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優秀的劇情片《上帝之手》:回憶裡閃耀的那不勒斯苦澀豔陽

電影剛開始,風姿綽約的派翠莎在嘈雜的夜晚街頭經歷了一場魔幻時刻:那不勒斯主教聖雅納略乘著黑頭車,指名接她到大宅邸。裝飾繁複卻已然破敗的房間裡,巨型水晶吊燈垂墜在地又昂然立於中央,點亮了一室神聖的金燦光芒──她真見到了傳說中的「小和尚」,親吻他、為自己的不孕祈福。

可這裡不是享盡繁華的絕美之城羅馬,這裡沒有戲法。拿坡里有的更多是流傳於民間的傳說,傳說裡「小和尚」可以是帶來祝福的幸運星、也可以是惡作劇的搗蛋鬼。

優秀的劇情片《上帝之手》:回憶裡閃耀的那不勒斯苦澀豔陽

於是那整部電影裡唯一的魔幻過後,引發的卻是真實的夫妻口角、險些家暴,法貝託騎著小摩托車三貼載爸媽趕來勸架,混亂中還瞧見派翠莎阿姨坦露的性感美胸,荒謬喜劇般的日常。然而更久以後,法貝託在低潮之際前往精神病房探望派翠莎──他的繆思女神、青春時期的愛慾原型──才知道見過「小和尚」的那晚她懷孕了、隨後卻又流產,使她漸漸陷入藥物和精神疾病的夢魘。

那不勒斯是這樣的所在,祝福與搗蛋並存,神聖與世俗混合,海洋與陸地相依。同時,私人與公共交融,陽臺即舞臺,廣場即劇場,每個人都是最佳演員,日常生活全是即興表演。早在1920 年代中,班雅明與戀人拉齊斯來到此地旅行,便觀察寫出了那不勒斯的「多孔性」,看似二元對立的實則無法分離,並持續互相滲透,既定的邊界因此而模糊。

優秀的劇情片《上帝之手》:回憶裡閃耀的那不勒斯苦澀豔陽

「小心熊。」一向喜愛惡作劇的母親,在陷入昏迷的半睡半醒間喃喃說道。

「瑪莉,別惡作劇。」悲痛的兄弟倆趕到醫院後,醫生轉述了父親的遺言。

我想起導演2015 年的作品《年輕氣盛》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老編劇米克和手下團隊頭挨著頭躺在一起,輪流發現他們劇本里的男主角,臨終前對女主角說的最後一句話會是什麼──日常的叮囑、瑣碎的回憶、或者懊悔與遺憾?俯拍鏡頭流暢緩慢地依序特寫每個人的臉,如悵然與憂傷流淌而過。索倫提諾又該如何想像自己父母生前最後的對話?

在《上帝之手》裡,法貝託的父母俏皮可愛、經常吹著口哨傳情,那婚姻裡卻有父親出軌、婚外生子的陰影。可是,在母親撕心裂肺尖叫、將父親逐出家門幾天後,仍在小屋裡用一隻熊把父親嚇破膽的惡作劇,在大笑中與之重修舊好。父親的外遇,隨著雙親過世成為兒女解不開的心結與謎題,也成為索倫提諾電影裡反覆出現的

題。可是多年以後,如果歲月和成長帶來了更多柔軟與寬容,那將會是牢牢記住他們充滿愛意的模樣,和所有還可能相愛著的時刻。

優秀的劇情片《上帝之手》:回憶裡閃耀的那不勒斯苦澀豔陽

《年輕氣盛》的老佛列德曾說,我都快記不清我父母了,記不清他們的臉、他們說話的樣子。但《上帝之手》的少年法貝託說,我絕對不會忘記他們的。而五十歲的索倫提諾,用整部真誠的電影告訴我們,當記憶與遺忘相互滲透,還有藝術能讓回憶成為永恆;而所謂的永恆,也只可能存在於藝術和回憶裡。

曾經,費里尼那句「電影一無是處,但能讓人抽離糟糕的現實」縈繞在法貝託的心頭,成為他想拍電影最初的動機:現實已從風光明媚燒成了炙熱苦澀,他想逃離當下、想重回過去的美好。然而,在真實生活中提攜索倫提諾的導演安東尼奧.卡布阿諾,毫不留情地質疑法貝託──他的勇氣、他的痛苦、連同他想去羅馬闖蕩的願望──根本上,質疑他對現實的逃避:

「沒有人逃得過自己的失敗,

沒有

人逃得了這座城市。」

優秀的劇情片《上帝之手》:回憶裡閃耀的那不勒斯苦澀豔陽

厲聲叩問迴盪在海陸交界的多孔洞穴,法貝託清秀蒼白的臉龐一半被傍晚的天光照見、一半隱沒在陰影裡,即使向外走幾步迎向那不勒斯寧靜優美的海灣,他的臉始終沒有更明亮起來。父母驟逝後,法貝託彷彿一夜長大,隨後也嚐到了瀟灑的友情、幫助他看向未來的性愛。可是,此刻卻是第一次,卡布阿諾的當頭棒喝逼得他從近乎耽溺的哀傷、迷惘與憤怒中清醒過來──這或許才是法貝託真正的成年禮,而非任何特定的生命經歷。(百家號:馬良in)

而費里尼電影裡,那些飄浮著回憶、虛構和夢境的超現實,又何嘗不是根基在對現實與人性的深刻洞察,戲法般重燃了活在糟糕現實里人們的熱情與寄望。所以卡布阿諾說,要拍電影,只有痛苦不夠,想象力和創造力也都是虛幻。重要的是,你有勇氣嗎?你有故事要說嗎?

優秀的劇情片《上帝之手》:回憶裡閃耀的那不勒斯苦澀豔陽

不過,那不勒斯再美、擁有再多故事,此時的法貝託望見了仍不免觸景傷情。他必須離開,是逃避、亦是自我追尋。列車一路緩緩駛向羅馬,在途經的某個小站,他隱約聽見父母傳情的熟悉哨音,定睛一看,「小和尚」就站在對面月臺,脫下帽子後也只是個純真中透著調皮的小男孩。他們對彼此揮了揮手,法貝託笑了起來,未知並沒有那麼神秘,前方也許有幸運、也有惡作劇,但他收到了父母和派翠沙阿姨遙寄的祝福。

和煦的陽光灑落在車窗映照的法貝託臉龐,與窗外流逝而過、卻又彷彿無限綿延至未來的青翠林蔭層層疊疊融合為一,隨著吟詠家鄉的歌曲〈Napule è〉在耳邊悠悠響起,那不勒斯和所有他眷戀的從前,早已不知不覺刻進了他的身體、心底和夢裡,走得再遠,歷經滄桑,回頭望去,始終還在那裡

。文/黃鬱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