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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馮小剛:北轍之後,又見南轅

作者簡介:槍稿主筆。一個不夠溫和的中間派。不在看電影,就在寫影評。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01

時隔20多年,馮小剛再拍新劇《北轍南轅》。

這個名字明顯帶有自嘲的意味。

成語“南轅北轍”形容目標與行動之間出現了極大偏差,本來想往南走,結果奔了北去。

而“北轍南轅”又把這個詞倒裝了一下,更平添了一重擰巴。

彷彿在說已經往北走了很久,才想起要去南方。

不管怎麼解讀,用來形容馮小剛的創作歷程,都很合適。他在創作上也走過一段不短的彎路。在《十三邀》的採訪中,馮小剛說過類似的話:當初要不是《月亮背面》《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等作品遇到問題,自己也就不會走那些彎路,直奔《1942》《我不是潘金蓮》等現實主義創作而去了。

而他所說的“彎路”,就是讓他暴得大名的那些賀歲片《甲方乙方》《不見不散》等等。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馮小剛執導的現實題材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1992)、《北京人在紐約》(1993)、《一地雞毛》(1995)

回看馮小剛早年出道時拍的現實題材作品,如與王朔等人聯合編劇的《編輯部的故事》,與鄭曉龍聯合導演的《北京人在紐約》,以及真正確立其獨立導演地位的《一地雞毛》……

《北轍南轅》就是向著這個出發點行進的一部新作。

我們剛好可以順著“迴歸”這個題眼,來聊聊這部新劇的得失,也順便回顧一下馮小剛早年的那些經典作品。

02

《北轍南轅》的迴歸是在兩個層面上展開的,一是京味文化的回潮,二是馮小剛一貫的創作母題的延續。

先來說“京味文化”。

其實到了當下這個時代,什麼是地道的京味文化,已經成了說不清的事兒。特別是隨著北京這座城市越來越和國際接軌,也越來越沒有個性,“京味文化”是否還存在,本身已經存疑。

但在《北轍南轅》中,馮小剛仍試圖去還原他心中的“京味文化”,這個文化帶著歷史的餘燼,也難免與當下有了隔閡。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大城市的同質化,令北京的獨特文化氣息越來越淡

首先是“語言”。

《北轍南轅》採用的語言風格,仍延續“新北京話”的特點。

這套語言脫胎於大院文化,混雜著南腔北調、方言土語、片兒湯話、嘠咕話……

以調侃為底色,以躲避崇高為目的。

所以不難理解,為什麼這套語言在八、九十年代的影視作品中如此流行,因為

對剛剛經歷過特殊年代,厭倦了“假大空”、“唱高調”的人們來說,這套混不吝的語言,自有其反叛的魅力

可進入新世紀後,隨著時代遠去,語境消失,這套語言也就失去了土壤。

因此,我很能理解,為什麼儘管《北轍南轅》在臺詞文字的設計上頗下了番功夫,水平也不錯,但一些觀眾仍然感到不適應,其原因就在這裡。

那感覺彷彿是今人說古語,總顯得不合時宜。

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北京人,我又對這套嗑兒感到親切。特別是近十年的影視作品,幾乎已經聽不到正宗的京味對白了。

當然,這部劇的演員裡其實也沒幾個北京人。這又是另一重錯位,也是另一種遠去。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北轍南轅》的背景幾乎都透過臺詞交待,劇中有大量京味嘮嗑、貧嘴場面

隨著葛優、陳道明、張國立、梁天、許晴、劉蓓等一批“京片子”演員淡出一線,以及新時代更有號召力也更去方言化的年輕演員的崛起,馮小剛想要延續京味對白的嘗試,無論是大環境還是技術層面,都已很難兌現。

其次再說“角色”。

馮小剛作品裡的角色,尤其是女性角色,有一類非常搶眼,就是北京人常說的“大颯蜜”。

按王朔的解釋,颯蜜的意思就是“英姿颯爽的Miss”,

不光漂亮,行事上還頗為瀟灑,有一股巾幗不讓鬚眉的爽利勁兒。

這是馮小剛那一代人的女性審美。

像《北京人在紐約》裡的阿春(王姬飾),《編輯部的故事》裡的戈玲(呂麗萍飾),《甲方乙方》裡的周北雁(劉蓓飾)……都屬於這一型別。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馮小剛塑造過不少瀟灑爽利的女性形象,圖為《編輯部的故事》中時髦、犀利的戈玲(呂麗萍飾)

到《北轍南轅》,同樣有類似的角色,就是王珞丹飾演的尤珊珊。

她是個成功的獨立女性,能賺錢,但不愛錢,為人有情有義。認識沒幾天的朋友洗衣機壞了,她立馬買了新款送過去;老友欠了她幾百萬,自殺身亡,她不但不去追債,還幫忙照顧遺孀……

以時下觀眾的眼光看,這個人物很不真實。

但在馮小剛眼中,這就是一標準的北京大颯蜜呀。怎麼會有人不喜歡這樣的角色呢?

作為創作者,馮小剛實際是把內心的理想世界投射在了《北轍南轅》這部作品裡。

劇中的世界雖然表面上換了容貌,但骨子裡還是從前的樣子,

大家說著逗貧的話,做著靠譜的事兒,人人有底線,處處有溫存。

然而當這套趣味與當下的觀眾相遇,能在多大程度上引起共鳴,卻又是另一件事了。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王珞丹飾演的尤珊珊,被網友誇讚“人間清醒”

03

下面我們來說“迴歸”的第二個層面。

馮小剛在創作上有個一貫的母題,他總是關注一個時代或一個社會中“受委屈的那個人”。

《一地雞毛》拍的是機關單位裡,受盡排擠的年輕科員小林;《月亮背面》拍的是在新興的商業浪潮中,徹底晃範兒的知識分子;《集結號》講的是被大部隊拋棄的小部隊;《我不是潘金蓮》關注的是被權力怪圈裹挾其中的李雪蓮;而《芳華》講的是被“活雷鋒”的稱號所累,以致蒙受不白之冤的劉峰……

這些作品都在為“受委屈的人”立傳。

到這回的《北轍南轅》,馮小剛開始聚焦女性群體,構建女性群像,正是因為他意識到,在當下時代的社會結構中,女性已經成為了最明顯的“受委屈的人群”。

所以我們看片中的幾位女性角色,都相當有代表性。

鮑雪(藍盈瑩飾)是個十八線小演員,掙扎在影視行業的底層,由於相貌平平,她很難獲得上升的機會。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樂觀熱情的小演員鮑雪(藍盈瑩 飾)

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表姐戴小雨(金晨飾)。戴小雨很漂亮,是眾人眼中的女神。然而出眾的樣貌一方面是她進取的優勢,一方面又成為她的原罪,為她招致厄運。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美麗的戴小雨(金晨 飾)

馮希(隋源飾)是個性格隨和、毫無主見的戀愛腦。她曾以為只要守住愛情就能獲得幸福,然而現實卻無情地戳破了她的幻想。

司夢(啜妮飾)則像是馮希的未來。她早早結婚,是典型的家庭主婦,整天圍著丈夫、孩子轉。可在“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觀念裡,女性為家庭的付出,卻從沒有像男性為事業的付出一樣被正視過。

這四位女性分別處於人生的不同階段,面臨著不同麻煩,但實際上,

她們共享著相似的困境,就是如何掙脫一個社會結構性的不公,從而獲得自主。

我也看到一些評價,認為劇中的女性都不太接地氣,她們實際生活優越,卻訴說著凡人的煩惱,這多少有些“凡爾賽”,有些矯情。

我部分認同這個想法,但另一方面,如果連這樣的女性仍然感受到男權社會的種種束縛,那是否更反證了這種不公的頑固呢?

馮小剛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公的成因。它來自於男性掌握著大部分社會資源,從而對女性有著絕對的裁奪權。

而這種裁奪權最恐怖的地方,還不在於男性定下規則,使得女性只能服從,而在於男性還可以按照需要,任意更改和解釋規則。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司夢這一角色觸及了當代“喪偶式育兒”現象

於是,對戴小雨來說,美貌可以同時成為她獲得獎賞和懲罰的理由;馮希的男友既不想她太過獨立,也不想她過分依賴;司夢的老公既希望她能安心做主婦,又樂於見她寫稿掙外快,貼補家用;而身為演員的鮑雪,則面臨著不同男性導演挑剔的眼光……

這些相互矛盾又同時存在的規則,壓在這幾位女性的肩上,使得她們無論怎麼做,似乎都是錯。

也正因如此,男性在她們身上獲得了一種予取予求的權力感。

而《北轍南轅》想要講述的是,這幾位女性如何聯手衝破這一牢固的格局,實現個人價值。而衝破的第一步就是覺醒,是將自己從某種依附關係中解脫,無論那關係看似多麼牢不可破,也無論它假借的是愛情還是婚姻之名。

最終這幾位失意的女性,合作開起了餐廳。而這個名為”北轍南轅“的餐廳,就是她們獨立之路的起點。

04

之所以關注“受委屈的人”,是因為在那份委屈之中,可以看到一個時代的症候。

這是馮小剛現實主義創作的著眼點。

就像《一地雞毛》看到了一個媚上欺下的系統,是如何改造了一個有理想的年輕人;《月亮背面》看到了一場劇烈的社會轉型中,知識分子的掙扎和墮落。

《北轍南轅》的馮小剛真晃範兒了嗎?

《一地雞毛》(1995)中的小林(陳道明 飾)受到辦公室政治的浸染

而《北轍南轅》,則試圖看到當代都市女性的痛苦、覺醒和成長。

然而,在這兩重回歸之間,卻產生了微妙的錯位。

一方面馮小剛想要重現京味文化,重新樹立“颯蜜”這種北京大妞的形象;另一方面,這一形象的灑脫、清醒、果決,似乎又並不是最適合來展現當下女性的痛苦和遭遇的。

於是就在這種錯位裡,《北轍南轅》也意外地陷入了一個“北轍南轅”式的困境。

但我覺得,馮小剛的創作還是真誠的。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大家認識中的“喜劇導演”,也不是那個需要扛票房的“國民導演”,他已迴歸了一個更純粹的身份:導演。

特別是經歷了那段“順勢而為”的彎路後,現在的他更求“順心而為”。

但也許就像《老炮兒》中六爺的江湖早已遠去,《北轍南轅》試圖重現的京味文化,也已隨六爺而去,不再是當下的主流。

從這個意義上講,馮小剛個人的迴歸,已是一種逆流而上。

當他經歷漫長的北轍,終於回到南轅後,卻發現這個時代的精神家園,早已在北方生根,不再眷戀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