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苦月亮: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苦月亮: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飢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博爾赫斯的“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這首詩所表達的愛情狀態很像《苦月亮》中的愛情。我把自己整個赤裸裸地袒露在你面前,我不怕你看見我的黑暗、飢渴,甚至危險,我無所顧忌地嘶喊,是的,我瘋了。

有些人的感情如油澆在火上,是爆發式的。

爆發式的愛情很快就會燃盡,成為灰燼,像煙花,太過絢爛,所以對之後的碎屑更不堪忍受。奧斯卡曾說,在煙花成為灰燼之前結束,但是哪裡說結束就結束那麼容易!?

持著大量遺產的奧斯卡做起了作家夢,像很多藝術家一樣搬到巴黎,他整天寫作,卻一本也沒有出版過。直到有一天在96路公車上遇到一個女孩,這個女孩“有著孩童的面孔,和熟透了的身體”,他什麼也做不了了,整天想著她,他去車站尋找她,終於在一家料理店再次相遇。

他們是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源於原始的慾望居多。

他們在屋子裡做愛,沒日沒夜,昏天暗地。三天三夜沒有離開屋子,餓了就吃發黴的羊角麵包。真正的親密無間,他們之間插不進任何一絲外界的東西,似乎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難怪有人把他們比作亞當和夏娃。

女人是男人在肋間抽出的一根肋骨做成的,男人可以再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另一個女人,而女人卻只有這一個男人。

強烈的透支,情慾是剎時燃盡的。奧斯卡對咪咪沒有慾望了。他指摘她的缺點,露出了嫌棄的樣子,她要走,他也不挽留,她哭著又不走了,終究放不下,他無所謂。

他挑剔她喝牛奶的樣子,挑剔她的英語,她反唇相譏,說他的英語大概也不好,不然他的書怎麼就是沒人出,他說一個女服務生有這種見解真是難得,要不是我,你還在餐廳討小費呢。她把牛奶瓶子扔下他,他抓住她的頭髮打她……唇槍舌劍,兩敗俱傷。

爭吵,和解,談判。奧斯卡說他不想這樣過這種互相羞辱的日子,他提出分手。

她走了,他自由了。

咪咪打電話給他,“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培根說,不能得到回愛,就會得到一種深藏於心的輕蔑,這是一條永真的定律。多麼冷酷的論斷。

她坐在他的門口等他從那些歡場回來,哭著跪在他面前乞求他,“只要跟你在一起任何條件我都答應,你可以罵我、打我、和其他女人發生關係,但是請不要趕走我……”

奧斯卡開始享受虐待者的快感,“倘若她喜歡人間地獄,我會不遺餘力,讓她生不如死。”跟她做愛時叫著別的女人的名字;把她特意為他做的火雞叫做火化的雞;坐在別的女人旁邊嘲笑她的頭髮像鬈毛狗。她不能跳舞蹈了,舞蹈是用心來跳的,她的心碎了。

他自稱他把她折磨的不成人樣。

不愛了,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他哄騙她打掉孩子,她為他切掉子宮,失去了生育的功能(她曾經描述著他們美好的生活,有一個家,有一個寶寶)。他說等她恢復了要帶她離開這兒,卻把她一個人扔在飛機上。奧斯卡對自己的終於擺脫掉了咪咪又得意又興奮,連眼中的月亮也是歡悅的,他躺在床欣賞對他“甜若蜜糖”的彎月,也想象著這月亮對咪咪應該是“毒藥”。當體會到他已經下飛機了,她被丟下的那一刻,她是怎樣撕心裂肺的崩潰啊。

自由是愛情的大敵,它讓一個人自私、沒有責任感,不顧他人的感受,直把一個人冷的死掉。但是他們還理直氣壯,振振有詞,還保留著一絲虛偽的面具。奧斯卡卻是直接的,而且似乎都是為咪咪好,“讓你重新生活。”多麼強詞奪理。她已經陷入你的圈套,如何走出來重新生活?愛,如何說沒就沒了,感情不能像個開關,你想開時就開,想關時咔噠一聲就關了。在這個遊戲中全由著你的性子來玩兒,早晚會逼到極限,早晚你都要付出代價。

奧斯卡撞車了,纏滿了白色的紗布,他在醫院裡躺著。咪咪從天而降,又回覆到了從前的光彩照人,但是比從前總多了一種氣息,似乎是股狠勁。當然免不了奚落一番,臨道別的時候她突然迴轉身,把他像曾經旋轉木馬一樣從病床上拉下來,他只得進行第二次手術。

她說:一個好訊息一個壞訊息,你腰以下全部癱瘓。

奧斯卡說:那說說好訊息吧。

她微笑著,“那就是好訊息,壞訊息是從此我來照顧你。”

他落到她手裡了。

輪到她折磨他了。

她給他打針時拿出那個長針管就像個狼外婆,她打自己的長電話似乎忘了他還泡在冷水裡,她請一個黑人來家裡,他們跳豔舞,在奧斯卡面前做愛。種種的刺激,或許是要他嘗受她曾經嘗受的嫉妒。她需要他的嫉妒,她要刺激起他的嫉妒。有時候,情人就是要用對方在嫉妒中的痛苦來餵養自己的感情的。他之前在她感情上挖了一個大洞,現在是填補的時候了。

托爾斯泰的小說最喜歡《安娜·卡列尼娜》,一個追求真正的愛情的貴族女子,忍受不了丈夫卡列寧的虛偽,投身熱情漂亮的渥倫斯基,可是渥倫斯基也漸漸感到婚姻生活的枯燥乏味,丟下她出去玩樂,她懷疑、質問,冷落和漠視終於把她推到火車底下,她臥軌的那一刻臉上顯現了一股狠勁。

在痛苦中深深浸過的人才有這種狠勁,越單純的人越直接。咪咪從天真、孩童的稚氣到瘋狂的復仇女神,連奧斯卡自己都覺得無可厚非,現在被留在黑夜裡一個人孤單地等的是他了。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他無可奈何地承受。有時也疑惑地想:她還是愛著自己的。一切都只是宣洩。畢竟,一個不愛你的人如何會花費那麼大的心力在你身上。

他們還是去教堂舉行了婚禮。

或許他還是害怕——他曾坦言說他害怕“她走運的心再被哪個雜種奪去”。當他成為弱者一方,他的佔有慾出現了。佔有慾多源於不安全感,現在,咪咪成了強勢的一方。

傾訴大概也是奧斯卡發洩他的恐懼的途徑,但是他清醒地知道他的處境,所以看起來很坦然,又有些玩世不恭,他似開玩笑又略顯卑鄙地對同在遊輪上的遊客奈爾傑說:我一直是個失意的人,歡迎你加入。

奧斯卡像個傾訴狂一樣把他和咪咪這些故事講給奈爾傑聽。這個英國紳士聽得欲罷不能,卻又裝作一本正經、迫不得已的樣子,說奧斯卡如此披露自己與妻子做愛的細節太過分了。

但是奧斯卡卻嘲笑他,他說他知道奈爾傑已經對咪咪產生了慾望。還搞了一場鬧劇,讓咪咪約奈爾傑來相會,奈爾傑伸手去抓起被窩裡的手親吻,卻是個男人的手,奧斯卡哈哈大笑,彷彿魔鬼的笑聲,揭穿了人類的虛偽。

奧斯卡還看出奈爾傑的妻子菲奧娜,那朵英倫玫瑰身上沒被挖掘的內斂的知性的魅力,他坐在人家桌前,毫不掩飾地挑破這對夫妻的七年之癢,挑破他們相敬如賓的婚姻關係背後的厭倦。他說奈爾傑從未挖掘出妻子的真正魅力,是不是妻子已經對他沒有神秘感了,奈爾傑偷換概念掩飾過去了。奧斯卡的直截了當真是讓人又氣又恨又沒辦法,恨不能把這個討厭鬼像趕蒼蠅一樣趕走——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你又無法拒絕他,這就是虛偽的壞處了。

苦月亮: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在婚姻中,女人更容易退讓,她們容忍著男人的任性和不完美的生活,這就讓男人覺得女人很滿足,並無別求,他心安理得地隨女人一起維持這平淡卻乏味甚至地基不牢的婚姻,這被稱為理性,幾乎大多數婚姻都是建立在這種理性主義上,雖然虛偽,卻能苟活;而太過感性的真誠的婚姻愛情常會遭遇滅頂之災,奧斯卡和咪咪就是一例:

也許咪咪早就預料到了他們的結局,也許她早就準備好了怎樣結局。她把手槍放在禮盒裡,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揚言想死的奧斯卡。她把槍交到他手上,把他們的命運交到他手上。但是一步步仍舊在她的操縱中。她知道如何激他開槍。

故事的結尾,咪咪和菲奧娜摟抱在床上正睡的酣甜(這時候忽然想起菲奧娜的一句話,她曾對丈夫奈爾傑說,你敢對不起我,我會加倍奉還。原來不只是說說而已,女人的怒會讓她迴歸自身,讓你大吃一驚)。奈爾傑崩潰一地;奧斯卡說:“我們太貪婪了,寶貝。”“這個一直失意的人”舉起那把手槍,殺死了咪咪,然後又殺死了自己。她贏了,他恨她到如此地步正如她曾恨他到如此地步一樣了——恨得想殺死對方,恨源於彼此的貪婪。

……

男人容易厭倦,他需要很多女人來餵養他的貪婪,女人沒有安全感,她需要佔有他的全部。這是男女之間永恆的戰爭,這種戰爭往往導致毀滅,然而,總有一些人,願意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