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簫一雄一雌，分隔一千年後再度碰面，居然是託了一眾強盜的福？

嚴湛在樓上搖搖舉杯，示意老者上樓同飲。

說來有緣，自己之前在山間曾偶遇這名容貌不凡的虯髯老者，山霧中雖看不分明，但見他身手矯健，越嶺攀山不讓林猿。如今鬧市相遇，以嚴湛灑脫之性，倒想結交一番。

老者略掀斗笠，灑然一笑邁步登樓。

賓主見禮落座，老者自稱髯翁，當下也不客氣，同嚴湛推杯換盞後開始大快朵頤。髯翁食量甚大，不停吩咐店家添酒加食，嚴湛也不以為意，反而饒有興致的同其打趣。這老者博洽豪放兼口舌便給，一番交談下更讓嚴湛心折不已。

這一頓直吃到暮色將至髯翁方才告休，會鈔時才知髯翁竟然一人吃了五人飯量，本非世家公子的嚴湛哈哈一笑，當即從懷中掏出一隻鐵製洞簫想要抵押店家。

“公子此物看來頗有年代，彷彿先秦古物，為一飯抵押恐欠妥當”髯翁笑道。

“

酒逢知己最是難得，昔年四明狂客一睹謫仙風貌，當即解金龜換酒。在下雖身無長物，倒也不願讓先賢專美於前

。

”

“哈哈哈哈哈，公子果然性情中人，老夫豈可讓公子割愛，區區飯資，老夫登樓前早已支付。若老夫所料不差，這鐵簫當是公子今日新得吧。”

髯翁所料不差，這鐵簫確然是嚴湛今日在山間偶然的來。他精擅樂道，對此自是愛不釋手。但意氣相投下，為友人抵押亦無不可。誰知髯翁慧眼如炬，一看便知來歷。驚奇之下不禁詢問所以。

“實不相瞞，老夫今日入山便是為這鐵簫而來，看來靈物識主，公子與其確然有緣，今日尚有俗務，山高水長，你我自有相逢之日。”

言畢大袖一揮振衣而出，晚風習習，霎時不見蹤跡。

“短長條拂短長堤

，

上有黃鶯恰恰啼。翠幕煙綃藏不得

，

一聲聲在畫橋西。”

嚴湛口內吟誦，步履不停邁入舟楫。

難得旬日得閒，自要來這大名鼎鼎的西湖覽勝一番。船到湖心亭，方值正午無人，嚴湛樂的自斟自飲。正怡然自得間，忽間遠處湖面一粒黑點迅速擴大，原來是一人踏水而來。

“公子安樂，可還記得故人否？”

嚴湛大喜，命船家速速為髯翁置買酒食。

髯翁不改豪氣，笑問嚴湛今日可帶足飯資。嚴湛會心一笑，自言已入錢塘太守之幕，昨日薪俸才發，今日定然要與髯翁盡興暢飲。

酒足飯飽，髯翁向嚴湛借鐵笛一觀，不料手一滑，鐵笛霎時入水。誰知嚴湛面色如常只是微笑。髯翁佩服道，公子雅量高致，如東漢孟敏一般瓦器墮地而不驚。嚴湛笑言髯公過譽，

“鐵笛本非我所有，得之何幸失之何悲，再說髯翁你並非常人，塞翁失馬又焉知非福。”

“妙妙秒，不意魏晉遺風復現今日。公子氣度叫人心折，老夫豈有令公子失望之理！”

髯翁撫掌大笑，繼而用手一指湖面，只見一隻巨手託著鐵簫分水而出。

“微末小神也敢託大，若不是今日有佳客在此，定要與你好看”髯翁冷哼一聲。只見水面巨掌慌忙雙手並舉託送鐵笛近前。

嚴湛接過鐵簫一看，形貌樣式雖同，卻並非同一支。原來之前那支上刻篆文

“

石華

”，而這支上面卻是“

瓊液

”。嚴湛對此倒不可惜，只是覺得奇怪。髯翁哈哈一笑，講明這支乃是雌簫，之前的是雄簫。如今以雄換雌，他日未必沒有延津劍合之日。

當下嚴湛便按宮引商，在亭中吹奏一曲，但覺音調清麗悅耳與之前大不相同，似百靈引吭，恰恰嬌啼，又如花開有聲，綿密細緻。一曲吹罷，亭中哪裡還有髯翁蹤影。

時節如流，轉眼嚴湛已在錢塘府衙待了近半年。這日恰逢太守生辰，白天一眾僚屬齊來慶賀，晚間太守於內堂擺下家宴與妻兒共聚。嚴湛在錢塘無親無眷，寄居府衙客房。晚上在院內賞月時，忽聞一陣簫悠悠傳來，嚴湛閉目傾聽，音質空靈悠揚，分明是自己之前那支

“石華”所奏。當下訝異無比，更喜吹奏之人技藝嫻熟，聽來當真悅耳潤心。

心念一動，嚴湛當即返屋揮毫，一闕《壺中天》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誰家仙韻，遏行雲，驚起棲鴉眠鶴。不是吳門行乞慣，不是東坡遊躅。瓊液新收，石華舊隱，冰繭蠶抽獨。一聲聲慢，餘音到耳棖觸。

知否劍返延津，珠還合浦，靈物雌雄逐。如訴似愁難覓耗，鸞馭乍停弄玉。璧月涼生，蘭膏彩匿，小度參差玉。情人何許，按譜應來商略。

填完後嚴湛欣然一笑，擱置案上，從此早晚誦讀不提。

卻說一日太守因事偶然來尋嚴湛，不想看到桌案上這闕詞。不禁心中起疑，那日家宴，是愛女為自己賀壽吹奏一曲，被人聽到本不足奇，可看嚴湛所填詞作，分明暗含傾慕之意，若只是落花有意也還罷了，可觀那晚情形，愛女拿出的，分明是一支之前從未見過的鐵簫，且讓我試探一番，便知究竟。

正巧嚴湛回屋，兩人見禮坐定，太守寒暄幾句後談及嚴湛詞作，讚賞之餘開言動問，

“嚴公子才情不俗，既然詞作已填，不知能否演奏一二讓本官一飽耳福？”

嚴湛不虞有他，當即取出

“瓊液”按詞牌吹奏起來。誰知太守一見鐵簫，臉色頓時驟變。

“好你個嚴湛，我敬你頗有才具延請入幕，誰知你枉讀聖賢教誨，竟然與未出閣女子私定終身，敗壞良家門風！”

氣急之下，也不聽嚴湛誠懇解釋，吩咐左右將其趕出了府衙。

“抓住她們，這肥羊一看便知非官即富，萬萬不可讓她們走脫！”

一群賊匪刀槍齊出，將兩輛馬車齊齊圍在當心。雖有護衛奮力抵擋，奈何賊匪人多勢眾，又兼此地遠離官道，竟是漸呈不支之狀。

“大膽賊子，光天化日竟敢劫掠官員家眷，不知律法森嚴，不怕充軍殺頭嗎！”

音調清麗卻怒氣勃發，隨即一名麗人鳳目生威，掀起車簾戟指而斥。眾賊匪一見這如花美眷，無不眼光發亮，更有甚者口中涎水滴答而下，口中更是汙言穢語，肆無忌憚。

麗人牙關緊咬，眼見事不可為，微一思索，索性大膽開言。

“我乃當地太守之女，爾等恃強行兇無非求財，我願…我願以身為質，還請放過其他人等，屆時我父自會攜財贖人。”講到後面麗人微顯哽咽，眼神卻盡顯決絕。同時手中卻已暗暗扣住了一枚髮簪，只待非常之際自裁以保清白。

眾賊匪聽後對視一眼，繼而大笑不止。當此四野之地，別說什麼太守小姐，任你是大家閨秀還是天之驕女，統統都是待宰羔羊，還不任由大爺們予取予求？

眼見眾匪神色不善，麗人心下一涼，手中髮簪不禁一緊。

驀的，一曲簫聲在耳畔想起。劍拔弩張之際，聽來頗為突兀。隨著簫聲漸起，其勢如長槍大戟分金裂石，神異的是，賊匪手中的兵器似乎不受控制般，開始顫動掙扎。

一時只見場上眾匪雙手緊握各自兵器，額頭青筋暴起，場面頗顯詭異

麗人心念一動，福至心靈般拿出自己那支鐵簫，收斂心神，配合四周簫聲開始吹奏。霎時間簫音如雙龍匯聚，交頸攜鳴，威力何止倍增。眾匪再難壓制兵器躁動，只聽慘叫連連，手中兵器已脫離主人掌控，反而調轉鋒銳，將一眾賊匪刺殺當地。

麗人自遇匪以來一直精神緊繃，此刻手扶車轅緩緩癱坐於地。這一番變故鵲起兔落，其中神異卻實難為外人道。大難得脫，她感激的抬眼尋找。

一支鐵簫緩緩映入眼簾。

人生際遇的峰迴路轉，嚴湛這十數日內算是切身體會。索性他本是不縈於懷的個性，對這些倒也坦然而對。

所以現在重回錢塘府衙，面對不久前對自己尚不假辭色，現在卻由衷感激的太守，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在太守再三追問下，嚴湛將自己與兩支鐵簫的因緣相告。

“天意，當真是天意！之前本官一時糊塗，錯怪嚴公子，誰知公子卻不念舊惡，反施援手救助小女，當真令本官汗顏無地啊。如今看來，靈物自然認主，公子與小女乃是宿世的緣分。本官欲招公子為婿，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嚴湛心下一動，那日遠郊偶遇賊匪害民，自己本想用簫聲拖延時間再徐圖解救，誰曾想鐵簫竟有如此異能，更神異的是兩簫相會，竟有降龍伏虎的大能。如自己所料不差，那日麗人手中所持的，當是自己之前的

“石華”。說來這冥冥中看來自有天意，否則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相遇。

當下也不推諉矯飾，嚴湛起身大禮參拜太守，翁婿之禮一全，太守大喜。當即安排吉日為一對璧人成親。

洞房花燭夜，望著眼前千嬌百媚的娘子，饒是嚴湛素來灑然，此刻也自歡喜無限。當下兩人各自取出鐵簫印證，果然

“石華”、“瓊液”雌雄一對。嚴湛難掩好奇，向娘子詢問她這支鐵簫由來。

“那日我與婢女男裝泛舟，在蘆葦深處吹簫自娛。不曾想手滑掉落水中。正惆悵無奈之際，有一虯髯老者獨操舟楫而來，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從水中取出了洞簫。我尚未開口，他已自顧吹奏起來，其聲悠揚清越，似空谷鸞音高潔不群。一曲聽罷，我自沉醉於簫聲中，不妨老者向我展示這支鐵簫，詢問可是我失落之物，我雖知這鐵簫不同凡品，但他人之物豈可貪圖，自然坦言相告。誰知那老者哈哈大笑，口稱難得，說什麼見物不迷，可堪託付。又講什麼雌雄終會，鐵簫引緣之類。也不等我同意，將鐵簫放置我手，然後鴻飛渺渺不見蹤跡。

如今看來，這鐵簫引緣正印在了夫君身上

”言畢面色飛霞，不勝嬌羞。

嚴湛聽後不勝嗟嘆，也將己身所遇告知，夫妻二人感念髯翁

“做媒”大恩，雖知其人神異非常，仍在家中設立一生祠，拜謝不已。

爆竹聲到，舊年歲除。元日祭祖完畢後，夫妻二人回房為髯翁生祠擺下供品香案叩首為禮。抬首時只見案頭多了一封大紅賀柬。

恭賀賢伉儷鴛夢得諧，且恕老夫不能親臨致賀。實不相瞞，老夫因故從彌羅天貶落凡塵。若能得這對分隔近千年的鐵簫靈氣相助，對我大有裨益。但一來靈物認主，二來你二人一為灑脫真性情，一為至誠不貪妄，俱讓老夫心折感佩。不如成全你們，也算老夫俗世功德一件。希望你二人潛心修持，若有機緣，未嘗不能再續蕭史、弄玉的佳話。前路漫漫，尚祈珍重，老夫去也。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眼光齊齊看向桌前。

兩支飄逸不群的鐵簫靜靜橫置架上。

這正是：

灑脫不羈，見物不迷。前塵有緣，何問東西。

神物有靈，終歸一體。蓬山非遠，相逢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