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一望煙水,吳門四家

歷史上的每一年,都是尋常的一年,又都是不平凡的一年。

1470年,在中國北方的京師重地,大明朝正在經歷著內憂外患。明憲宗命令撫寧侯征討韃靼,雖然獲得了一些勝利,但是這一邊患將在中國北境持續數十年。同時,北方數地發生水旱災害,一場大饑荒,令百姓賣兒賣女,吃盡草木。

1470年,歐洲的亞平寧半島城邦林立,欣欣向榮,一場“文藝復興”正在漸入佳境。這一年,在佛羅倫薩,18歲的達芬奇協助老師韋羅基奧創作了一幅《基督受洗》。江山代有新人出,達芬奇的技術如此出色,傳說連韋羅基奧都自愧不如,從此放棄了作畫。

也是在1470年,在中國南方的蘇州,在那一年的春天和冬天裡,在一個商人家庭和一個書香門第中,先後誕生了兩個孩子,分別取名:唐寅、文徵明。

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裡,他們也將同歐洲文藝復興的巨匠一樣,引領一場新的藝術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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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 《春山伴侶圖》

15、16世紀,東西方文化都處在重要的節點上。唐寅和文徵明出生的地方,儼然中國文化的後花園。

北方把愁雲籠聚了去,卻讓南方的陽光越來越明媚了。在這裡,已感受不到皇室的高壓,也全無災難和戰爭的陰霾。優遊林下的文人生活,秀雅清潤的藝術情趣,在這裡等待著唐寅和文徵明。

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們的生活就註定富足無憂。蘇州地處三江五湖的懷抱中,城內橫塘縱浦,氣候溫和,從宋代以來就是南方富庶的魚米之鄉。至明代成化年間,工商業興旺也發達起來。這裡水運便利,四通八達,財貨廣居,四方商人云聚,社會繁華富麗。物質和精神享受的繁榮,也刺激了對藝術的需求。

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們也註定會進入一個圈子。三國東吳時期,吳地就有顧、陸、朱、張等著名的文化世家。元代末年,東南蘇州、無錫、松江、吳興等地,是文人彙集的文化中心:黃公望、王蒙、倪瓚、陶宗儀、陳惟允……俱為一時名士,在此結社會友,遊冶江湖。百餘年間,禮義漸摩,前輩名德多以身率先,帶來習文重藝的文化空氣。

所以,從他們出生那一刻起,儘管身世背景完全不同,但似乎就註定了遇見對方。從那一刻起,他們就註定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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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 《山莊客至圖》

一望煙水,吳門四家

文徵明的父親文林,曾任溫川知府。吳中文人密切的聯誼網路,無論蔓延出去多遠,總會連到文家這裡。許多文士身居高位,也願意指導後學,比如官至禮部尚書的吳寬、太僕寺少卿的李應禎,後來成為文徵明的文學和書法的師長。

文林常與各家文人、官員往來,卻尤其喜歡一個商人家的孩子。那個孩子名叫唐寅,與徵明同歲,後來取字伯虎。文林欣賞伯虎的才華,很注意提攜這個“圈外”的孩子。

文林知道,唐伯虎與文徵明是截然不同的孩子。徵明小時候看上去並不聰明,到了八九歲時說話還說不清楚。不過,文林不怎麼擔心:“我兒是大器晚成,無礙的。”

相比之下,伯虎從小聰明伶俐,是個神童。他的爸爸唐廣德出身商賈,卻希望兒子讀書做官。見兒子天資聰穎,廣德很欣慰:“此兒必成名。”可是看著兒子從小頑皮、不拘禮節的樣子,為一般士大夫子弟所少見,廣德又不禁嘆氣:“殆難成家乎。”

知子莫若父。最先預判了唐伯虎和文徵明一生命運的,是他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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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 《東園圖》區域性

蘇州的畫家群體,透過父子、師生遞相傳授,畫友間密切交往,相互濡染。

把他們緊密聚集在一起的是血緣、姻親、師生和朋友關係。

在一個重視師承家教的文化網路中,維繫文人交往的紐帶是愛好、氣質和人生理想,卻非門戶之見。

所以,當沈周面對文徵明和唐伯虎這兩位後生的時候,儘管兩個孩子的背景與性格完全不同,但都願意傾囊以授。

沈周是文林的好朋友,比徵明、伯虎年長四十多歲,是他們的長輩。沈周名聲極大,後來文徵明說他這位老師:“我家沈先生不是凡人,是神仙中人。一百個文徵明加起來,也抵不過他。”

站在老師的畫案前,年輕的文徵明除了敬仰,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的目光隨著沈周的筆端,劃過大幅的宣紙,在那些粗放遒勁的山山水水裡,他看見了自己家鄉的風光,也不自覺地神遊著趙孟、倪瓚的世界,在他心裡幻化出更加縝密細膩的線條。

很多年之後,當唐伯虎站在桃花塢的畫室裡,他的腦海裡閃回著當年和文徵明一起在沈周那裡學畫的一個個片段。在他遇見一位叫周臣的老師之後,在他遭遇人生中那些難以承受的坎坷之後,他終於拋卻了很多從沈先生那裡學來的東西。儘管如此,在某些畫面的枝葉和屋宇上,早年的歲月還是依稀地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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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 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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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9年,八十三歲的沈周與幾位後生合作了一幅《桃渚圖》,合作者有文徵明、唐伯虎,有周臣,還有一位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仇英。

文徵明喜歡仇英,畫完《二湘圖》時,曾延請仇英為這幅畫設色。儘管當時只是一個年輕的漆工,但是當仇英邁入文家的大門時,他已經進入了另一個生活圈,再也沒有回過頭。

在仇英身上,唐伯虎更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都出身卑微,沒有什麼顯耀的家世,因才華而得到前輩的賞識,結識了大量的文人墨客,擺脫了原來的生活圈層……仇英同唐伯虎一樣,喜歡南宋的院體畫,在對各家風格的廣泛取法上,較唐伯虎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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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 《仙山樓閣圖》

仇英和唐伯虎有同一位老師:周臣。不過,真正讓他開闊眼界的,是在臨近蘇州的浙江嘉興、收藏家項元汴的家裡。

項元汴的藏品之富,甲於江南。當項元汴專誠邀請仇英去他家裡臨摹古畫的時候,仇英充滿了期待。他對收藏家也並不陌生。蘇州的吳寬、徐有貞、王鏊、李應禎等官員,以及沈周、文徵明等畫家,也悉心蒐集和收藏曆代書畫。收藏家與畫家都是朋友,經常一起品賞名畫,互相題識。

那時候的許多畫家,都是在歷代名跡中汲取傳統的營養,開拓藝術的視野。在項元汴家裡,仇英一邊臨摹古畫,一邊精進著他嫻熟的繪畫技巧。

終於,天底下,沒有仇英學不會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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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 《清明上河圖》區域性

蘇州的文人畫家,看得多,學得多,遠不是刻板的皇家官方畫師所能比的。

他們接受著良好的古典藝術陶養,住在精緻的園林裡,卻有著海納百川的態度。

溫文爾雅的蘇州文人,總是默默地保留著他們的反抗精神。弘治、正德年間的前七子復古運動,吳中的徐禎卿即是其中一員。他們反對臺閣體,批評那種應制頌聖應酬題贈的文字“嗶緩冗沓,千篇一律”,而主張從優秀的古代文學中增長知識,開擴心胸。

沈周、文徵明、唐伯虎、仇英,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汲取著“古文運動”的精神,

在對傳統繪畫的學習和研究中,追求清新含蓄的風格,表現文人遊賞、憩息、聚會的生活情狀,卻很少去歌功頌德。

在皇室的鉗制下,本已岌岌可危的放逸的藝術風尚,在蘇州的土壤上成長了起來。

一望煙水,吳門四家

沈周 《桃花書屋圖》

仇英在項元汴家裡遍覽了歷代古畫,而在南邊一江之隔的餘姚,曾走出過一位與文徵明、唐伯虎年紀相當的哲學家,名叫王陽明。他說,“物理不外於吾心。”沈周也曾說,“山水之勝,得之目,寓諸心,而形於筆墨之間者,無非興而已矣。”吳門畫家在畫山水時,重視內心感受的重要性,與王陽明的觀念冥冥相合。

蘇州的畫家,是心性自由的畫家。

他們畫自己的江南,畫自己的園林,畫自己的生活,畫自己的感悟,畫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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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 《風竹圖》

沈周與文徵明、唐寅、仇英合作《桃渚圖》那一年,也是他生命最後的一年。

看著這幅寧靜典雅的畫,沈周會感到很欣慰。幾位先後受他影響的後生,秉承著吳地尚意趣、精筆墨、饒士氣的傳統,又都發展出各自的特色:文徵明深秀而簡勁,唐伯虎豪放而幽奇,仇英精煉而富麗……

後世把他們四位稱為“吳門四家”,而蘇州似乎足夠代表整個明代的文藝界,所以他們又稱“明四家”。

一望煙水,吳門四家

一望煙水,吳門四家

一望煙水,吳門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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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 唐寅 文徵明 仇英 人物四段合卷

一望煙水,吳門四家

“不鍊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閒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從來沒有哪個時代、哪個地方的畫家,像明代蘇州的畫家那樣,與商品經濟有著如此密切的關係。

唐伯虎嚷嚷著賣畫賺錢的時候,他知道,這事沒什麼可藏著掖著的。他也聽說過沈先生的一個故事:有一天,有人找上門來,因母親生病,家中窘困,臨摹了一幅沈周的畫,請求沈周題上幾個字,可以賣個好價錢。沈周很同情,於是把畫稍微修改了一下,題上款,蓋上章,幫那人賣了高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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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 《落花圖》區域性

仇英和唐伯虎一樣,都是以賣畫為生的人。

繪畫不只是愛好,也是謀生的手段。他們的畫是藝術品,也是商品。

唐伯虎和仇英,並非沈周、文徵明那樣家大業大的人。他們要去服務更廣大的市場需求,就必須適應各種藝術口味。他們身上,既有文人的淡雅灑脫,也有職業畫家的細緻嚴謹。所謂“雅俗共賞”,大概就是他們那個樣子。

在一個商品經濟的環境裡,蘇州文人畫家的確沒有前輩那樣孤芳自賞的清高、那般珍重自己的作品。沈周和文徵明也常常要應付上門求畫的人,在短暫的時間裡快速作畫,滿足立等可取的主顧。

在龐大的藝術市場裡,以四家為代表,蘇州的畫家多以畫為業,文嘉、文伯仁、錢穀、陸治、陸師道、王谷祥等等,儘管風格不相一致,但秉承著家傳或師承,成為了明代聲勢最浩大、影響最深遠的文人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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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 《臨宋人畫冊》

然而,

“有明一代,高手出吳門,末流亦在吳門。”

以吳門四家為代表的高手,在人品和技藝上,還都是值得信賴的人。幸虧他們有涵養、品性高,雖不自覺地受商品經濟的影響,壞處還不是很明顯。不過,他們的後人,卻未必了。

等到四家作古,吳門畫派走到末期、開始衰落的時候,一些末流畫匠以賣畫餬口,粗製濫造、臨摹作偽氾濫。此時繪畫,仍是商品,卻已經是庸俗的那種了。

也難怪後來有人慨嘆:現在的人啊,不認得一個字,也沒見過古人的真跡,隨便想畫啥就畫啥,畫個山啊畫個水啊,畫個草啊畫個木啊,就掛到市面上去賣,換幾鬥米,那畫還好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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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 《沛臺實景圖》

從表面上看,吳門的精神中充滿了遊山玩水、閒居雅樂,但是要抓住那種文人本真的志趣,豈是易事?

吳門一代高手,獨立於豪華盛世之中,卻能做到清心寡慾,不求名利,專心致志,精研繪事,是他們取得藝術成功的根本原因。他們創作藝術,既抒寫個人情志,也藉此謀生,適應著身邊多層次的社會,怡人怡己。從容的人生態度,高雅的藝術格調,都是他們高人一等的地方。

因為沈、文、唐、仇,蘇州的文化面貌得以自成一格,在中國的文化地圖上立起“吳門”二字。縱然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但是在我們今天愛的蘇州裡,始終有他們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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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 《步溪圖》

蘇州還是那個蘇州,可是通往吳門的道路,似乎已經被荒煙蔓草掩埋,方向不明。到底哪裡是“吳門”?其實,無論沈周、文徵明,還是唐伯虎、仇英,他們所完成的工作,即是

“日常生活審美化”

的過程。他們追摹前人的創作,也將自己的生命活力與生活熱情,傾注在畫筆之中,巧妙佈置著文人生活中常見的要素,構成自己的審美人生。

在今天蘇州的精神狀態和生活習性裡,仍然有著對藝術品味的追求,對傳統文化的情有獨鍾。

曲徑通幽的園林,小橋流水的城市,精美典雅的陳設,優雅細膩的戲曲……無處不滲透著生活藝術化的氣息。或許,正是因為懂得對藝術審美的吸納、對精神享受的崇尚,才能呈現出寬容大度、多元共存的氣象。

一望煙水,吳門四家

一望煙水,吳門四家。

瞭解中國藝術,蘇州是繞不過的地方,“明四家”也是繞不過的名字。

四個人,足可以撐起一個時代,成就一個城市。歷史的痕跡可能被埋沒,但我們仍可以開啟幾幅畫,翻開一套書,透過娓娓道來的文字和精美細緻的圖畫,回到那個一眼望不穿的地方,去那個繁華璀璨的時代,去看那些依然鮮活的面孔。

吳門的故事,在他們的歲月裡講完了,在我們的世界裡,卻是永遠待續的。沒有人不愛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故事裡,依然有我們的源流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