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隱入塵煙》中,曹貴英的死,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在秋日的某一天,馬有鐵掰了一車的玉米,駕著驢車回家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貴英失足溺水的噩耗。他瘋了一樣地向水渠下游追去,最終抱起的卻是貴英冰冷的屍體。
意外總是不請自來。
曹貴英的人生戛然而止。作為觀眾的我,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下線方式。
但回過頭來仔細刷了一遍後發現,曹貴英的死並不意外。編劇給了無數次的暗示,但我們卻始終後知後覺。
在影片的第50分11秒,貴英做完飯後叫夯土坯的馬有鐵回家吃飯,這時候鏡頭給了一個不起眼的細節。曹貴英的左手在不自覺地發抖——她生病了。
導演給的暗示,不僅觀眾沒有看到,連馬有鐵也沒有看到。心情可以左右他人,但身體始終
是
自己的。此時的曹貴英,已然收到了身體傳來的負面資訊。
但夫妻二人的生活卻像逐水的浮萍,顛沛流離、飄忽不定,在現實面前,她只能硬扛著。
此後,影片又用了無數個鏡頭來暗示曹貴英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
在收小麥、裝驢車的那一次,馬有鐵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罵了曹貴英。他嫌棄曹貴英幹不了農活,一把把她推倒在地。馬有鐵氣沖沖地自己裝完了車,但鏡頭一轉,躺在地上的曹貴英雙手不停地抖動,像是秋風裡的樹葉(影片1:22:37處)。
馬有鐵惹惱了媳婦,自己闖的禍,含著淚也要認。為了哄老婆開心,他用麥粒在曹貴英的手上種了一朵花。特寫鏡頭之下,曹貴英抖動的手異常明顯(影片1:25:38處)。
在此後貴英一邊給有鐵種花一邊憧憬未來(影片1:36:00)、馬老三拎著席間的剩菜到訪(影片1:37:48處)、夫妻二人在新房接受電視臺採訪(影片1:45:37處),導演又多次用手部發抖的細節暗示曹貴英日益嚴重的病情。
紙終究包不住火,雪畢竟埋不了人。
從縣城的新房回來,家養的母雞不見了,馬有鐵跑到此前寄居的舊房子,這才找到了老母雞。
這一次,蹲在院子裡的曹貴英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病痛,她哆嗦得像是大學校園食堂裡常見的“手抖”阿姨。
馬有鐵終於發現了異常,他給她做了荷包蛋——但他所能做的一切,也不過僅此而已。
直到掰苞谷的那一天,貴英死在了給有鐵送飯的路上。對於馬有鐵而言,命運太過殘忍,猝不及防;然而,對於曹貴英來說,她早就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所以只能選擇死扛,一直扛到死。
在那天晚上,她躺在自己的炕上,給馬有鐵用六顆麥粒種出了一朵小花,兩人之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貴英:
我咋的都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自己的家,能睡在自己的炕上。
有鐵:
等秋天苞谷掰下來賣了,趕在過年前給你買個大電視。完了,把你領到市裡的大醫院裡。找個大夫,給你好好的看看。
貴英:
活了這麼大,還沒去過市裡呢。
有鐵:
我也沒去過,那我們去了美美地浪浪。
這是兩人之間少有的幸福時光,馬有鐵憧憬著苞谷豐收的日子。而貴英卻說了這麼一句話,“
活了這麼大,還沒去過市裡呢
”,當時看這句話平平無奇,現在重新回味,始終讓人無法面對。
世界上只有一種病治不了——窮病。
捉襟見肘的日子,讓馬有鐵與曹貴英們生不起、老不起、病不起、死不起。所以,
生老從來都是慣性,病死隨時可能降臨。
曹貴英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所以才會坦然地面對。
“
活了這麼大
”——潛臺詞是“
現在要死了
”,貴英已經做好了從容赴死的準備,所以才會像聊天一樣平靜地談論生死的話題。
“
還沒去過市裡呢
”——知道自己的未來已經時日不多,在臨死之前,去趟市裡是貴英最後的願望。然而,即使是這樣簡單的許願,蒼天也讓一切變成了遺憾。
馬有鐵說,兩人要去市裡“
美美地浪浪
”,但是是要有前提條件的——“
等秋天苞谷掰下來賣了
”。苞谷,這是兩人去趟市裡的全部希望,然而美夢終究沒有成真。
像是一場宿命,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曹貴英恰好死在了掰苞谷的那一天。去趟市裡,生前唯一的願望,這麼近卻又那麼遠。
如果,馬有鐵的苞谷早收一天;或是,曹貴英的暈倒晚來一刻,也許去市裡的夢想就能照進現實。
可是,正如馬有鐵說的那樣,麥子有麥子的命數,曹貴英如此,你我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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