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故事:從重男輕女的家逃離後,奶奶的一通電話又將我拉進地獄

故事:從重男輕女的家逃離後,奶奶的一通電話又將我拉進地獄

我叫招娣

這個名字代表著一出生就不被期待的女孩子。

我相信在這個社會中,還有千千萬萬個“招娣”,而她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1

我的二嬸原名叫王招娣,1980年出生在四川一個偏遠的深山小村裡。

二嬸是家裡的老三,卻不是最小的女兒,據說在她之後還有一個妹妹,可惜命不好,一出生就沒了。到底怎麼沒的,沒人說得清楚。

每次跟大傢伙講到親人朋友,二嬸都會說一嘴自己的妹妹,可一說,她就不由得停下手上的活,眼神悠遠,好像看著前方,又像是在回顧過去,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搖搖頭:“還說這些幹啥……”

偶爾也會喃喃嘆氣,說那些不被期待出生的女孩子,沒幾個命好。

不知道是在說以前的自己,還是在說從未見過的妹妹。

在二嬸四歲時,家裡終於迎來了兒子,父母給他取名王家寶。

家寶,家寶,家裡的寶貝。

弟弟出生後,媽媽感覺就像卸下了身上的重擔,整個人都輕鬆起來,就連奶奶,也把家裡的雞蛋一個個煮好端到媽媽床前。

圓滾滾燙呼呼的白煮蛋,是二嬸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每次她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一兩個。

二嬸趴在窗戶上,從布簾中間的縫隙往裡面看去。房間裡昏暗無光,就連窗戶上也掛著厚厚的布料擋風,她隱約看到,媽媽坐在床上,身上蓋著新被子——據說只有生了兒子家裡才會買被子——懷裡抱著弟弟,正哄他睡覺。

房間裡的氣味一點也不好聞,屎尿裹著汗臭味,二嬸每次進去都下意識屏住呼吸。

奶奶說媽媽剛生完娃,身體虛,受不住,不能洗澡,不能吹風,要在裡面待足一個月才能出來。

可是在二嬸模糊的記憶裡,媽媽也生過一個妹妹。當時媽媽在房間裡叫了快一個下午,直到天快黑了,婆婆才把妹妹抱出來。

她湊過去看了一眼,妹妹瘦瘦小小,渾身皺巴巴的,還沾著一些血和髒東西,正躺在婆婆手上細聲細氣地哭,輕輕地蹬著腿。

“是個姑娘。”婆婆說。

“晦氣。”這是爺爺。

“不下蛋的雞,這都第幾個了。”這是奶奶。

後面的話二嬸沒聽見了,姐姐把她拉進屋子了。

第二天,二嬸興沖沖地跑到媽媽身邊想去看妹妹,媽媽卻只一個人躺在床上,盯著房梁,無聲地掉眼淚。

妹妹不在了。

沒過兩天,媽媽就跟著下地去了,農忙,少了人不行。

後來,大家都忘了妹妹的存在。

就連媽媽,似乎也不記得了。

2

再大點,二嬸就開始帶弟弟。

所謂的帶,並不是和弟弟一起玩,而是家裡人都去下地時,她在家裡幹活,洗衣服,做飯,餵雞鴨,砍柴等等。

弟弟就放在眼皮底下,一舉一動都要看著,確保弟弟安全。

二嬸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她就是由姐姐帶大,村裡所有女孩都是這麼過來的。

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弟弟每天都能吃到一個白煮蛋,有時候鬧脾氣,奶奶還要哄著他吃。

真好啊,她也想被哄著喂白煮蛋。

有一次她偷偷問大姐,為什麼她們不能吃雞蛋,姐姐理所當然地告訴她:“我們都是女孩,弟弟是男孩,以後這個家要靠弟弟呀。”

奶奶卻罵她:“一天天吃飯堵不上你的嘴是吧,家裡活搞不好還想要好的,貪不死你!”

二嬸就納悶,想和弟弟一樣吃雞蛋怎麼就成了貪了?

帶著問題,二嬸開始觀察起家裡人。

最忙的無疑是媽媽。如果是春夏天,天不亮她就要起床做一家人的早飯,放在鍋裡保溫,然後天剛亮就拿著鋤頭揹簍出門,早上涼快,幹活沒那麼熱。

媽媽出門時,爸爸基本還躺在床上打鼾,姐姐已經開始推搡著叫二嬸起床。

她們要把家裡珍貴的幾隻雞鴨趕到後面的山上去吃蟲,還要去割豬草,餵養唯一的一頭豬。

現在家裡條件好些了,以前可喂不上豬。

天熱了,媽媽就回來吃早飯。說是早飯,其實就是幾個紅薯和土豆,二嬸和媽媽姐姐吃的一樣,比較稠的稀飯在爸爸和弟弟的碗裡。

二嬸想打點米湯都被奶奶橫了一眼:“敗家娘們兒,一個個比豬還能吃。”

弟弟吃了幾口飯就吵著不吃了,鬧著要吃糖。前幾天奶奶帶她和弟弟出去吃席,每桌有幾顆水果糖,奶奶全給弟弟吃了。

最後弟弟也沒吃,奶奶自己把飯吃了,一邊吃一邊說:“家寶就是孝順,知道心疼奶奶,把飯孝敬給奶奶吃。”

把自己不要的留給長輩,就是孝順嗎?

弟弟終究吃上了糖。

奶奶去集市買了一小包冰糖,藏著櫃子裡,每天給弟弟一顆。

她還聽見奶奶給弟弟說:“不要給你那幾個姐姐說,女孩生下來就是討債的,就是外人,你對她好,她還不念著呢。要是讓她們知道你有糖吃,可就過來搶了。”

也就是從那天起,二嬸發現弟弟對她的態度就變了。

以前她說什麼弟弟還聽著,乖乖的,有什麼也會和她說,現在總是用看仇人的眼光看著她,她一靠近,就把自己手上身邊的東西護得緊緊的,好像怕她搶走一樣。

可是,我不是你的姐姐嗎?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這樣的情況在村子裡並不少見,只要家裡有兩三個女孩,大家都是這麼說,都是這麼做的。

所以是我做錯了嗎?是我想多了嗎?

二嬸迷迷糊糊地思考著。

這個困惑一直持續到二嬸上學。

3

二嬸能上學,還是沾了弟弟的光。

這個偏遠山村由政府建起了一所小學,以前讀書要麼爬山去鎮上,要麼就在村子裡,由以前在掃盲隊裡學過的人教一教。

大姐和二姐就去學過一段時間,能認幾個常用的字,會寫自己的名字。

到了二嬸,爺奶都不關心,媽媽雖然提過幾句,都被敷衍過去了。

“女孩沒什麼出息,學也學不會。”

“家裡這麼忙,她去讀書了。活誰來幹?”

“女人到最後都要嫁人,花這個冤枉錢幹什麼?是你出錢還是我出錢!”

一直到弟弟五歲,可以上學了,奶奶怕他年紀小在學校被人欺負,才想起二嬸來。

於是,二嬸在十歲時,第一次走進學校,跟著五六歲的小孩,一起讀一年級。

二嬸常說,小時候讀書的日子,是她過得最快樂輕鬆的一段時光。

雖然家離得比較近,上學時中午要回家做飯幹活,可是每天都能學到新知識,溫柔的老師還會教他們唱歌、做遊戲,唯一的女老師還帶她學樂器。

那是一把木製的吉他。二嬸曾給我展示了她多年前學習的成果,她只能彈出幾個調子,連不成優美的旋律了。

美夢在她十四歲時戛然而止。

比她大三歲的姐姐要嫁人了,家裡少了一個勞動力,她必須退學回家。

其實大姐早就看好了人家,只是對方家裡條件跟他們差不多,一時拿不出辦酒席的錢。二則是因為女人一旦嫁出去就算對方家裡的人了,自家的活就不能幹了。

而現在大姐眼看歲數就大了,再不嫁就說不過去,這才商量著辦酒席。

家裡歡歡喜喜把姐姐嫁出去,敲鑼打鼓,對方也高高興興過來迎,可只有姐姐,在板車上一邊開心,一邊不住地掉眼淚。

前一天,二嬸曾問過大姐,什麼是嫁人。

大姐臉上還帶著對新生活的期待和羞澀:“就是和你喜歡的人組成一個家,生幾個孩子,好好過日子。”

“什麼是喜歡啊?”

大姐推了她一下:“等你長大你就知道了。”

“那家……又是什麼樣子……”

大姐奇怪地看她:“招娣,你現在不就在家裡嗎?”

二嬸沒有再問。

第二年冬天,媽媽帶著她去看大姐。

大姐生了一個女孩,寒冷的冬天正自己蹲在井邊洗孩子的尿布,手凍得通紅開裂。一看到媽媽,大姐就掉下眼淚。

媽媽又是生氣又是怒其不爭地罵大姐:“你這肚子咋不爭氣,生出個女孩讓自己受氣!”

在那一刻,二嬸恍惚在媽媽身上看到了奶奶的影子,媽媽也曾受到過這樣的思想壓迫,只生了女兒的她在村裡幾乎抬不起頭,在家裡乾重活累活,終日被人惡語相向,最後用自己身體作為代價拼出一個兒子,可她依舊選擇舉起這把刀,重重地砍在自己女兒身上。

這並不少見,在這個封閉的小山村裡,甚至在鎮上、縣城、繁華的都市,傳承不都在延續。

難道她以後也要過這樣的日子嗎?

二嬸內心幾近惶恐。

4

事情似乎有了轉機。

二嬸十六歲時,二姐也嫁人了,家裡人張羅著給她相看物件了。

二嬸明裡暗裡弄黃了幾個物件,奶奶臉色就變了,天天在家裡換著詞罵她,就連媽媽也在說,讓她不要耍小性子,安安生生找個好婆家,未來才好過。

就在這時,二姐夫帶來一個訊息,他親戚在城裡打工,現在那邊要招人,一個月好多錢呢。

他和二姐都要去,招娣年齡剛好,出去幹上四五年,以後她的嫁妝不僅不用家裡操心,還能每個月給家用,很划算。

二嬸心動了。

臨走的那天,許久沒有出門的媽媽跟著二嬸到了鎮上,路上沉默著,誰也沒有說話。

臨到了車站,媽媽突然拉住二嬸的手,把一個沾滿汗水的小布包塞到她的手中,說話磕磕巴巴:“到那邊……好好照顧自己……”

“這是媽媽偷偷攢的錢,你好好拿著……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掙了錢,你自己多攢一點,不要都給家裡說……手裡有錢,就能站著過日子。”

“不想回來就不要回來,在那邊好好過。”

二嬸抬頭,驚訝地看著媽媽。

她從未對媽媽說過自己的想法,這次是她現如今唯一能把握住逃離的機會。

媽媽像小時候一樣理理二嬸的衣服,語氣帶有孩童般的調皮:“你是我的孩子,在我肚子裡待了十個月,你在想什麼,我能不知道嗎?”

她可能無知,她可能不知道傷害了你,可她終究,是媽媽啊。

二嬸對我說,她是從那時起,才覺得自己長大了。

“以前我憤恨嫉世,認為媽媽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把我生出來,覺得這一切都是媽媽的錯。”

“我討厭我的名字,討厭重男輕女的奶奶,討厭完全不作為的爺爺和爸爸,討厭懵懂無知的大姐,討厭……生我養我的媽媽。”

“可是讓一切悲劇發生的,僅僅是他們嗎?”

“不是的。”

“這個問題,我沒弄明白,也可能這一輩子都想不明白。”

“現在的女孩子,比那時的我們,只是幸運一些而已。”

跟著二姐一起坐上挨挨擠擠的車廂,聽著熙熙攘攘的聲音,聞著混雜的氣味,二嬸鬆了口氣。

這意味著,她終於要離開那個陳舊腐朽的小山村了。

“別怕。”

二姐緊緊握住二嬸的手:“以後的日子,我們自由了。”

此時此刻她們坐在佈滿灰塵的客車車廂裡,灰頭土臉,身處吵鬧的人世間,卻是第一次,選擇了未來。

是的,我們自由了。

儘管這自由,還充滿未知。

5

二嬸就是在電子廠裡,認識了我的二叔。

1996年,二嬸進入一家電子廠工作,三班倒,做六休一,工作枯燥泛味。

空閒的時間,二嬸想要讀書。

可她沒上過幾年學,認識的字不多,後來私底下找老師補課,也只斷斷續續學過一點,工廠裡有閱覽室,她進去就兩眼一抹黑,不知道該看些什麼,隨便拿的書只能看懂幾句話。

有些工友就覺得她這種行為裝模作樣,裝有文化,討好大組長想撈點好處,就在背後小聲議論,被二叔抓了個現成。

二叔就是他們嘴裡的大組長。

後來二嬸再次去閱覽室時,二叔就溜過去看了一下,去書架上翻了幾本帶拼音的兒童讀物,放在二嬸面前。

“你現在看這幾本書比較好。”

二嬸一抬頭,就看到一俊俏小夥衝著她咧嘴笑。

二叔的性格家裡人都知道,做事特別懶散,只要不是火燒眉毛就一點也不著急,反倒襯著周圍的人特別急。

我很好奇,依照二嬸的性子應該看不上二叔的。

二嬸輕輕皺眉,不由在笑:“按照現在的說法,我可能也是個顏控。”

是的,私底下大家都叫二叔車間廠草,由此可見他的顏值。

“所以,二叔是怎麼給你表白的?”

“準確來說,不算表白。”

二叔唯獨在情感婚姻這件事上雷厲風行了一番,確定了自己心意後,就去找二嬸坦白了。

二嬸記得,那天天氣不太好,電子廠的小操場上沒有幾個人在遛彎,她當時還在納悶,大組長怎麼叫她在操場見面。

兩個人見面便沉默,走了一圈又一圈,眼看著就要下雨了,二叔才開口。

“王招娣同志,本人任志明,1977年生人,今年20歲,成都本地人,家裡還有三個兄弟姐妹,父母身體健康,為人和睦。本人沒有不良嗜好……”

不要說二嬸,現在的我聽著也覺得難以置信,二叔直接報戶口是個人都反應不過來。

“當時我沒答應。”

“1997年,他20歲,我17歲,按照長命百歲來看,我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那時候算起來還是青春年少,說過的話許出的諾言,又能堅持多久呢?”

當時的二嬸能想到這些,思想確實先進開明瞭。

“那後來呢?”我繼續追問。

“後來啊……”

6

後來二嬸與家人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