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我巴不得他消失,又或者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我巴不得他消失,又或者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我的出生是一個陰謀。

從我懂事起,我爸媽就一直對我說,你是妹妹,你一定要照顧好哥哥,要照顧他一輩子。

我看著哥哥臉上扭曲的笑容,心底有一絲陰暗在滋生,如果我沒有哥哥就好了。

1

我希望我哥哥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掉,這是五歲的我心底的願望。

我抱著家裡的小橘貓,窩在小板凳上,和哥哥大眼瞪小眼。真是難得的安靜時光,媽媽在衛生間外用轟轟作響的洗衣機洗床單,爸爸去工廠上班。

哥哥白樺樹枝一樣的胳膊,支稜起寬大的衣袖,胸前全是他的口水。

我熟練地撿起手絹,在哥哥的下巴上擦過。哥哥就咧開嘴笑,露出三顆發黃的蟲牙,他從來不刷牙。

我將小黃放在膝蓋上,繼續自己的工作。對,每當爸媽無暇顧及哥哥的時候,我的工作就是照顧他。從我會走路開始,我就在這樣做了。

我家住在一樓,視窗就能聽到馬路上小朋友嬉笑的聲音。他們一定是在對著地面滋尿,然後用小木棍攪拌好,和成手感柔軟的泥巴,往倉房的牆壁上摔去,泥巴就能發出噗噗的響聲。這種把戲我在放學時見過,都是男孩子們熱衷的遊戲,女孩子們是不能在大家面前上廁所的。

我十分羨慕那些男孩子,他們不用照顧哥哥。

我媽端著洗衣盆去院子裡晾曬,我哥就開始抽搐了。我趕緊把毛巾塞在他嘴裡,他就擺動雙臂,像一隻故障的打蛋器。

我媽夾好床單,跑過來照顧哥哥。我趁機抱著小黃躲到院子裡。陽光真暖啊。小黃跳到院牆上,一溜煙跑了。我又想象自己是一隻貓,可以隨意去玩耍。

我媽在屋裡喊,二丫,快給哥哥拿件衣服來。我的夢想就啪地碎了。

2

洗衣服,擦拭,做飯,餵飯,收拾嘔吐物。再洗衣服,再擦洗,再做飯,再餵飯,再收拾嘔吐物。繼續,又繼續。便能熬過一天。

我給哥哥戴上尼龍帽子,他倚靠在牆邊,火炕已經熄火了,他從來不覺得身後的牆壁冷。房間裡溫度還算舒適,我哥戴著帽子呆了一會兒,他就開始用後腦勺撞牆。如果沒有這頂帽子,他很快就會頭皮出血。

有時他會挪動身體,在即將掉下炕的時候停住。那裡是拖把杆粗的暖氣管道,鐵質的管子擋著他的身體。哥哥就把它當作假想敵,用額頭和它死磕到底。哪怕上面已經裹了毛巾,仍能聽到沉悶的撞擊聲。

我只能看他這樣與暖氣管搏鬥,毫無辦法,我還沒有綁住他的力氣。

十二歲那年我家才有了一臺二手電視機,黑白的畫面,給了我大千世界。

哥哥不發病的時候便和我一起,安靜地盯著電視機。聰明的一休總想休息一會兒,我也一樣。

在我和哥哥沉迷看電視的這一年,我媽離家出走了,她離開的前一天突然抱著我哭,說自己實在受不了了,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抱住她抖動的肩膀,將臉埋在她油膩的長髮。從此我記憶中母親的味道,停留在混合著油煙和嘔吐氣息的頭皮屑裡。

我媽走後,家裡來了一個阿姨,姓崔。崔阿姨總是穿著紅黑格子的襯衫,手忙腳亂地去適應我哥的節奏。她經常被我哥吐一身,再罵罵咧咧地將我哥推倒在炕上。

崔阿姨換衣服的時候,我便用毛巾給哥哥擦洗,等崔阿姨出來時,接過我手裡的毛巾,不再張口罵了。

沒多久,崔阿姨就走了。臨走前,她給我買了一雙粉紅色的毛拖鞋。摸著我的頭說,這孩子真可憐。

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我只是習慣了。

3

沒有人願意來我家照顧我哥,我爸只能白天上班,中午從工廠趕回來餵飯。如果我哥剛吃下去就吐了,我爸也沒有時間收拾。通常都是我簡單擦洗一下,我爸再把我哥用布條綁好,我們倆才能分別出門,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

我的整個暑假都浸在哥哥的嘔吐氣息裡,他身上再也沒有泛著洗衣粉香氣的白領子。沒有衣服替換時,我只能站在一堆髒衣服裡,勉強挑出一件看起來不太髒的給他。

開學前,我家裡終於來了一位姓陳的大姐姐,她扎著剛過肩膀的辮子,圓圓的燒餅一樣的臉,點綴著一層芝麻似的雀斑。

年輕,有勁兒,是我記憶裡陳姐的樣子,她扭著微粗的腰肢,將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我終於從那堆髒衣服的噩夢中爬了出來。

陳姐會讓我出門玩,不再把我拴在家裡。每當我吃好了飯,她就端起哥哥的鐵碗,對我說,你去玩吧。

我便同麻雀一般飛出房間,哪怕只是坐在樓道口,我也樂得看小朋友們嬉笑打鬧。我認識了樓上住的女孩,和我同歲同一個年級,可我才知道有這樣一個同學住在這裡。我去她家裡玩洋娃娃,不厭其煩地給娃娃梳頭髮,絮絮叨叨地將我哥哥的生活情節安排在娃娃身上。

當我對娃娃說,你怎麼又吐了,我來給你擦一下的時候,小夥伴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我這才反應過來,忙把娃娃放在鞋盒製作的小床上睡覺。

女孩家就在我家的樓上,我們正玩得開心,就聽到暖氣管道傳來沉悶的擊打聲。她拿起娃娃,氣哼哼地說,又吵了,吵死人了,天天吵。又是樓下的二傻子在作妖了,咱們把電視開啟吧,我們看電視。

我的胸口被一下擊中,那種類似溺水的窒息感將我淹沒,幾秒後才緩過來。此後,我再也沒過去她家。

4

初中畢業,我決定不再讀書。我爸的工廠效益不行,他已經沒有更多錢支撐我的學業了。陳姐已經來我家三年了,她早已熟悉我哥的作息,哪怕睡覺的時候我哥發病,她也能摸著黑把毛巾塞進我哥嘴裡。

我決定去美髮店裡做學徒,沒有工錢,還要時不時給師傅拍馬屁。我沒有錢去買模特頭練習,只能抽空用大爺大媽練手。給大爺剃成梯田,把大媽變成落了湯的綿羊,染髮也會遇到客人過敏變成豬頭,躲在雜物間生怕被顧客揍一頓。

等我真正出師,我便給陳姐燙了捲髮,她像鴨子一樣嘎嘎地笑,說我把她變老了十歲。從此,每年過年前,我都會給陳姐燙頭髮,讓她開心一下。

熬過了最苦的兩年,我賺錢之後,我爸便從工廠辦了個病退,借錢去學了開車,開始了他的司機生涯。

陳姐每天照顧我哥,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抱著我哥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我哥那時候已經二十一歲了,體重勉強達到七十斤,智商還不及一個三歲的小孩。

我以為我家的日子會這樣一直過下去,直到年底,我趕在過年前一個月給陳姐做頭髮,陳姐說,過完年就不做了。我抹著藥水的手頓了一下,怎麼不做了呢。

陳姐的臉上帶著緋紅,家裡介紹了一個物件。就是上次請假回家的時候見的,那人挺好的,我年紀也大了,家那邊的小姐妹都結婚了,有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我笑著說,等你結婚的時候記著喊我,我給你做頭髮。

陳姐說,好啊。

5

我和我爸都能賺錢了,卻沒有時間照顧我哥。陳姐離開前,我們找到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姓李。白胖的李阿姨滿臉堆笑,說是伺候病人和老人都特別有經驗,都是熟人介紹著過來的,肯定要盡心伺候好了。

我和我爸覺得沒什麼大問題,畢竟陳姐都照顧這麼多年,我哥也一直挺好的。現下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就這樣定了。

我爸給人開貨車跑長途,經常一出門就是十天半個月。我每天早出晚歸,進門必定超過十一點,早上醒了就要趕緊往店裡趕。有時候回家看著黑漆漆的房間,哥哥睡得很沉,我也放心了。

早上我把早餐買好,帶回來給哥哥和李阿姨。中午他們自己做飯吃,晚上基本上我都在外面吃過了。偶爾我爸在家,他們才一起坐下來吃飯。

我哥自從李阿姨來了之後,不怎麼鬧騰了,晚上睡覺也安穩。我爸還挺讚歎的,覺得李阿姨比陳姐更有經驗,果然沒錯。

秋季流感,我被擊倒了,拖著鼻涕躺在床上發燒。早餐是我爸買的,他午飯前便發車了,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午飯的時候聽到李阿姨在廚房咚咚搗著什麼。沒一會兒她就一邊小聲罵一邊給我哥餵了什麼東西。

李阿姨肯定想不到,我爸媽結婚時候的大衣櫃,上面缺了一角的玻璃,將她的動作照得清清楚楚。我猜她可能一時忘了我發燒躺在家裡了。

6

我把李阿姨的事偷偷告訴了我爸,我爸摸著方向盤半天不吭聲,他把一根菸抽完,小聲說,二丫,爸想結婚了。爸單著這麼多年了,也想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我此時才知道,我媽在離開的第二年就回來過,還和我爸把離婚證領了。可她沒有留下看我一眼,就好像那個曾經抱著我痛哭生活不公的女人,從來不曾出現在我的生命。

我垂著眼簾,聲音越發小了,所以你知道李阿姨給哥哥下藥是嗎?

我爸嘆了一口氣,就是一點安眠藥,量不大。你哥的情況你也知道,李阿姨不像小陳年輕。現在護工不好找,更何況是你哥這種。

所以,哪怕知道護工給自己的兒子下藥,我爸也願意。他想成家,想有人暖被窩。而我哥就是他再婚路上的攔路虎。

我爸重新點起一根菸,人家不嫌棄你哥是個拖累,已經不易了。以後住進家裡,都是一家人。爸不會像你媽似的,把擔子扔給你。你以後也得嫁人不是。

我的手微微發抖,不知道是怎麼走回家的。

突然回家,讓李阿姨有些措手不及,她尷尬地攏了攏桌上裝著鴨脖子的盤子,不知道你晚上回來吃,我們就隨便弄了點。

我掃了一眼餐桌,說一聲我吃過了,便鑽進被窩,像是被人嫌棄的貓,只能縮在角落裡自己舔毛。

7

我爸結婚了,繼母比我爸年輕八歲。看著我爸滿面紅光地敬酒,我的胃翻江倒海,衝到廁所吐了。

回到我爸的家,我看到哥哥依舊靠在冰涼的牆面,戴著那頂起球的尼龍帽,臉上的笑容扭曲又純淨。

我抹一把眼淚,對他說,哥,我要去省城和別人合夥開店了,等我賺了錢就回來看你。

我哥露出三顆黃牙,阿哦阿哦地迴應我。

我只帶走一隻行李箱,那個我住了二十年的房子,再也不是我的家。

春節前夕,我在新店裡忙得昏天暗地。臘月二十九,我五點多起床幹活,一直站到夜裡十一點多。落下最後一剪,我發現自己不會動了。

120

送到醫院,我緩了三天才覺得自己又活了。

初三匆匆趕回家,我一進門就看見繼母正在數落我爸,我爸樂呵呵地洗菜做飯,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樣。

我又轉去看我哥,他更瘦了,細細的脖子豆芽菜一般費力頂著他的頭,

T

恤掛在身上,像是一根拖布杆上飄著一件衣服。

我坐過去,喊他,哥。

我哥遲緩地扭過頭,曾經透亮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塑膠布。然後,過了漫長的四五秒鐘,他咧開嘴,露出三顆黃牙。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春風給大地刮骨療傷的時候,我正坐在店裡給顧客染髮。我爸的電話打過來,字正腔圓地告訴我,你哥走了。昨天。

你看,我連他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作為還沒出生便賦予了給老大養老送終使命的老二,我從懂事起便想讓他消失在這個世界。願望終於實現的這天,我卻絲毫不覺得高興。

我沒有看他的模樣,只盯著他伸出白布的那隻手。它多像過年時,路邊凍久了又被風乾的雞爪。僅僅剩下面板裹著骨頭,每一處驚人的凸起都讓人肉疼。

而我哥所有的東西,包括那隻滿是毛球的尼龍帽,都被繼母用袋子裝好,丟進了垃圾桶。

橫亙在這個家裡的最後一點障礙,徹底掃清了。

三個月後,老房子被賣掉,我爸帶著繼母在市中心買了三室兩廳的新房。而我,作為一個陰謀的產物,失去了原有的價值,也獲得了永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