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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適合談戀愛嗎?

林黛玉適合談戀愛嗎?

有網友說黛玉根本就不適合談戀愛,她最需要的不是愛情,而是親情。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在很多人眼中,愛情就應該這樣,心有靈犀,眉眼傳情,如蜜似酒,只要在一起,就什麼都是好的。一刻分開,就恨不得三秋化作一日。

可奇怪的是,好像寶玉給黛玉帶來更多的不是歡笑,而是淚水。

反過來,黛玉跟寶釵在一起就能放得開,掏心掏肺,無話不說,她甚至可以當著寶釵的面,粘著薛姨媽,要認薛姨媽作乾孃。而寶釵也敢開黛玉的玩笑,說不能認,因為如果薛蟠娶了黛玉,那就是媳婦認家婆作乾媽,天下哪有這樣的理。

跟湘雲也一樣,湘雲口快說黛玉像戲子,結果鬧崩,湘雲當天晚上就捲鋪蓋離開瀟湘館,找賈母去了。但僅僅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倆人就和好了。

天涯流落思無窮,人前深意難傾訴。

知音難覓,能與黛玉交心的很少,可大雪天蘆雪庵與黛玉斗詩的是湘雲,半夜裡凹晶館陪黛玉聯詩的還是湘雲。

即便是在作為長輩的鳳姐和李紈面前,黛玉也

放得開,可以跟她們平等交流,甚至可以開玩笑和鬥嘴。

黛玉跟寶釵她們可以相處得魚水相融,可寶玉那種心智停滯的狀態,卻時常給黛玉帶來窒息感。

所以似乎可以進一步補充一下網友的觀點,黛玉不適合談戀愛,她最需要的不是愛情,而是親情和友情。

這個觀點好像很有說服力。

但這是把愛情、親情、友情等同起來無差別看待的結果。正常情況下,愛情裡矛盾最多最激烈,次之親情,再次之友情。

無它,距離有遠有近,相應地,衝突也有寡有多而已。

幸過大觀園之後,元春擔心園子被封,就辜負了斯景斯情,便想讓寶釵、黛玉等姐妹住進去,後又想寶玉孤單,於是就命他和眾姐妹一起住了進去。

在大觀園常住的,有主子小姐、做細活的丫環和做粗活的婆子,全是女性,只有寶玉一個男性。

於是,就像經常閱讀各種各樣的書籍,自然就會形成對書籍的鑑別力一樣,寶玉日常生活就面對各色各樣的女性,自然就會形成對女性的鑑別力。

再加上除了黛玉之外,寶玉可能與之發生情感聯絡的年輕女性恐怕一隻手數不過來,比如寶釵、湘雲、妙玉、襲人、晴雯等。

所以黛玉之於寶玉,雖然青梅竹馬,自幼情深非他者可比,但也是經過比對、選擇而最終才確定下來的。

而可以和黛玉發生情感聯絡的年輕男性,卻只有寶玉一人,這對於寶玉、黛玉二人各自尋找情感歸屬的過程來說,是機會的不均等。

寶玉是賈府指定的繼承人,各種寵愛與呵護自不必說,彼時賈母健在,賈政夫婦正值壯年,兄弟姐妹也都健康活潑,當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景象。

而黛玉是家中獨女,五歲喪母,憂傷未已,就不得已住在外婆家。幾年之後又喪父,回南京奔喪完了就是長住賈府了。

就情感維度來說,寶玉比黛玉豐富多了,所以網友會說寶玉親情厚重、友情深沉,他缺的只是愛情。而黛玉之所以跟寶釵她們在一起就很開心,單獨跟寶玉相處,就眼淚多過歡笑,很大的可能就是黛玉最需要的是親情和友情,而不是愛情。

寶玉是男性,可以經常外出,探春託他買小巧物件,私祭金釧兒,私會蔣玉函等,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眼界得以開闊,便不至於過多地在兒女私情上發生偏執,而不得解脫。

但身為女性的黛玉,是從來就不會有單獨外出的機會的,眼界受限,導致她非常容易陷入過度敏感和異常偏執的狀態中,黛玉自己的詩“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正是這種狀態的寫照。

不管是在機會、身世,還是眼界,黛玉和寶玉都處於極度的不對等中,所以說黛玉不適合談戀愛,似乎也有道理。

可在古代,男女本來就不平等,就像拿小學生跟中學生比解二元一次方程一樣,拿身為男性的寶玉和黛玉來作比對,沒有意義。

那拿一個女性來跟黛玉比呢,湘雲?也好像可以得出湘雲比黛玉更適合談戀愛的結論。

第76回,湘雲對黛玉有一句總評,那就是“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這個評價應該說是非常準確的。

寶玉在“大承笞撻”後,寶釵也來探望寶玉,看見寶玉躺在床上的慘狀,她心痛不已,情急之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露出男女私情的羞怯之態。

一旁的襲人告訴寶釵寶玉捱打的緣由,並一時口快轉述了茗煙的話,說寶玉捱打是薛蟠告的密。

寶釵回去便質問薛蟠,而薛蟠本來沒有告密,聽寶釵這樣說便急怒攻心,說寶釵一定是愛上寶玉了才會這樣護著寶玉。

在當時的大家族裡,揭露一個女性的男女私情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相當於今天攻擊女性生活作風不檢點。所以寶釵當場就哭了,並哭了一夜,連第二天早起也無心梳洗。

早起後寶釵去看薛姨媽,在路上遇見黛玉,黛玉的反應就有點過份了。

哭了一夜的寶釵無精打采,而且臉上淚痕未乾。本來一般情況下都會關切地問一問,瞭解一下情況,並且安慰安慰。但黛玉看到寶釵那時的模樣,卻好像非常開心,笑著說:

“姐姐也得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其實很長時間裡,黛玉都把寶釵當作感情的假想敵,並且比較經常在公開場合,或明或暗地發起進攻,得逞了就開心,失敗了就惱怒。

單就這件事情,除了繼續把寶釵當成假想敵並拿言語擠兌寶釵之外,黛玉確實缺乏同理心。

看見姐妹哭了,黛玉並沒有為寶釵的悲傷而感到悲傷,卻反而借這個機會在寶釵的傷口上撒鹽。

湘雲就不會這樣做。

夏日的午後,寶玉在睡午覺,襲人在幫寶玉做肚兜,這時寶釵來了,倆人閒聊幾句後,襲人說累了要出去走走,留下寶釵。

寶釵看著襲人做的肚兜精緻,便忍不住拿著做起來。

不料黛玉在窗外把這一幕看在眼裡,招手叫湘雲過去,湘雲過去一看是寶釵,怕黛玉取笑寶釵,便找個由頭拉著黛玉走開了。

除此之外,黛玉似乎也不怎麼會欣賞別人,尤其是對寶玉,總是挑剔的成分居多。書裡說寶黛二人世界的“不虞之隙”,幾乎都是因為黛玉的“求全責備”導致的。

而湘雲,則很會欣賞他人,她讚美寶釵待人溫厚沉穩,她讚美披上孔雀斗篷時的驚豔無倫,她也時常會讚美黛玉詩才的清靈脫逸。

湘雲在寶釵的幫助下作東,請大家在藕香榭賞菊並作詩。席間特意叫人送螃蟹給幾乎人人都討厭的趙姨娘。

薛姨媽叫周瑞家的去給各房送宮花,而黛玉卻把前來送宮花的周瑞家的,無端無由地羞辱、譏諷了一番,弄得完全無辜、完全無心的周瑞家的很是尷尬。

由此也可知黛玉的氣度確實不如湘雲。

所以,湘雲評價黛玉的“心窄”,綜合起來,很可能指的就是黛玉的同理心不夠、不大會欣賞別人,和氣度比狹窄。

而這樣的女孩子,談起戀愛來確實是非常艱辛的,以至於可能會形成“不適合談戀愛”的錯覺。

但戀愛最大的價值並不在於“中心如痴,中心如醉”,而在於痴醉過後的成長。

反過來也成立,只要不是在長久地停滯,只要是在不斷地成長,那就不存在“適不適合談戀愛”的問題。

所以拿黛玉跟湘雲對比,意義也不大。

那麼拿黛玉跟誰對比最有價值呢?跟她自己,拿之前的黛玉跟以後的黛玉來進行對比。

有兩個細節很可以說明黛玉跟寶玉一樣,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出離於大家族的規矩之外。

第8回寶玉找寶釵,說到“冷香丸”的時候,黛玉來了,這不是一般的來,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寫到了幾十個主子小姐,但就只有在寫黛玉的時候才這樣寫過:

“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

對於黛玉的步態,先看脂硯齋的批:

“二字畫出身。”

其中二字指的是“搖搖”二字,這是脂硯齋對賈府,包括榮國府、寧國府所有年輕主子小姐的步態都不曾有過的評語,唯獨對黛玉點出這五字。

除了這五字之外再無多餘,這是很反常的。因為脂硯齋也算得上是一個“黛粉”,對黛玉的言行總體上是有褒無貶的,而且在批的時候感情往往會非常地濃郁。

唯獨這一次,冷靜而且客觀,並且惜墨如金,對黛玉步態的評語不肯再多著一字。

對此可能合理的解釋就是脂硯齋對當時他自己也身處其中的貴族大家的繁文縟節,持盛讚和懷念的態度,而黛玉這樣的步態,很可能與脂硯齋心中的“大家閨秀”應有的儀態不相符合,所以採取了一種春秋筆法式的批評。

另外,第28回寶玉看見寶釵的胳膊呆住了,寶釵見狀也覺尷尬,回身就想走,這個時候看見了黛玉正在門口:

“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拿著手帕子笑。”

與黛玉有類似動作的,只有王熙鳳:

“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小子們挪花盆呢。”

但鳳姐是另類,因為她自小就是“假充男兒”養的,而且書中說鳳姐是“巾幗英雄”,“裙釵英雄”,那麼有點男性化的動作,在邏輯上是自洽的。

所以整個賈府中主子小姐裡,只有黛玉“搖搖”的步態和“蹬著門檻子”的儀態,把這解為黛玉主觀上有意無意地對大家族的繁文縟節的出離和叛逆,應該是比較合理的。

而年少時期如果是比較長時間的出離和叛逆,算得上是一種心智停滯,不願成長的表現。

那黛玉後來有改變嗎?有。

第52回,趙姨娘從探春處回來,路過黛玉那,便順路進去坐了坐。黛玉明知是順路的人情,但仍然非常熱情地招呼、讓座,並且讓丫環給趙姨娘倒茶。

此處非常細微的事件,慢慢累積,便完成了從外在行為的改變到內在思想的塑造。

所以可以看到襲人眼中的黛玉“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到薛姨媽生日時,黛王就“早備了兩色針線送去”。

湘雲勸寶玉讀書、考取功名,寶玉當場就拉下臉,並說黛玉從來就不這樣說,黛玉聽到後是“又驚又喜,又悲又嘆”,與寶玉一樣,彼此引為知己。

但去到第62回,當寶玉還沉浸在富貴鄉、繁華地的夢境裡的時候,黛玉已經和他討論賈府的收支狀況和賈府的未來了。

湘雲作東請客,大家席間吃螃蟹,寫完賞菊詩後,寶玉建議就螃蟹再寫寫詩,並首先寫了一首,黛玉看後笑著說:

“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

固然是熟稔之至,情極至深的一種玩笑戲謔之語,但黛玉多多少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自負的意味。

到了76回,黛玉簡直變了一個人。

跟湘雲聯詩,兩人聯到難以為繼之時,妙玉出現了,之後三人回到櫳翠庵。

借詩交談過程當中,黛玉的話語中不斷地出現以前絕不會出現的詞,比如“不敢唐突”,“可以見教否?”,“請改正改正”等。

要知道,黛玉以前是從沒見過妙玉寫詩的,一個寫詩高手對一個女尼如此恭敬,無它,謙卑而已。

從叛逆到規矩,從務虛到務實,從自負到謙卑,可以說黛玉走上了一條和寶玉絕然不同的路,這就是成長之路。

到這,黛玉適不適合談戀愛這個問題,就可以消解了。

不禁神思動搖了一下,假如黛玉活著……

但黛玉畢竟是絳珠仙草的化身,來到人世還淚給神瑛侍者,受神話的限定,淚盡之時,也是黛玉歸府之日。

天意欲殺,唯有悵然而已。

林黛玉適合談戀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