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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偉 | “金史”的讀法

《金史》是元末纂修的官修紀傳體金代史,全書共135卷,附《國語解》1卷。從體量來看,它在宋遼金三史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而在編纂質量方面素有“良史”之稱,正如《四庫全書總目》評價雲,“在三史之中,獨為最善”。

與之相對的,便是《金史》纂修所展現問題的空間亦比較有限。不過,隨著清代以來學者的接續努力,問題逐步浮現。系統校勘《金史》工作,始於錢大昕《廿二史考異》,成於清末施國祁耗畢生之功著成《金史詳校》(10卷),是為校勘學的傑作。施國祁總結了《金史》“總裁失檢”“顛倒年月”“附傳非例”等十八種問題。迨至民國時期張元濟百衲本《金史校勘記》再度提升品質。在此基礎上,中華書局點校本(1974年)、修訂本(2020年)遵循現代古籍整理規範,全面校史,最終形成了今天最便於利用的《金史》版本。

有了這些傑出的成果,是否就究極完備了呢?我想說,目前,關於《金史》最基本的取材、版本流傳、整理校勘等關鍵性問題,尚有值得反思與探討之處。而對於過往“校勘記”的檢視,正是切入以上問題的關鍵角度。

先舉兩個例子,至正初刻本《金史》卷一二八《循吏傳》中“河津縣鼎臣”被點校者誤改作“河津孫鼎臣”,他們根據的其實是南監本,是因該版本不識“縣”這個罕見姓氏而妄自改字。《金史·地理志》“西南路招討司”“西北路招討司”之辨,點校本直接採用施國祁的意見,徑改正文,這些都是校勘記的失誤。

我在標題裡給“金史”打引號,也是為了提醒大家,於史文之外,還要多關注校勘記,要認識到你讀的這個史實際上不是一部單純的文獻著作,書中含有很多極精細的研究,凝聚了歷代學者的心血。

陳曉偉 | “金史”的讀法

金 武元直《赤壁圖》(區域性) 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單線發展”的《金史》版本

現代古籍整理的規範,一般遵循陳垣先生“校法四例”的原則:對校、本校、他校、理校;工作流程遵循選擇底本(工作本),選出數種參校本,再結合本校、他校等方法展開。

我們先來談談版本的問題。一部著作的版本,大致可分為兩種情況:一是版本多元,也就是有不止一個來源,如《聖武親征錄》《南村輟耕錄》等。遇到這樣型別的古籍,就應在堅持底本原則的前提下,互校諸本異文,雖然要取最優者,但是他本訛字仍有體現版本流傳線索與分化系統的價值。

另一種情況則是有一本祖本和其他衍生版本,如《金史》《遼史》等。也就是說,其版本情況是一種單線流程,需要充分尊重初刻本或最早期版本,而對後期諸本謹慎利用。

學界以往對於《金史》版本傳承關係的認知是:至正初刻本→嘉靖南監本→萬曆北監本→乾隆殿本→道光殿本→江蘇書局本。南監本流傳很廣,但這個版本到底好不好呢?和初刻本的關係到底是什麼樣呢?

日本學者尾崎康認為兩者是直接傳承,而傅樂煥先生則認為,南、北監本為至正本的間接翻刻本,惜其未展開討論。直到2016年任文彪博士對《金史》的版本進行全面調查,提出“南監本的異文大部分是雕刊時新出現的,而非源自其底本”,由此指向了洪武覆刻本,且該本有前印本和後印本的線索。

我們來看一個例子,又是和姓氏有關。《金史》卷六一《交聘表中》,西夏欄謂大定十二年十二月癸亥:“夏殿前太尉罔榮忠、樞密直學士嚴立本等謝橫賜。”修訂本新校第十九條:“罔榮忠。南監本、北監本、殿本、局本、《西夏書事》卷三八並作‘周榮忠’。”我們透過對比可以看到,此卷百衲本影印至正初刻本“罔”字版刻極清晰,國圖丙本覆刻本上這個字仍能辨認一二,再到補刻甲本、乙本的時候,字形已經模糊不堪,而南監本依據後者翻刻,結果卻將這個字辨識成了“周”。

實際上,“罔”是西夏常見姓氏,檢本書《交聘表》大定二十年三月癸丑條“罔進忠”及十二月丙午條“罔永德”、明昌三年(1192)八月丁卯條“罔敦信”、泰和六年(1206)正月乙丑“罔佐執中”均可參證。

還有不少事例可以證明,洪武覆刻本是一個“高仿”,其版本價值非常重要,它的位置當在初刻本和南監本之間。

《金史》的這種單線傳遞形式,決定了校勘此書時須最大力度遵從祖本原貌、糾正版本流傳過程中產生的訛誤,而對於各種衍生版本和初刻本間所見異文,則要審慎對待。在《金史》點校過程中,傅樂煥先生的校勘尺度總體較為允當,以百衲本作為底本亦妥帖。但百衲本影印時候的描潤問題比較嚴重,若把影印本與其所據底本覆核比堪,就能看出描潤所造成的弊病。

陳曉偉 | “金史”的讀法

金 武元直《赤壁圖》(區域性) 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金史》是依據《金史稿》纂修的嗎

那麼,文獻整理與正史探源的關係是怎樣的?是不是要有充分的研究,才能開始整理點校呢?這其實還是要因書而異。你如果整理的是大型文獻,要把它徹底研究透了然後再點校的話,那可能就要退休了。

而對於書部頭很小的遼金元史,則可以做全面的史源研究,這於點校極有裨益。實踐證明,釐清史源和編纂思路,有助於我們拿捏好文獻校勘的尺度與標準,真正解釋文獻的問題所在。具體到《金史》,其諸表、志、傳不是一個孤立的個體,據此鉤沉出文獻傳承的脈絡,重新審查元朝史官的纂修工作,可以進一步整合出多條線索,從而深入瞭解《金史》成書過程中的諸多細節。

學界歷來主張,《金史》纂修是以元世祖時王鶚所修《金史稿》為底本,其根據是《玉堂嘉話》所載王鶚《金史大略》和元初王鶚的修史活動。不過,王鶚是否真的做了這項工作呢?

實際上,從當下對《金史》各部分的史源梳理來看,元末修史最便於利用的就是“金實錄”,經過加工整合,分門別類,只需要將編年體改為紀傳體即成;若中間經歷一道王鶚《金史稿》二次改編,則頗為周折。當然這一問題遠不是定論,還會繼續爭論下去,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王鶚《金史稿》為元修《金史》藍本這個說法並不是一個天然前提,而應視為有待驗證的假說,需要拿出過硬的證據。

僅就目前我們所作工作來看,可以對《金史》底本來源做出這樣的判斷:本紀、《世紀補》《天文志》《五行志》《河渠志》《兵志》《刑志》《食貨志》《宗室表》《交聘表》及列傳等均以實錄為基礎修成,其餘《地理志》《禮志》《選舉志》《百官志》等內容除了採摭專題典志文獻外,也大量摘編了實錄內容,“金實錄”應是《金史》纂修最為重要的史料來源。

陳曉偉 | “金史”的讀法

趙秉文題跋

“時時抬頭看,心中有藍圖”

隨著二十四史修訂工作的開展,在對史料淵源的探求中,諸家都在實踐中逐步總結經驗與教訓,校勘理念日漸成熟與深化,其中“同源校勘”成為一種共識觀念。

孟彥弘以修訂本《隋書》為例,提出“本校、他校的前提,是所校者確係同一史源。切忌用本校、他校的手段,將不同的記載‘統一’成為相同的記載。倘如此,那無異於校書而書亡了”。就《金史》而言,我們需要關注各類文獻進入《金史》系統的條條路徑,特別是經過史官編纂之後文字資訊的訛變,揭示問題之癥結,知其然且有能力解釋其所以然。

我們今天透過大量案例可以看出,元代史官編纂《金史》人物本傳及取材,可能有以下三類模式:通檢金朝實錄,從中於諸臣薨年條下單獨摘出附傳,大致按時間編排;與此同時,根據專題分門別類,部分作成正史類傳(如《世戚傳》《逆臣傳》《文藝傳》等)和父子從傳;此詳細爬梳實錄過程中,分條簽出見於書中擬設立本傳的人物諸條目,再與原有小傳糅合,最後編進傳文記載中。對於那些無附傳且事蹟較多者,同樣也是諸條拼合史料,根據時間次序,最後整合出新的篇什。

於是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不同史官從同一種實錄條目摘抄史料時,把同名者不加辨析地分別寫進本傳,結果出現《金史》不同卷內容大段重複的情況。這就是在探求史料淵源中的一個發現。

另外,我們在做正史校勘的時候,心中要有文獻系統的意識。以《交聘表》為例,宋的《三朝北盟會編》是不宜拿來校證《金史》載雙方使節情況的。因為,《金史》所本的《太祖實錄》記交聘事是採據宋、金兩朝文移改編,此為金朝外交文書體系;而《會編》的相關紀事是根據宋使行程錄編寫,史料來源和權威性值得推敲。從根本上說,這是兩套不同話語體系下的歷史敘事,兩個不同文獻系統的史料,是不能相互勘正的。

最後從文字年代的角度來看,《金史》文獻的組合方式是很多元的,不同的時段、不同的地域,很有可能被壓縮,在還原祖本面貌之前,我們還要面臨《金史》編纂的錯位問題。

總之,文獻整理這類基礎工作雖然是“搬磚頭”的“體力活兒”,但是也要“時時抬頭看,心中有藍圖”,這樣才能從文字細節出發,解決有意義的歷史問題,甚至對一些重大傳統議題展開重新檢討。這將是我們下一步的目標。

作者:

陳曉偉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青年研究員

編輯:陳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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