施藝,因此手工製作比起機器生產有著明顯的優勢。

二胡的選材多是老紅木、小葉紫檀等硬質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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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二胡琴筒是個技術活(受訪人供圖)

琴桿影響著演奏者的手感,在對木料進行半機械化粗加工後,仍是靠傳統工藝用木挫刻刀手工走細定形。

琴筒幾塊木板之間和琴筒與琴皮之間的粘合,用的是傳統木作中常用的魚鰾膠。“其實魚鰾膠的強度並不比化工膠更強。”程凱說,它的好處是具有可逆性,將來如果需要更換琴筒的木板或者琴皮時,不需要破壞原有的木材。

“蒙皮子”是胡琴製作中的另一個關鍵步驟,琴皮與琴筒要搭配合宜,鬆緊要適度。

程凱說,比起樂器廠經常採用的半機械化蒙皮,手工蒙皮用時比較長,但制琴師可以憑藉自己的經驗針對具體情況調整琴皮的受力,使其達到最佳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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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琴皮(受訪人供圖)

“所以機器生產的胡琴出廠時音色往往比手工琴要好,但用過一段時間之後會變差;手工琴一般要在用了半年之後才會逐漸達到最佳狀態,但可以保持下去。”

二胡、京胡、板胡、墜胡、擂琴……程凱的樂器作坊內懸掛著各種長短不一的胡琴,“凡是弓弦樂器全都做過”程凱現在主要專注於二胡和京胡。對於二胡的製作水平,程凱頗為自信,不過,“做京胡更有挑戰性。”

京胡是清代乾隆年間隨著京劇的形成在胡琴基礎上改制而成的,音色韻味可與演員的嗓音、唱腔熨帖地結合,是京劇表演中重要的伴奏樂器。

“京胡是胡琴中工藝最簡單的,但講究也是最多的。”程凱說,二胡的琴桿琴筒用的是木料,加工時可以對其尺寸形狀進行調整,比較容易形成相對統一的標準。京胡的琴桿琴筒則是從自然生長的竹子中選材,竹子的質地、紋理、粗細甚至竹節的間距都會影響其音質音色,很難用具體的資料去規範化。懂行的人在選購京胡時往往會自己帶把尺子,測量琴筒的內徑、琴桿長短和竹節間距等。

“你要是在樂器店或展會上看見有人掏出把尺子來,不用問,一定是買京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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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胡琴筒

程凱製作京胡採用的是福建閩侯縣出產的紫竹、毛竹,他把選材的過程稱為“選美”,難度不啻於百裡挑一。

選好了竹材,配件之間的搭配也尤為重要。每一把京胡的音調音色都各不相同,而不同角色、不同演員對胡琴音調音色的需求也各不相同,“適合梅蘭芳的不一定適合尚小云,適合尚小云的不一定適合程硯秋”。故而有些資深琴師往往也會自己製作京胡,就是為了得到適合自己的那一把。

理想的音色,是制琴師的終極追求。如何通過幾個零件間的簡單搭配實現自己需要的音色,對程凱來說是難點也是挑戰。“當你能做出你想要的那個結果時,會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闖入搖滾圈的胡琴

今年10月,西遊樂隊的二胡手張曉在自己的微博中曬出了一組巡演的照片。搖滾現場眩目的燈光下,一把琴頭雕刻成“曉”字的二胡格外醒目。

張曉9歲便開始學習二胡,專業從事二胡演奏已有18年時間了,這把“曉”字胡琴是她在程凱那裡定製的。

“當時我們溝通了一下,程凱說想給我做一把稍微不一樣些的,後來就在琴頭那個地方刻了一個我的名字。”張曉說,除了琴頭的裝飾外,還有音色方面的要求。如同每個人都有一些與生俱來的心性,一把琴的聲音定位,制琴師在製作時就會有個整體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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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和程凱溝通二胡的設計(受訪人供圖)

“我個人是比較喜歡聲音稍微大一點、整體厚實一點的那種。”張曉說她的這把二胡演奏的場合是搖滾現場,與純民樂的演出不同,需要一些能夠釋放出來的東西。

二胡的音色如泣如訴,宛如人聲,經過近一千多年的發展,已是人們心目中最具中國韻味的弓弦樂器。

張曉所在的西遊樂隊是一個搖滾樂隊,曲目卻大多是改編自相聲、太平歌詞等曲藝作品。二胡的加入,讓這些傳統內容有了一份原汁原味的信服力。

程凱發現,近年來很多年輕人在進行音樂創作和表演時,都開始向民樂中尋找那種純正的中國風味。這一次為張曉製作胡琴,對他來說也是一次傳統與現代結合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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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程老進開始從事胡琴製作至今,程氏胡琴已走過了一百多年時光。經歷了胡琴因戲曲而興卻只能作為伴奏樂器的尷尬,見證了它在接受現代化洗禮後登上大雅之堂的蛻變,也在跟隨著它的每一次變革調整自己的腳步。如今,這門手藝的未來交到了程凱手中。

程凱說,父親的手藝能不能超過爺爺那輩,自己能不能超過父親,其實都無所謂,“最關鍵的是你得跟上這個社會,最好能站在時代發展的前頭。即使不能,也別讓它把你甩得太遠了。”

活動小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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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

原標題:《守藝 | 百年樂器世家傳人講述一把胡琴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