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一一》：致每一個平淡真實的人生

一部優秀的電影，以什麼來界定？

《一代宗師》裡有句話：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如果將你腦海中那些盤旋不去的影片拿出來一一咀嚼，你會發現那些能讓你笑的、回味的、顫慄的，都在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講述自己、天地、眾生。

而已逝的楊德昌導演，曾經用《一一》這部影片，不疾不徐、不緊不慢，帶我們走進同樣的境界裡。

他用獨特的鏡頭語言，冷靜剋制地講述了臺北一個大家庭的家長裡短、糾紛纏繞。三個多小時的時長，從婚禮始到葬禮終，讓人恍惚以為看的是紀錄片而非文藝片。

《一一》太真實。

所有的鏡頭語言呈現出來的生活化，似乎都未加修飾。街道上的車水馬龍聲、婚禮的嘈雜聲、劇中人物的對白聲……畫面很少對焦，很少特寫，卻有很多遠鏡頭的捕捉、長鏡頭的運用，這一切都讓人產生強烈的代入感。

這個過程裡，我們應該不會有太多悲喜，甚至起初會覺得無味單調，因為影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太普通，普通得就像在我們身邊。看他們的生活，像看自己的生活。

但是且慢，我們何曾有機會這樣旁觀自己的生活？旁觀這個我們以為很長、其實卻很短的一生呢？

02 NJ：人到中年的矛盾、迷茫和疲憊

吳念真飾演的簡南俊（NJ），是臺北一個普通中產家庭的男主人，有著平和寬厚的外表，和焦慮衝突的內心。

妻子敏感脆弱、信奉修行，念中學的女兒情竇初開，八歲的小兒子充滿童年的困惑。而他自己，正經歷事業的危機以及情感的掙扎。

在一次採訪中，吳念真說，其實NJ也是他自己，有著所有中年人的彷徨和迷茫，所以他本色出演就可以。

吳念真果然把這個角色演繹得絲絲入扣，淋漓盡致。

NJ和初戀女友在日本重逢的那幾場戲裡，有一幕是NJ拒絕了女友的重修舊好，一個人回到房間，在黑暗中獨自抽菸。

這是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個畫面。

一張剪影，黑白映襯，明暗對比，燃燒的菸頭，寂靜到沒有任何聲音。但女友隨後來敲門，從苦苦哀求到歇斯底里，悲傷痛哭。最後是門開後，兩人告別的擁抱。

為什麼不重新在一起？

NJ這樣說：

“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麼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真的沒那個必要。”

我們曾經以為，年少時的遺憾，成年後如果有機會，一定可以彌補；年少時的錯誤，如果再給一次機會，一定不會再犯。

但命運的詭譎在於：我們終究會發現，沒有遺憾可以彌補，沒有歲月可以回頭。這條命運之路，倘若你有機會回首重來，也不會有任何不同。

這才是人生最無奈的真相。

人到中年，和NJ一樣，關於事業的困境和情感的矛盾，其實很多人都經歷過。我們只是普通人，我們沒有那麼偉大和崇高，我們被人傷過，也讓別人心碎過；我們懷揣夢想但又碌碌無為；我們嚮往詩和遠方，卻不能捨棄眼前的支離破碎。

我們明明是看著NJ，卻分明驚心動魄，猶如看到自己。

03 洋洋：孩子眼裡的真實和內心的困惑

八歲的洋洋擺弄著父親的相機，拍了很多照片，所有的照片都是後腦勺和後背。

——為什麼這麼拍？

——你們自己看不到啊，我拍給你們看啊。

乘坐電梯時，洋洋盯著鄰居阿姨看，爸爸責怪他不禮貌。

——可是我想知道她在難過什麼，我在後面看不到啊？

——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

孩子總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一個。

但楊德昌不是要把孩童拍成哲人。

洋洋在學校有一個經常捉弄的女生。有一天在幻燈片放映室，女孩子悄聲走進來，不小心被掛住的裙襬裡露出了白色內衣。伴隨著幻燈片播放的巨大雷鳴聲，洋洋目瞪口呆——世界彷彿第一次對他展開了另一種畫卷，是他無從窺探的、陌生的世界。

一個小小的、未成年的男孩，楊德昌是如何洞悉這隱秘人性的一面？這樣真實，這樣清晰。

婆婆病倒後，媽媽要求家裡每一個人和病榻上的婆婆聊天。洋洋說他沒有話要和婆婆說，媽媽為此生氣。

婆婆的葬禮上，洋洋卻拿著小本本，問媽媽可不可以和婆婆說話。

“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我們總以為孩子能懂什麼，卻不知道他們懂的比大人還多。

我們總以我們的標準去要求孩子，要禮貌、要聽話、要乖，卻不知道孩子用他們的方式，來詮釋他們眼中的世界，比我們更真實、更坦然面對。

我們總是習慣性地忽略孩子，以為他們是最弱勢的一方，卻不知道他們把我們的虛弱和虛偽都看在眼裡，他們才是擁有最樸素的哲學，並在思考中求解的人。

當洋洋穿著小西服面對婆婆的遺像，板著小臉蛋一本正經說“我也老了”的時候，這句臺詞有沒有擊中你？

04 《一一》：輩子那麼長，要好好過啊

片中還講述了很多人：逃避自我、尋求宗教解脫的媽媽，青春期迷惘中的姐姐，愛之不得而殺人的少年，玩世不恭、不懂擔當的舅舅……

眾生百態，每個人都被生活的洪流裹挾著前進、掙扎和困惑，傷心和難過。最清醒的人呢？也許只有病榻上口不能言的婆婆吧。

三個小時的《一一》，講述的並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一代又一代人。

姐姐在臺北第一次約會，幾乎同一時段，父親在日本和初戀重逢。這是命運的巧合，更是生命週而復始的輪迴。

有人說，你的生活是什麼面目，在這部電影裡見到的就是什麼。

但願每個人都能在影片終了，嗟嘆之餘，想明白自己是誰，要的是什麼。

想起韓松落寫的話：

“春天種樹，秋天才有果實，雨水裡撒種子，夏天才有玫瑰可摘，這都要用時間一點點捱過去，沒有可以一蹴而就的。”

我們的一輩子那麼長，又那麼短，無論哪一種生活都沒辦法一蹴而就，無論哪一種生活都沒辦法再回頭。

那就好好過吧。

想明白這些，我不會再看第三遍了。

謝謝，《一一》。

再見，《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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