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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舞“江湖”,因名因利而暗流湧動

文/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蘇荇 詹淑真

圖/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詹淑真 蘇荇(除署名外)

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在中國,當數以億計的中老年人走進廣場、小區、江邊與街頭跳起廣場舞,除了心情的享受、情緒的釋放與身體的鍛鍊外,其中衍生的恩怨故事、利益糾紛、矛盾衝突,估計洋洋灑灑寫上幾天幾夜也寫不完。如何管理好這個蓬勃乃至野蠻生長的“大江湖”,考驗著政府的精細化管理能力,更考驗著整個社會的智慧與溫度。

廣場舞“江湖”,因名因利而暗流湧動

道義:你可以“背叛”,但別想“回頭”

有專家做過分析,中老年人參加廣場舞,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子女長大離家後形成的孤獨感。這些人群有一種替代性的社會關係訴求,而被廣場舞團體接納便意味著獲得了又一條情感支援渠道。正因如此,不少廣場舞團便有著類似“江湖道義”的忠誠要求。

作為廣州一個小區廣場舞群主的阿榮對團員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忠誠”:“如果你要離開我這裡,我不攔著,但我也明白告訴你,如果以後你在別的舞群待著不開心了,想回來,我不會再要你。”有人感覺也就是跳個舞,至於這麼嚴重嗎?但在阿榮的概念裡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對你好,你就要對我好,尊重是相互的”。

廣場舞“江湖”,因名因利而暗流湧動

廣州志願者藝術團團長於秀娟的舞團特別能出人才,好幾個從她團裡出來的人都組建了自己的廣場舞團。不少團員認為這樣的行為等同於背叛,但於秀娟心態放得很平,有人在外面轉一圈又回來了,她照樣接納,“只要人有愛心就行”。

但她也有一個準則,儘可能不要跨團,影響不好,排練的時候會出現時間衝突。平時路過廣場,看到有跳得好的,於秀娟也會問問願不願意到她那去,同時也肯定會加問一句,“你們團長同意不”?

作為廣場舞團的組織者,平日裡也會有鬧心的時候,人多了各有各的想法,肯定會出現矛盾。阿榮很不喜歡搞是非的人,之前團裡爆發過一次大的矛盾,她認為就是那些喜歡“搞是搞非”的人鬧的。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次她們經朋友介紹,參加某公司組織的廣場舞比賽,拿了個三等獎,阿榮覺得可以接受,但有團員不服氣,跑去找公司老總和評委去鬧、去抗議,結果介紹她們去參賽的朋友遭了殃,被老總罵了一頓還罰了錢。

這事阿榮知道後很生氣,批評了那位團員,沒想到人家不服氣,指著她的鼻子罵,又拉著一些沒能得到上場機會的隊員,和阿榮對著幹,兩人關係就此決裂。

“後來她鼓動幾名隊員跟她一起走,但大家知道她的人品,她沒能得逞,後來聽說她參加過小區另外兩個舞團,最後都沒留下,什麼原因我沒去問,懶得再打聽她的事情。”至今說起來,阿榮還生氣,“現在我選隊員只選性格好、心態好的。”

衝突:哄著“老小孩”,不準拉“幫派”

不過牙齒和舌頭還有咬著的時候,帶隊也得講究些智慧。尤其帶中老年團隊,不發工資獎金,講究的是自覺自願,最要緊的是心要往一處想。“時間長了,大家的性格都知道了,這人性子急一點,那人慢一點,互相包容一下。多看看對方優點,我常常跟大家交流換位思考的觀念。”於秀娟說。

廣場舞“江湖”,因名因利而暗流湧動

在於秀娟看來,老人就像小孩,隨時會鬧矛盾,團長就要當好家長的角色,該做工作做工作,該批評的時候要批評。有一次於秀娟的舞蹈隊參加比賽,有人把她告到志願者協會去了,說為什麼自己在這個團隊跳了好幾年,選人參賽的時候不選她,反而選了一個新來的?“我只能跟領導說,我們搞藝術的,摻不得半點假,哪怕她來一個月,跳得好我也要用,你要上場,就得繼續努力。”

還有人列隊只願意站在前排,根本不管隊形和整體效果,“講不通的時候,我就要發威了,說再這樣你就別上節目,她馬上不吭氣了,但估計心裡還是不服氣。不過我們有規章制度,關鍵時候就得服從。背後我再找她們聊聊,開解和約束,軟硬兼施。”

團隊裡,爭吵更是無法避免,隊員通常來自全國各地,急起來,各種方言都冒出來了,於秀娟只能無奈地跟大家說:“你們跟我說普通話,你用家鄉話罵我,我也聽不懂。”

有一次一位阿叔被圍觀的隊員指指點點,點評他跳得不好,脾氣火爆的阿叔扭頭就爆起了粗口。於秀娟私下找阿叔做工作,要他在群裡道個歉,但阿叔也倔,說那人平常老罵他,顯然積怨已深。於秀娟於是使出“不道歉不能上節目”的撒手鐧。

阿叔服軟了,問“怎麼說”?於秀娟只好一字一句地教:“你說‘對不起,今天不應該說粗話’,不就行了嗎?平常他說什麼你就裝聽不見,一個巴掌他不是拍不響嘛。”在於秀娟看來,大家一起鍛鍊一起玩,團結開心最重要,舞群裡不能助長歪風邪氣。

不過這些還都是小矛盾,在有些廣場舞群裡,為搶舞伴大打出手的,為爭奪“領導”位置而拉幫結派的,不一而足。

噪音:你有“休息權”,我有“鍛鍊權”

一提到小區樓下的廣場舞,65歲的張伯就氣憤不已。“現在好很多了,以前真是太過分了。”他告訴羊城晚報記者,每天晚上7時到9時,樓下就成為噪音發源地,好幾撥跳廣場舞的,幾個音響互鬥音量。

曾經有位孕婦被吵到沒辦法了,她老公下樓和阿姨們理論,當晚聲音小了一點,第二天卻故態復萌。折騰了幾天,孕婦的老公都要把人家音響砸了,還報了警,但警察也沒法管。

廣場舞“江湖”,因名因利而暗流湧動

“後來物業公司豎了一塊牌子,請大家把聲音放小一點,但這事兒沒有法律依據,還得靠大家自覺。”張伯回憶,早些年矛盾鬧到最厲害的時候,還有業主從樓上往下面跳舞的人群頭上潑水。

晚上8時30分,羊城晚報記者在天河區駿景花園北門“八匹馬”雕塑廣場前,用噪音監測儀測試,分貝值顯示為89-95區間,音樂聲在道路兩側偶爾的汽車鳴笛聲中尤為突出。按照國家規定,60-70分貝屬於二級噪聲,已經達到損害聽力神經的程度。

駿景花園的物業人員也很苦惱,靠近廣場的住戶經常投訴樓下的廣場舞音樂擾民,但他們也沒有辦法。“特別是家裡有老人、小孩、孕婦的,投訴特別多。但我們沒有執法權,只能以勸阻的方式讓大家聲音小點,到晚上九點左右就不給跳。”

廣場舞“江湖”,因名因利而暗流湧動

家靠近廣場的薛先生說,“幾乎每個工作日早上,吹拉彈唱好幾班人。我經常熬夜,早上就想賴會兒床,但總是在八點左右被吵醒。”薛先生認為,這個問題目前無解,“一方面我們鼓勵各個年齡段的人多鍛鍊,另一方面公共體育設施建設等又跟不上,所以鍛鍊和居民日常生活產生矛盾是必然的。”

當被問到跳廣場舞是否遇到過投訴時,廣場舞愛好者李阿姨顯得有些委屈,“我們每天晚上九點前就結束了,平時音量也會盡量控制,怎麼還投訴呢?我們也是業主,這小區的廣場就是給大家鍛鍊或者散步的,不然公攤那麼多費用,你說合不合理?”

賺錢:“主管”推銷忙,教練很“威水”

在天河體育中心南廣場,每晚都分佈著十個以上的廣場舞方陣,其中一半以上是盈利性質的舞團。靠近游泳館的空地上有一個交誼舞方陣,成員年紀偏大,有專門的教練在教舞。

廣場舞“江湖”,因名因利而暗流湧動

教練上課沒空,以為羊城晚報記者是想加入舞團的“客戶”,示意一位管理員向記者介紹情況。阿姨小跑著拿了一張名片遞過來,“我在這裡十年了,你想了解什麼情況我都清楚。你問我叫什麼?你加入進來不就知道了!三個月480元,週一、週三8點到9點半,其它時間別來,你看我們這裡女少男多,正缺女的。”

阿姨話很密,並努力打消記者的疑慮:“我們這不存在搶舞伴的事,都是師兄弟,多丟人啊,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群會有,我們這裡不會有。”

湊近路燈看了下,名片上資訊量很大,價格、二維碼、廣告詞一應俱全,還印著“廣州市體育舞蹈協會,××體育舞蹈俱樂部”的名稱,教練頭銜是部長兼理事,上面還印著可以教的舞種,比如華爾茲、探戈、狐步、維也納華爾茲以及快步舞。

教練拿到過的榮譽很多,記者一時分辨不出真假——“全國賽東北92屆、94屆職業組獲全國冠軍,國際標準舞摩登舞(五項)國家級裁判、國家級教師,廣州多屆比賽多次獲得冠軍”。不過事後羊城晚報記者從廣州市體育舞蹈協會了解到,協會里根本沒有這樣一個註冊俱樂部。

為了勸說記者加入,阿姨順帶鄙視了一旁的鬼步舞群:“你看他們上半身不動,就下半身動,年輕時跳跳還行,老了跳這個膝蓋遲早出問題。”

距離這個舞群不到百米的距離,有一個更大的交誼舞團,兩名教練帶著麥克風,不斷指正錯誤的舞步。“現在教的是吉特巴,下一支是友誼舞。我們每個月都會教一支舞,慢慢教,直到他們會。”

女教練站得筆直,帶著點傲氣,“我們不需要打廣告,大家看我們跳得這麼好,教得又仔細,口碑傳出去了,旁邊一些小團隊會整隊加入我們。一年668元,相當於2元一天,每個人都學得起、跳得開。”

廣州體育舞蹈協會主席張正碧告訴羊城晚報記者,現在市場上所謂的廣場舞培訓機構基本上是無序生長,老師的資質並沒得到官方認定,收費也沒有相應的依據。“不像其他專案的運動員、體育老師、裁判等,國家體育總局有一套考級的規範和流程,比如省裡可以考一級,市裡可以考二級,廣場舞沒有這樣的說法。”

>>觀點

雖有指導意見 執行難以落地廣場舞管理需找到“緩衝帶”

在廣州市體育舞蹈協會主席張正碧看來,目前廣場舞團隊還屬於非常鬆散的組織,雖然說和舞蹈沾邊的專案廣義上都歸體育舞蹈協會管,但實際上他們既管不過來,也沒有執法權。目前協會旗下也沒有廣場舞的註冊會員和隊伍,只有省、市搞比賽的時候,協會會發通知,讓社會團隊報名參賽。

說到比賽,張正碧也是一肚子牢騷,“現在居民小區、物業和居委會搞點廣場舞比賽是可以的,畢竟有組織,有責任人,也不收費。但我們知道,外面很多人利用這個比賽賺錢,有的公司說你在我卡里存多少錢,我幫你們組織一場廣場舞比賽,或是欺騙老人買保險,承諾給他們搞比賽,這些都極不規範也帶著風險。有時候老人被騙了,投訴到我們這裡來,我們也只能跟他們聊一聊,沒有太多的辦法。”

廣場舞“江湖”,因名因利而暗流湧動

張正碧認為現在大大小小的比賽名目眾多,動不動就打著“省級賽”、“全國賽”甚至“亞太地區大賽”的招牌,其實都是“山寨貨”,“我們自己協會搞比賽,頂多掛個廣州市的頭銜,不敢掛其他的。山寨版的膽子大得很,都是比完了大家錢一分就散,也沒有經過審批流程,租個場地就搞了。”在張正碧看來,搞比賽基本門檻是安全,而且必須有責任人,但這些山寨版比賽很難具備。

另外,張正碧也強調科學健身對中老年人非常重要,現在廣場舞舞種繁多,但並非所有舞種都適合所有人,運動方式和運動量不注意的話會出現關節磨損等各種毛病。“我也希望未來能夠多一些相關的理論講座,呼籲大家不要盲目鍛鍊”。

羊城晚報記者查閱發現,2015年,文化部會同體育總局、民政部、住房城鄉建設部聯合印發了《關於引導廣場舞活動健康開展的通知》,2017年國家體育總局下發《關於進一步規範廣場舞健身活動的通知》,其中提到不少人們關心的問題,諸如有效規範廣場舞健身活動,場地設施統籌安排,合理劃分不同健身專案開放時段,不得透過廣場舞健身活動非法斂財,不得因廣場舞健身活動產生噪音影響周邊學生上課和居民正常生活等等。

這些年來,廣場舞引發的各類問題也在逐步改善,但城市空間的侷限以及規劃的短板,並非一時三刻就能打破。如何在閃轉騰挪間找到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緩衝帶,對各方來說還是一個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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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趙亮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