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讓我們好好談談愛與金錢

讓我們好好談談愛與金錢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讓我們好好談談愛與金錢

在一場經濟不對等的戀愛裡,是窮的那個,還是富的那個,更在乎錢?

是男人還是女人,更在乎錢?

完全不受金錢影響的愛情,存在嗎?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這份愛終將染上錢的色彩,你還會去愛嗎?

作家靜島帶來了這個故事,《讓我們好好談談愛與金錢》。請坐下來談談,哪怕沒有答案。

1

從我記事開始,我媽就在等兩件事:等我爸離婚,或者等我爸的老婆死掉。

如果就此認為我媽就是那種小三、二奶、外室,又不夠精確,她和我爸青梅竹馬,曾經也是我爸明媒正娶的老婆,只是後來麼……

所謂紅顏禍水,其實男女都成立,男人如果太帥,一樣是禍水。我媽年輕的時候算得上漂亮,但仍然是正常範疇的漂亮,是經常能在人群中看到的家常美女,而我爸的帥,則達到了和凡人有結界的地步,可惜當年沒有選秀,否則他一定能C位出道。

郎才女貌,往往是因為“郎才”可以轉化為“郎財”,就此搭得住“女貌”,是謂神仙眷侶;而“郎貌女貌”的搭配,在那個皮相尚很難直接變現的時代,就有些尷尬了。我爸媽雙雙高中畢業後從淳縣到了浙州工作,我爸在修理廠做技術員,我媽在修理廠坐醫務室,兩人盡心盡力工作了四五年,結婚,廠裡給雙職工分了個小套,我很快出生。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如果時勢配合,如果他們知足,也許能一直安穩過日子。

可惜這兩個如果都沒實現。

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在我家有各種細節自相矛盾的版本,但主線是一致的:我爹在修車廠和顧客聊著聊著,就成了顧客的司機;開著開著,就成了顧客的助理;理著理著,就和我媽離婚成了顧客的老公。

顧客,比我爸大兩歲的劉阿姨,倒騰鋼材,有點矮,有點胖,都還是普通水平,只要不黏在我爸身邊就不會顯得很磕磣,但我媽總罵她,“樹墩子”。

聽說最早劉阿姨根本沒打我爸主意,她是改革開放後第一代女商人,看多了亂七八糟的事,想得開,她只是需要一個靠得住、帶得出的司機,但我爹實在太有上進心了,自學財務、英語、文秘、按摩、烹飪,既三從四德又八面玲瓏,加上那張臉,劉阿姨很難拒絕我爹上她的床。

我媽發現這事之後悍然開戰,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是沒錯,她決定先拍死蒼蠅再考慮還要不要這個蛋,成天去劉阿姨公司罵人,“我老公只是看你可憐,陪你花錢尋開心”。

劉阿姨原本可能僅僅把這事視作值得玩味的豔遇,卻被我媽激發出了阿爾法女的勝負欲,兩個女人的爭奪讓我爸的身價水漲船高,最終我爸和我媽在我5歲的時候離婚,旋即和劉阿姨結婚。

為表忠心,我爸一度幾乎和我媽斷了聯絡,幾年之後在公司扎穩腳跟,以看我為名經常來我家,彼時劉阿姨已經確診沒有生育能力,對我爹如此戀戀後代也無話可說,日子久了,為了表示豁達,劉阿姨經常叫我去家裡,我按照我爸的叮囑少說話,說好話。

劉阿姨會看著我發呆:“你長得真像你爸爸,好看。”

我爸搖頭:“好看有什麼用?還是要好好讀書。”

劉阿姨直愣愣看他:“我覺得好看挺有用的。”

我牢記要說好話:“劉阿姨也好看,像劉曉慶,一看就是老大。”

是諂媚,也是真心話,劉阿姨不漂亮,但回憶起來,她精神、自信、果敢,像一塊新鮮的鋼,有一種爽利的美。

劉阿姨轉頭對我爸大笑:“你這個女兒不得了。”她又盯著我,帶著好奇,並無惡意:“林悅,你挺懂事的,不容易吧?我們大人的事情,你少管,沒必要搞明白。”

回到家,自然少不得被我媽審問到底和劉阿姨說了什麼、劉阿姨有沒有問起她,我知道真心誠意誇了劉阿姨的話不能告訴我媽,更不能流露出劉阿姨和我爸看上去感情不錯的資訊來,我無師自通學會了虛構,對我媽形容劉阿姨和我爸是如何形同陌路。

“他都是為了她的錢,我就知道,他愛的還是我。”說完這個“愛”字,我媽很不好意思地低頭:“你爸爸,是為了我們在賺錢,那個女人,他遲早不會要她的。”那是瓊瑤片最流行的年月,我媽提到“愛”字,臉色緋紅,我知道我是在騙我媽,但好像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也在騙我自己啊,和我媽一起期待,期待我爸拿到劉阿姨所有的錢,和她離婚,期待他回家。

如果我爸能那麼做,那麼不管過程到底花了多少時間、有過多少齷齪,他充其量是個異想天開的浪子,而非卑鄙冷血的負心人,他對我和我媽的背叛和拋棄,就不是真正的背叛和拋棄,我就可以輕易原諒他。

做鋼材生意的圈子男人為主,男人總是幫男人,到了我上高一的時候,劉阿姨已經只是個掛名的總經理,我爸是公司裡的主事人,此消彼長,劉阿姨在這段關係裡慢慢失去了優勢,她出差的時候,我爸經常回我們家,和我媽儼然如夫妻般生活。劉阿姨來我家圍追堵截過,有次差一點鬧上新聞,記者都到我家樓下了,我爸打了幾個電話,人散了。

再之後劉阿姨在公司策劃過絕地反擊,幾乎成功的時候被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總經理助理小艾賣了,事情擺平之後,我爸連表面上的面子都不給劉阿姨了,他正大光明當了總經理。

眼看著,我媽的第一個心願就要實現了。

那段時間,我媽經常打發我做探子去劉阿姨家裡做客,她想從我這裡知道多年對手有沒有潰敗的跡象。

有一次我去的時候我爸臨時有事不在,劉阿姨開門見山:“天底下沒有拆不開的公司也沒有拆不開的婚姻,就看花多大代價了,我對你爸客氣,是因為我們還是一家人,他也有數的,叫你媽別期望值太高。”

我感覺被她抽了一個嘴巴,像被抓了現行的小偷,可是憑什麼呢?明明最早是她從我們手裡搶走了他。

“劉阿姨你肯定是最瞭解我爸的人。”我想了一會,笑嘻嘻地說,她還覺得她掌握著他嗎?

我以為可以激怒劉阿姨的,結果她很豁達:“不夠了解。我就是燈下黑,總是看不準身邊人,你爸這點比我厲害多了,該他的。我也不怪他,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到絕。”

她的坦然讓我不好意思:“我爸也是不想讓你太辛苦。”

劉阿姨大笑:“你和你爸一樣會說話。小悅,你要向你爸再多學一點,光是明白是沒用的,明白了還要能做到,我們女的,常常就差了這口氣。”

事情果然如劉阿姨預言的一樣,並未朝著我媽想的方向發展。

我爸仍然是兩頭跑,按照他的說法,公司經營的事情盤根錯節,沒這麼容易理清楚各方面的關係和資源,硬要離婚就是兩敗俱傷,“沒必要,對不對?”他說完這話給我媽盛雞湯:“冬蟲夏草吃光了沒有?下次我再帶一包來。”

在錢上,我爸是很大方的。我媽不再和他吵架,有次我情緒上來對我爸甩臉子,他走了之後我媽批評我:“你這樣就是在趕你爸,就是逼他不要我們。”

她總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太小看我了,我冷冷看著她:“知道了,不能得罪他,他不是你老公,是你老闆。”

我媽伸出手想打我,到底還是沒打下來。

後悔嗎?當然是後悔的,我是最知道我媽為人的人,她的確離不開我爸,無論從經濟上還是從情感上考慮,她只能做到這樣了,但我多想她能做得更好啊。

2

我讀高二的時候,劉阿姨確診了宮2頸癌,還是中晚期。我媽大笑,我覺得不妥當,但還是陪著她笑。

我爸告訴我媽,就算原本有離婚的可能,這種時候完全沒可能了,他走就是在逼她死,這樣做事不行的,“我要是真過分,以後沒有正經人敢和我做生意”。

我媽懊惱:“說來說去你還是捨不得她。”

“她不容易,你是不知道這個圈子裡多少妖魔鬼怪,一個女人,誰也不靠,走到這一步是很難很難的……”

“你什麼意思,我靠你咯?我容易咯?我不要臉咯?”

我爸居高臨下輕拍我媽的腦袋:“胡說什麼啊?我喜歡你靠我啊,你信得過我才靠我的嘛。”他又一把抓著我媽的手,簡直是在撒嬌,“電影看不看?看好軋馬路買衣服。”

冷眼旁觀,我媽肯定是被我爸吃定了,我爸簡直是輕巧撥弄著她,但這個場景又繾綣得讓我無法徹底冷眼,我理解我媽的心軟。

有時候也不得不佩服我爸,我在我爸家吃飯的時候,看他經常給劉阿姨夾菜,說著各種笑話逗她吃下去,他們坐在沙發上手拉著手看最無聊的電視節目,他給劉阿姨梳頭,小心藏起她掉下來的頭髮……細節上的用心看上去特別真誠。

男人是可以兩個都愛的吧?又或者,男人可以讓兩個女人都相信自己是被他愛著的。

有一次我去我爸家做客,我爸臨時應酬回不來,劉阿姨留我吃飯,那時候她已經開始明顯消瘦,我無法拒絕她。

吃完了,我著急要回家,劉阿姨留我,說陪她看看電視,一起等我爸回來,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有點乏力,自然而然倚在我身上,我簡直有點精神恍惚——我不知多少次這樣陪著我媽等我爸回來吃飯。

“你肯定一直埋怨我吧,但是我說實在的特別喜歡你,經常會想,如果你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螢幕的光打在劉阿姨臉上,明明滅滅,除了疲憊,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我想了一下告訴她:“以前埋怨過,現在真的沒有了。”

“為什麼沒有了?可憐我?”

“這倒不是,是覺得太複雜了。”

“有啥複雜的,我就是花錢買開心、非要拉著你爸陪我的壞女人。”

我反駁她:“不是的,你這麼說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我爸,我爸說過,你是少見的女人。”

“怎麼少見了?”

“我爸說你沒靠過別人,這個圈子太難了,女人尤其難……”

還沒說完,劉阿姨在我身邊抽搐著哭了。

我很尷尬,給她遞紙巾:“不過我爸嘛,你也知道的,他的確是看上你的錢。”

劉阿姨一臉的淚又開始笑:“對啊,有錢真好。小悅你以後就知道了,女人有錢就有底氣。”

有那麼小半年,我媽一度以漫長的拉鋸戰的勝利者自居,她對我爸從未有過地溫和、體貼、寬容,沒有逼迫我爹離婚,甚至對劉阿姨都流露出了善意。

這短暫的幸福時光好得太不真實,我每天起來都會告訴自己,應該就是到今天為止,不會一直這麼好下去的,我老早習慣了身邊的一切支離破碎、分崩離析,習慣了最親近的人隨時爆發爭吵、撕扯,和痛苦相比,幸福更讓我不安。

果然,一切戛然而止,我媽確診了乳腺癌,晚期。

之後我媽的情緒完全失控了,我不想再回憶,那段時間對我來說、對我爹來說都是難熬的,我好像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真摯地愛著我媽,希望她好起來,願意付出所有代價讓她活下去,另一個已經能從母女之情中抽離,希望命運儘快不那麼痛苦地結束一切,讓她解脫也讓我解脫。

平心而論,那時候我爸是我的戰友,我看到他就知道他明白我的一切感受,他也在體驗我體驗著的一切,對他來說這種痛苦還是雙份的——當時劉阿姨的治療也進入了拖時間的階段。

最後的日子,我媽的病房和劉阿姨的病房只隔著兩個樓層,我陪我媽,我爸主要陪劉阿姨,有時候也跑過來看我媽。

有天下午,她們都睡著了,我爸帶著我去樓下的小花園,醫院明明是禁菸的,但所有人都對這片小花園的煙鬼網開一面,他們多半是垂死者的家屬,我爸點著一根菸,抽了一口,嘆氣。

那是初夏的黃昏,天光流轉,清風和暖,鼠尾草和繡球花開了,剛剛修剪過的梧桐樹隱約傳來香氣,遠處的市聲中夾雜了怯生生的蟬鳴,好美,我第一次意識到所有感官開啟來才能察覺的美。

這樣的美讓我驚異,隨後讓我痛楚,就在我身邊的樓裡,生我養我的人正在死去,世界拋棄了她照樣運轉,我為我是拋棄了她的世界的一部分而既慶幸,又羞愧。

我爸呢?這兩個女人,他到底愛哪個?或者哪一個都不愛?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對待她們?

我從我爸手上搶過煙,也抽了一口。

我爸沒有阻止我:“最近你也夠受的,生日快樂,以後再補吧。”

以後,我們誰都不敢說,是哪件事情以後。

那是我最愛我爸的瞬間。

4天以後,劉阿姨死了,我媽的第二個心願終於滿足了,可惜太晚了,半個月後,我媽死了。

我媽火化的時候我爸有點失態,領帶夾掉了,他的總經理助理小艾撿起來給他夾上,自然而然地給他整了整領子,新做的正紅色的指甲油,我爸看到我看到了,下意識躲閃。

我發現男人真的老得慢,尤其是我爸這樣自私的帥哥,老得太慢了。

抱著我媽的骨灰盒回到家,我對我爸說,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不要再結婚。

我爸說我太自私了,“我還想生兒子呢”,帶著開玩笑的語氣,但我知道的,這就是他的真心話。

我說不自私不行,我只要活著就要開心,我媽、劉阿姨,她們得癌症都是因為不開心。你要是結婚,我是不可能開心的,我不憋著,我直接去死,到時候你再去生兒子好了。

我爸搖頭:“還是太小,活著怎麼可能光是開心。好,暫時不結婚,等你想開點兒再說。”

我笑了:“小艾會不會作死你?”

我爸也笑了:“就你精,都能看出來是吧。這個不用你操心。”

我繼續琢磨:“雖然你長得是可以,但是你幾歲,小艾幾歲?她肯定是看上你的錢了!”

我爸搖頭:“小看我了,她要是光奔著錢來的,我早就知道了。”

“那就是你也承認了,她不是單純為了你這個人!”

“廢話,什麼叫單純為了我這個人,錢難道不是我這個人的一部分嗎?”

我被噎著了,我爸看著我微笑,眼神帶著拿捏住我的得意,眼角微微下垂,不如他最好的時候,但的確還是真帥的:“你要記住,女孩子吃虧,就是吃虧在覺得感情比錢重要,你劉阿姨這麼能幹的女人,還是忍不住要說,錢不能解決的問題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問題。”

“她說的沒錯啊。”我想到她的臉,那曾經堅固、強硬如一塊簇新的鋼的臉,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看破了我爸這個人呢?是什麼支撐她和他走到最後的?

“她說的是正確的廢話,屁用沒有。”

“那什麼話才有用?”

“第一,錢解決不了的問題,沒錢更解決不了。做人就是要有錢,有錢就有選擇權。”

“第二呢?”

“悶聲發大財,儘量不要讓人知道你有錢。”

“還有嗎?”

“第三,如果有人對你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他其實想說的是這就是錢的問題,確切地說,應該是錢不夠的問題。”

“好了,你去開會給員工上課吧。”

“最後,如果有人要你相信前面三點是錯的,丫一定在圖你的錢。趕緊跑。”

3

那年的高考,我自然是考砸了。

我想留在浙州高復,我爸不肯,執意把我送回了老家淳縣的高復學校。

我懷疑他:“幹嗎把我塞去鄉下,是不是想和小艾同居?”

“瞎想什麼呢?我怎麼會拿你的高考開玩笑?”

我爸告訴我,這所高復學校升學率非常好,收費高,有嚴格的入學條件,以我的高考成績根本進不去,羅校長是他的老同學,創業初期從他這邊得到了不少支援才破例收了我。

“那你答應我,不和小艾同居。”

“好啦,答應你了。”

我去報到那天,羅校長請我和我爸一起吃午飯,喝了一點酒之後聊到我媽,忍不住嘆氣,說我媽是紅顏薄命,沒福氣和我爸一起享福。羅校長看著我:“林悅長得真好,取了你們的優點,就是太瘦了,這一年會很辛苦的,太瘦了熬不住。要多吃點。”

我爸一邊給我夾菜一邊說:“她特別能吃,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越吃越瘦。”

他給我夾什麼我就吃掉什麼,給多少吃多少,埋頭吃得又快又幹淨。

我爸對羅校長說:“你看她,就這種吃法。我知道了,還在長身體,代謝快。”

他知道什麼呢?他什麼也不知道。

羅校長拿出學生資料讓我選和誰做同桌,翻到一個男生的資料時我不由自主“哦”了一聲。

也太帥了。

因為我爸,從小到大,很少有男生能讓我覺得好看的,這個人真是不得了,穿著土裡土氣的校服的兩寸照而已,眉眼、鼻子、嘴唇,都完美得讓人心顫,像……很難說像哪個明星,如果必須形容,大概就是像“什麼叫帥”的標準件。

羅校長一看:“李樂維啊,這一屆最牛的,高考發了2天高燒,還是能進浙州大學,他不肯去,寧願復讀,說必須進北青大學。他爸爸死得早,家裡經濟條件差,我給他獎學金挖他過來高復的,他是我們打算用來衝狀元的招牌……”

我爸過來看了一眼:“這個不行,長得太帥。”

羅校長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也是因為我爸,我對長得好的男人沒有半點好感,本來根本不想選他的,但我爸既然這樣反對,我就必須堅持了:“他不是成績最好嗎?我就要他做同桌。”

我爸看著我:“真的不行,男人太帥靠不住。何況還窮。”

等的就是這句,我盯著他:“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贏了。

8月1日就開學了,失敗者不配有完整的假期。

高復生活沒有什麼好說的,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晚上10點半熄燈,時間以5分鐘為單元被精確劃分著,上課、刷題、考試、運動……我很快適應了這種機械而嚴苛的生活,只需要任人擺佈就可以維持正常生活——哪怕只是假象——未嘗不是一種最低限度的幸福。

李樂維是8月中才過來上課的,他比照片上黑一點、瘦一點,像一頭精壯的豹,憑良心說,他是個不錯的同桌,沉默、自律、不管閒事,聰明得嚇人,我偶爾問他問題,他條理清晰回答,一句廢話都沒有。全班少說也有一半女生單戀著李樂維,他完全像少女漫中走出來的男主角,高、帥、成績好、體育棒、不愛說話,對誰都沒有什麼好臉色。這最後一點,讓他的魅力得到了額外加成。

最讓我安心的一點是,李樂維明顯並不喜歡我。說得臭屁一點吧,因為長得好看,從小到大,我已經對於“被喜歡”這件事情習慣了,對於或明或暗的試探表達熟悉了,如果說人類有接收他人好感的雷達,那我的雷達在多年來的用進廢退中已經極端靈敏,李樂維半點沒有流露出對我的興趣,這讓我們的同桌生活特別舒服。

開學才1個月,我長了5斤肉。

學校每週只放半天假,在最初的一個多月裡,我爸雷打不動地來淳縣,給我送零花錢,陪我過這半天。有一次我們在江邊的大排檔吃晚飯,他喝了一點啤酒,在我的慫恿下去唱露天卡拉OK。

“親親的我的寶貝,我要越過高山

尋找那已失蹤的太陽,尋找那已失蹤的月亮

我要走到世界的盡頭,尋找傳說已久的雪人

還要用盡我一切辦法,讓他學會念你的名字

啦啦呼啦啦啦呼啦啦,最後還要平安回來

回來告訴你那一切,親親我的寶貝……”

我爸唱歌勉強也只能說一般,但是架不住他帥氣又大方,人群都為他鼓掌,風從江面上吹過來,帶著水氣和難以察覺的涼意,路燈暈黃,菜餚和酒精的氣息讓人滿足又倦怠,我盡力一臉平淡地混在人群裡一起鼓掌,我想永遠記住這個瞬間。

中秋節那天,我大半夜夢到了我媽,偷偷下床給我爸打電話,家裡電話沒人接,我又給他打手機,他終於接了,身後是女人的聲音:“辣麼晚了,誰啊?”是小艾,她是湖南人,n、l不分,我掛了電話。

沒勁,沒勁透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為了誰在不值,為了我媽,還是為了劉阿姨?男人為什麼這樣禁不起寂寞呢?如果死的是我爸,我想不管是劉阿姨還是我媽,都不會這麼快就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他答應過我的話,就這麼狗屁不如嗎?

這之後我不再給我爸打電話,也拒絕接他的電話,室友們一次次幫我撒謊:林悅還在晚自修,林悅去洗澡了,林悅去跑步了,“明白了,叔叔您本週要出差,沒辦法過來看林悅,我會告訴她的……”

教委查得嚴,學校臨時宣佈“十一”慷慨放假5天,“如果願意留下來自修的,學校也不反對,假期食堂仍然開放”,大家都開心瘋了。

我不打算回家,我回去算什麼呢?

當天晚上,學校差不多空了,我決定晚飯去食堂多要幾個菜,找一張最偏僻的桌子吃完它們,過一會兒再去廁所摳嗓子吐光它們。

從我媽住院之後,我就這樣斷斷續續幹著,開始是半夜醒來睡不著了,要吃點東西才覺得心裡踏實,一吃就停不下來,邊吃邊擔心自己長胖,變成我媽嘴裡所說的劉阿姨那樣的“樹墩子”;後來有幾次吃到吐,吐了之後反而覺得輕鬆,至少不會胖;最後形成了流程,機械吃,強制吐。開學之後,我已經戒掉了,是怕人發現,也是找不到這樣做的必要了。

直到確認我爸騙了我。

在廁所一手拉著頭髮一手往嗓子眼深處摳的時候,我厭惡一切,厭惡而疲憊,我想象我爸要是知道會怎麼樣,他會後悔嗎,我問自己,然後更加厭惡這樣想象和追問的自己。

我到食堂拿了三葷三素,外加二兩米飯,刷卡的時候食堂師傅告訴我:“錢不夠了,差了5毛,番茄炒蛋算半葷。”

我意識到了,我爸沒有給我飯卡打錢。還好食堂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我壓低聲音說:“那飯不要了。”

“飯不要也還差1毛。”

這時我身後伸過來一隻手,舉著飯卡:“刷我的。”

是李樂維。

吃人家的嘴軟,這樣不行,我反覆推辭。

李樂維看我的飯卡餘額:“就剩下不到20塊了,財務放假了,你接下來幾天吃什麼?拿著吧,我明天就走,這幾天你用。”

怕我不肯,他搶走我的飯卡:“你的卡先押在我這裡。”

說完他就跑了。

接下來幾天,除了吃飯,我沒有離開過宿舍樓,整層樓只剩下我和隔壁班的於小雅,我們打了一次招呼,我開始還擔心她找我聊天或者吃飯,她卻比我還孤僻,進進出出都沒有什麼動靜。

我每天晚上都很難入睡,說來丟人,我是在等我爸給我打電話,他不知道我放假了,也該知道一個月沒給我打錢了,他總要和我聯絡了吧。我知道這是他和我的戰爭,他用錢來要挾我,要我低頭,而我用消失來要挾他,要他低頭,我期待他繼續找我,這樣我就可以繼續拒絕他,但他一直沒有。

一天深夜,我被哭聲吵醒,開始還以為是做噩夢,仔細聽是真的有人在哭,特別痛的哭,一把刀插進了肚子裡,慢慢地攪動,發散性的綿延不絕的痛苦,這樣程度的痛苦有著巨大的能量,我躺著,不由自主跟著流淚,第二天在走廊遇到於小雅,不敢問她為什麼。

那幾天我都內疚地用著李樂維的飯卡,告訴自己少吃一點,但又忍不住,吃了吐,吐了吃,我幻想奇蹟從天而降,我爸良心發現來找我,對我道歉,解決我的窘迫,堅定地選擇我,同時我痛罵自己為什麼還要指望他,十幾年了我為什麼還沒有對他絕望,我為自己的幻想落空而深深羞恥。

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吃完午飯,回到宿舍才發現把鑰匙落在食堂了,我趕回去,沒想到遠遠看到了李樂維。

食堂師傅和他說話:“今天又這麼晚才來啊,放心吧,她剛才已經吃過了。還是四兩飯對吧?那我可收了?”

“好。”

“還是長身體的時候,怎麼能這麼吃法呢?哎,視窗有監控,我也沒辦法……”

“沒事的。”

食堂師傅收走了櫃面上的菜,關燈,收拾一切。

什麼意思?

我走到李樂維身後,看到他端著一碗飯,正在舀免費湯。

一圈又一圈,耐心地打著順時針,趁著湯裡為數不多的蛋花、紫菜、筍乾集中在漩渦裡時,舀起一勺乾貨多點兒的湯,很熟練,明顯不是第一次這麼幹。

配飯的只有這兩勺湯。我忽然明白了,李樂維沒有回家,他把飯卡給了我,這幾天就是這樣吃的。

我衝過去敲食堂的窗戶:“師傅,來加幾個菜。”

食堂師父出來,我要了兩個菜,拿著李樂維的飯卡刷,李樂維裝作毫不尷尬的樣子,看著餘額笑:“你胃口還真挺好的。”

這是李樂維第一次對我笑,他臉色如常,但耳朵紅了。

我坐在李樂維對面,我想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李樂維沒有給我機會提問,他一邊吃一邊絮絮叨叨個不停:“林悅,暫時的困難是會過去的……”他低著頭,不敢看我:“你不要太倔了,還可以申請困難生補助的,不過你要是覺得不合適,不申請也不要緊。有困難的時候,就算不告訴別人,可以告訴我,別的不說,吃飯我一定能幫你……”

我百分百確定了,李樂維喜歡我。

我看著他,他低著頭,毛茸茸的頭髮,好可愛啊,像個馴服的大貓,一種陌生的感覺從天而降在我胸口爆炸,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一下他的腦袋,剛碰到他就覺得魯莽,他也吃驚地抬頭看著我,要命了,為什麼他有這麼好看的眼睛。

被這樣的人喜歡,挺好的,但是話要說清楚。

“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

那天晚上自修的時候羅校長來教室找我,我跟著他去校長辦公室,我爸坐在那邊,笑嘻嘻看著我,他瘦了不少。

他說前些天酒局太多胃出血住院了,不願意我擔心,一直瞞著我,剛出院就過來了,羅校長在邊上,我們的談話很自然地避開了最敏感的部分,我爸說往我飯卡上打了3000塊錢,又拿了一張銀行卡給我:“最近公司轉型,我出差太多,以後零花錢打給你。”

我送我爸走,從教學樓到他的車上,一路都想發火,但看著他又發不出火,他手上還有打完吊針的創可貼,平生第一次露出了老態。

我爸開車門的時候很輕地說了一聲:“我和她分開了。”

我說好,又不甘心,冷笑說:“又找了更年輕的?還是找了更有錢的?”

我爸笑了:“以後我們家就我們兩個人,我答應你了。”

這之後一直到高考,我都很快樂。

我爸忙著轉行做房地產,按照他的說法,鋼材需求量一直在瘋漲,生意當然有得做,但是有的生意更好做,“人要學會看大勢,選一個向上的行業就是走到向上的自動扶梯上,自己不用太努力也能走得很快。”曾經互不聯絡的那段時間讓我們痛苦,也讓我們明白了彼此的重要性,我們反而更親近了一些,每天晚自修結束都要通個電話,他試探過我有沒有戀愛:“初戀只是實習,不過實習也要找個匹配的好公司,解決合規化、標準化的問題……”管理學的書他沒白看。

李樂維很固執地每天都要拉著我一起吃飯,推拒只會招來更多人奇怪的眼光,吃就吃唄,我在他的陪伴下不再暴食。每週半天的休假,我爸如果不過來,李樂維都會執拗地帶我出去逛逛,我半是好奇,半是無聊,跟著他一起爬山,一起去江邊瞎轉。李樂維告訴我自己家就在某座島上,因為太偏太小,到他初中才通電,他是到縣裡來讀初中才第一次用抽水馬桶,推遲了半個月來報到是因為他要在家雙搶。

“什麼是雙搶?”

“搶收搶種啊。”李樂維用一種看著白痴的眼光看著我。

關於高考,李樂維雄心勃勃,說這次一定要高分考進北青大學,“全省前20名的免學費,還有獎學金”,說完朝我笑:“你要努力,一起去北青大學,就算沒獎學金,我們打打工,也就苦4年。”

“什麼我們啊,我幹嗎要去北京,我喜歡浙州。”

回憶起來很有趣,我一直對他保持了明確的界限,他卻已經自說自話在謀劃著我們的未來,在琢磨如何用他的力量照顧我。

李樂維也問起過我家的情況,我說我媽死了,我爸做生意,最近在轉行,很辛苦,沒有時間照顧我,說的不算假話,但我能猜測李樂維是怎麼腦補的,單親家庭、沒錢吃飯、想必生意失敗,我是他忍不住要保護的人。

金子一樣閃閃發光的,少年的決心。可惜我並不需要,也配不上。

我在這種亮閃閃的光芒陪伴照耀中度過了在旁人看來最艱難的高復階段,高考打了個翻身仗,分數居然勉強能進浙州大學,李樂維發揮得很好,北青大學沒有問題。

李樂維給我打電話,說要不他也填浙州大學得了,“只要你一句話”。

這怎麼可以,他這一年不能為了我落空,我堅定地拒絕了:“我不喜歡你,沒有感覺,真的,我對誰都喜歡不起來。”

電話中,李樂維沉默了一會兒:“我明白了。林悅,你要好好的。”

第二天,我爸非常驕傲地親自開車送我回校交志願。

剛進學校我就聽說於小雅死了,跳樓。

一個日常沒有誰關注的人,死後卻成了人人都想了解的人,她的室友、同桌一點點拼湊出真相:她男朋友在外地上大學,她高復這一年,兩個人已經鬧了幾次分手,高考成績出來,她又考砸了,男友提出了分手。

我對李樂維回憶於小雅深夜痛哭的聲音,為了一個不再愛自己的男人,有必要這麼痛苦,痛苦到要死嗎?我對李樂維說,時間空間會改變一切,這就是人性,太正常了,對不對?其實也不能怪那個男的,人哪能一輩子都不變呢?如果是我,我一定好好活著,活得更好。

李樂維看著我說,他不會的。

我說不會什麼?

他說他是不會變的。

我笑:“好,以後你要用這樣的心態對女朋友。”

他的臉黯然了,我清晰地看到了這種黯然,並且感到無法忽略的疼痛。

但是也只能這樣了,這樣最好。

交完志願,我和我爸在學校拍了幾張紀念照,去和羅校長告別,沒想到李樂維也在校長辦公室,羅校長看到我,急得要命的樣子,指著李樂維:“他填了浙州大學,是為了你吧。”

什麼?他瘋了嗎?我看著李樂維,他滿臉不在乎地衝我笑。

羅校長是真的急了:“你們兩個的事情,我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看你們成績都很穩定,還以為你們都是很聰明的人。說到底,都還太年輕了,以後如果有變化,他會埋怨你,就算沒有變化,他說不定也會埋怨你。”

我爸聽得呆了,問我:“你們真的談戀愛了?”

我想了想:“談了又怎麼樣?”

李樂維呆了,我衝他笑,索性走過去拉著他的手:“你怎麼這麼傻?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他的手很軟,溼噠噠的,一把抓緊了我的手。

我爸急得直跳腳:“你腦子進水了?”

“他有什麼不好的?成績好,長得帥,對我好。”

我爸失態了,他過來把我們的手拆開:“李樂維,我最知道你這種窮小子的心態,拿下我女兒就能少奮鬥二十年對吧,打什麼如意算盤……”

李樂維又呆了:“什麼意思?”

我拉著李樂維就跑:“我們去談談。爸,你別跟著我,不然我馬上改志願,我跟著他去北京。我說到做到。”

4

後來,和李樂維吵架的時候,他提到過我們的開始,他說我開始就動機不純,不是因為愛上他了,而是為了利用他和我爸慪氣。

“你為了讓你爸不好過,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你不應該拉我下水。”他指責我,“我那時候是真的愛你,特別單純。”

“哦,現在呢?現在不愛了?現在不單純了?”

無非是互相傷害,已經太熟悉了,他能夠最精確地刺痛我的軟肋,我也可以。

如果當時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我到底會不會選擇開始呢?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當時也是特別單純地愛他,我只是到那個時候才肯承認自己早已經愛上了李樂維。

如果不是真的愛上了他,我何必在那天把我家複雜的過去對他和盤托出,何必答應做他的女朋友,何必勸他仍然去北青大學。“我們的家境是有差距,所以你更要去一流學校努力。”

“然後駕著五彩祥雲回來是吧?”

“土不土啊你。”

“4年呢,1600公里呢。”

“你怕嗎?”

“怕個屁。”

我和李樂維戀愛的第一年,拮据、平淡而幸福。

李樂維讀的建築設計專業忙得要命,沒有什麼打工的時間,他那點獎學金只夠他勉強在北京生活。忙歸忙,我們還是每天晚上都至少打半個小時電話。

每個真心戀愛過的人應該都明白,當愛情剛剛開始的時候,人會有著無時無刻分享生活細節的慾望,它如野火一樣在心中灼燒,必須被滿足。2000年,用手機打這樣的長途對我們來說都過於奢侈了,好在宿舍的固定電話可以買電話卡,相對便宜一點。

開學一個多月,我發現李樂維給我打電話的時間越來越短,說的話也越來越簡潔有條理,讓我簡直懷疑他是不是列了個list和我通話。

有一次我生氣了:“如果聯絡我只是完成任務,就不要勉強了。”

李樂維嘆口氣,壓低聲音說:“我要省著點,對不起,我太窮了。”

事情過去20多年了,我回憶起來都會被他那句“我太窮了”刺痛,我怎麼會粗心到這個地步,逼迫我愛的人艱難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爸因為李樂維對我非常吝嗇,他怕我成為貼男人錢的女人,好在法學專業倒是適合我這種善於臨時抱佛腳死記硬背的人,我經常逃課出去打工。

打工賺來的錢都用來買IP電話卡,每天晚上和李樂維打電話,室友們看我提起電話都戴上耳機,久而久之,我下鋪的程伊麗提醒我:“怎麼都是你主動給他打電話?他都不想你的嗎?你這麼漂亮,別慣著男朋友。”

從小到大,因為長得好看,女同學都對我客氣而疏離,從來沒有人像程伊麗這樣對我,她怕我吃虧。友情的開端往往是這樣的細節,這之後我和程伊麗漸漸成了朋友,我斷斷續續把和李樂維的事情講給她聽,她瞪圓眼睛:“好浪漫啊,你們不容易。”程伊麗也是浙州人,家境一般,經常誇我的小玩意兒,髮卡、圍巾、鑰匙扣之類的,她倒是識貨,這些都是我爸買給我的好牌子,只要她說喜歡,我都順手送給她,她也經常幫我打早飯、點到什麼的,這是後話了。

被提醒之後,我把電話卡的賬號密碼編成簡訊發給李樂維。

李樂維覺得奇怪,“為什麼要這麼麻煩,你打給我也是一樣的啊。”

“不一樣,誰主動打電話是很重要的,說明誰主動想到了對方。”

這之後李樂維總是主動給我打電話,每天晚上9點,絕不遲到缺席,即使在期末考之前,電話鈴也會準時響起,他是真的很在乎我啊,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那時候我還太年輕,想不到硬幣的另一面,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他每天這樣主動給我打電話的動機中,會不會有一部分是因為他收到的那些IP電話卡,那些帶著我愛意的奉獻,是不是構成了他必須愛下去的壓力。

好不容易異地戀了一學期,我和李樂維策劃了很久分開後的第一個寒假要怎麼見面,我爸卻提出要帶我去歐洲玩整個寒假,我不願意去,又不敢說真實的理由,蠻不講理地和他吵。

“你是不是為了李樂維?”我爸到底瞭解我,“還沒分手啊?”

“對。”我也豁出去了,“不會分手的。”

“是他叫你別去的吧,我就知道,這種人根本不會想你好,只會拖累你。”

“他根本不知道。”

我氣得要命,當場打電話給李樂維訴苦,我以為他會和我一樣,懷疑這是我爸要拆散我們的詭計,哪裡知道他聽完卻很冷靜:“去啊,幹嗎不去?歐洲一定很好玩,你不是也說過很想去嗎?再說,你和你爸很久沒有一起旅遊了吧?你爸工作很忙,做這個安排不容易,你多陪陪他,我們日子長著呢。”

李樂維還絮絮叨叨的,說如果他爸還在,他做夢都想陪著他到處走走,陪父母的時間很重要,不要為了他改計劃,不然他心裡不好受。

電話是用擴音打的,掛了電話之後我和我爸都有些下不來臺,我爸拿著資料問:“你到底去不去?”

我笑了:“你先說,他是不是不是那種人?”

“要繼續觀察。”

我爸還在嘴硬,但我知道李樂維已經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見好就收,何況李樂維說得沒錯,我接過資料認真填。

雖然想念李樂維,我必須承認這趟歐洲行非常愉快,尤其坐在馬德里Ritz酒店花園裡喝下午茶的時候,聽著地陪對我介紹,我坐的位置是戴安娜王妃最喜歡的座位,我有著輕微的眩暈感,我以前對於“有錢”這件事情沒有那麼直觀的感受,這一個月是真的明白了。

我在法國看到一個超級好看的男款錢包,馬皮的,光潤堅韌,能用上一輩子,貴得出奇,我在店裡轉來轉去很久捨不得走,最後決定先透支買了再說,回去慢慢還。

我爸過來幫我刷了卡:“明明買不起,還要買來送人,你真糊塗。”

我說我回去會抓緊還他的,我爸說別,上學比什麼都要緊,不要整天逃課打工——他居然知道,我嚇了一跳。

我爸說會給我一張聯名卡,只要我不逃課,能拿到學校一等、二等獎學金,他就不過問我怎麼花錢。

“不怕我給他花錢?”

“我相信你。”

“你也相信他了吧?他真的不是個在乎錢的人。”

“那是因為他還不知道錢有多好。”

回國之後我把錢包快遞給李樂維,說是他20歲的生日禮物,他收到後表示很喜歡,開玩笑說他所有的錢大概都不如這個皮夾值錢。這個笑話明明不好笑的,我們卻笑了好久。

一眨眼就到了初夏,我快要過生日了,李樂維一直沒有什麼反應。我想過對他說禮物只是心意,千萬不要在乎價格,但就算是剛剛20歲的我,也明白這樣的話是說不得的。

我沒有想到李樂維會給我這樣的驚喜,他居然從北京回來浙州,就為了陪我過生日。

太傻了,我說他,明明再過一個月就是暑假了,到時候就能見到的,來回火車票要多少錢,還要住宿,這個禮物太奢侈了。

李樂維說沒事,他存了錢,室友還借了他一點。

我們牽著手,傻兮兮看了對方一會兒,不知道應該去哪裡。不管了,我叫了一輛計程車,說去湖邊。

我們手拉手坐在後座,我想這居然是我們第一次正式意義上的約會,決定了,對司機說:“去湖邊的哈根達斯。”

“為什麼去那裡?”李樂維問我。

“去了就知道了。”

下車的時候我堅持付車費,李樂維和我搶,我說你負責來回路費和住宿費,在浙州的消費就我來吧,別搶了。

他雙手插著口袋:“這樣不好,我是男人。”

“什麼老土觀念,男人就該買單嗎?”行吧,我掏出幾張錢,一手挽住他,一手塞到他的外套口袋裡:“你來買單。”

李樂維一愣,被我拉進了哈根達斯,我指著牆上的廣告,要他讀出來。

“愛她,就帶她吃哈根達斯。”

“嘻嘻。”

“真無聊。”

“怎麼無聊了?”

“這個廣告就是很無聊啊,消費主義的洗腦。為什麼要為了這句破廣告詞被殺豬呢?”李樂維指著價目單:“幾十塊錢一個冰淇淋球真的有那麼好吃嗎?”

“為什麼要這麼較真呢?第一次約會,我想來這裡,我也知道這裡有點貴……”我壓低嗓音,服務員要看我們了。

“所以你塞錢給我,算是照顧我的自尊心是吧?你想過沒有,你知道那是你的錢,我也知道那是你的錢,你塞錢給我只是為了讓我騙別人那是我的錢,我在請我的女朋友吃冰淇淋。這件事情本身非常荒謬,我們為什麼要騙別人?我根本不在乎我比你窮,你很在乎嗎?”李樂維的聲音很乾脆響亮。

我對李樂維道歉,我的確沒有想太多,我做得太傻了,“但是愛情嘛,不就是為了對方做點傻事嗎?”

李樂維平靜下來了,後來我們沒有去吃哈根達斯,而是去爬山、逛博物館、看電影,很完美的一天。

吃完晚飯,我送李樂維去酒店。一路上我都在糾結,會不會發生什麼呢?李樂維是請假出來的,只能在浙州待一天,這是我們唯一的夜晚。

是浙州大學附近的快捷酒店,李樂維進門就開始擁抱我,然後是初吻,吻得天昏地暗,我整個人軟在他懷裡,我想行吧,我是他的,他是我的,待會兒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接受。

這個吻結束之後,李樂維摟著我,在我耳邊說他有多想我,一邊說,一邊開始試圖脫我的衣服。我下意識地反抗,開始是帶著一點表演性質的,二十歲的情慾一點就著,我也期待接下來的一切。

但這個時候隔壁傳來了叫床的聲音,我睜開眼看清楚了房間,單薄的門板,侷促的佈局,床單上還有可疑的水漬,這是我的第一次,怎麼可以是在這裡。

一切都不對,太廉價了。

我用力推開李樂維,跑了。

回宿舍的路上,李樂維打我的手機,他道歉說自己過火了,他想得很清楚的,進房間也只能走到抱我、親我這一步,“但是你身上好香啊,我腦子就沒了,你別生氣……”

我說我沒生氣,只是太突然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的羞愧,讓我羞愧,我知道我在欺負他,在那個本來可以把自己託付出去的瞬間,我確鑿地是因為他的貧窮退縮了。

第二天李樂維就回北京了,我去送他,毫無必要地買了一大包吃的,好像他是個要去郊遊的小孩子,告別的時候我們緊緊擁抱,昨晚的事情不再是問題。

這之後,我和他之間還是像以前一樣,有時候,很偶爾的,我會感謝我們之間存在的1600公里距離,電話聯絡讓一切都有了充分的轉圜餘地和美化空間,但想到他會不會也有一樣的感覺,對他而言,記憶中的我和電話中的我是不是比現實中的我更為可愛,我又會不安到近乎疼痛。

接下來的一年,我是個十足十的好學生,從不逃課,考試全優,刑法課的汪瀟老師很欣賞我,介紹我去給他的律師朋友做助理。我爸信守諾言給我的那張聯名卡,我很少用,也從來沒有花過一分一釐在李樂維身上。

大二,又要過生日,做助理的錢攢夠了,我在程伊麗的鼓勵下主動去了北京,在我訂的金融街五星級酒店裡,我和李樂維終於把該做的都做了,我們都手足無措,與其說滿足更不如說是揭開了長久以來最為困擾的謎底,當然,是和他一起揭開的這一點非常重要。結束之後,我拉著他去頂樓的行政酒廊吃夜宵,他坐在窗邊看著夜景,說他還從來沒有在這樣的角度看這個城市。李樂維帥氣的側臉在燈光下猶如雕塑,我一邊竊喜,這樣的男人是我的,一邊心虛,我怕他也想到我們未遂的第一次。

李樂維感慨地說:“還好是在這裡,這裡才配得起你。我畫一個月圖才能在這裡住一晚上,我就是個冒牌貨。”

“你別這樣說。”

“真的,前幾天還在報上看到你爸,錢市長見優秀企業家,好大的照片。”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李樂維拉著我的手說:“你放心,我會努力,我也能給你這樣的生活。”

其實只要是他,是不是這樣的生活,並不重要,我應該這樣對他說的,但我真的是這麼想的嗎,我心虛,我告訴自己,有這樣的決心才是對的,才是好的。

那次回到浙州,我把和李樂維在故宮拍的合影放到了宿舍裡,程伊麗一看,“真帥,你手機裡那些照片畫素不行啊!林悅,你真的什麼都有了。”我美滋滋的:“對啊,我就是命好。”

反正木已成舟,我索性把合照也正大光明擺到了客廳,就放在我和我爸在羅馬鬥獸場的合影邊上,我爸看到,眼皮也沒抬一下:“還沒膩味啊?”

“不會膩味的,你拆不散我們的。”

“電視劇看多了吧,幹嗎要拆?北青大學建築設計系,學歷拿得出手,模樣拿得出手,只要工作拿得出手,人品靠得住,也算是個保底選擇。”

長久以來對抗的壓力消失了,我沒有想到,我竟然有點失望。

寒假之前,李樂維告訴我他要在浙州住好些天,拜託我幫忙找便宜點的旅館,“最好離浙州醫院近一點。”他媽媽得了尿毒症,去浙州醫院住院,他要陪護照顧。我在他的預算範圍內找了好幾天,最後貼了點錢幫他定了房間。

有天我買了點水果補品去看他媽,臨出門遇到了我爸,他問我去哪裡,我不想撒謊,說了真話。

我爸嘆口氣:“你放心,你要去我肯定不攔著你。這種日子我也有過,那時候我們一家三口住一室一廳的小套,客廳裡永遠有人在打地鋪,淳縣的老鄉來浙州都會找我們,看病、找工作、上學……他們覺得我們什麼都能辦,就算辦不了,至少可以對付接待幾天。你太小,可能不記得了。”

的確不記得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爸說:“你要是真和他結婚了,以後難免也要過這樣的日子。他這樣的男人我最瞭解,年輕、帥氣,能力追不上野心,誰都指望不上,但稍微有點出息就會冒出很多窮親戚,他說不靠你、不要你的錢,你能信,我是不會信的,因為他就算這麼想也做不到,我寧願看你吃點小苦頭,也不要你摔大跟斗。你明白嗎?”

“我知道,我們一分錢也不會要你的。”

“你是還不知道沒錢的可怕。”

我到醫院和李樂維媽媽聊了幾句,她清秀、浮腫,盯著我看,眼睛裡像有軟鉤子,李樂維去和醫生聊天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小悅,維維是個特別好的男孩子。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們的。”

託孤似的,卑微到了讓我難堪的地步,她的手很粗糙。

李樂維送我離開,我們手牽手在醫院裡走了好久,我問醫療費的事情,他說叫我別擔心,他幫老師做了個專案,目前沒問題。只是目前,以後呢,這種病要漫長地花錢,他家的家底,我是知道的,只是我爸爸手指縫裡流一點出來的錢,對他們來說卻是天大的事情,他知道,我也知道。而我不能把我爸的錢給他,給他就是在試探他,何況我不能冒險,萬一他真的成為我爸以為的那種人,我該怎麼辦?我們沉默著走了很久,周圍的一切都是青灰色的,風很大。

這之後李樂維從來沒有提起過媽媽的病,我硬著頭皮主動問過一兩次,他輕描淡寫說一切都還好,我鬆了口氣,好歹算是完成了關心的任務。李樂維又接了不少專案,我們的聯絡變得越來越機動。

一眨眼就到了大三,一切都亂糟糟的。以李樂維的成績,他的選擇很多,保研、出國讀碩士、在北京工作、回浙州工作。他在電話裡問我應該怎麼選,我笑:“怎麼選都可以啊,好羨慕你,足夠優秀的人有著足夠多的選擇。”

後來想起來,那時候我的回答太客氣了,太政治正確了,太輕飄飄了,太不負責了。

像玩拋接球,李樂維把球丟給我,我卻不願去左右他的選擇,是尊重他,也是害怕。我跟的律師專辦離婚案,這兩年我接觸了太多觸目驚心的案例,那種為了對方家境而裝出深愛最後圖窮匕見的事情不少見,辦得越多我就越能理解我爸的擔心。就算我能相信李樂維不是那種人,但愛情這個東西在婚姻裡也經常走形,愛情是可能消失的,深愛過的人也會無法繼續婚姻,撕破臉上法庭,我爸媽不就是這樣?那種時候一方往往怨恨為另一方犧牲了自己的學業、事業,我不願意有朝一日李樂維後悔當初的選擇,我無法承受這樣的壓力。

我終於明白了當初羅校長的話,“以後如果有變化,他會埋怨你,就算沒有變化,他說不定也會埋怨你。”

讓他自己選吧,選什麼我都理解,我都配合,這就夠了,不是嗎?

5

我決定考法學碩士,知道我家情況的老師都覺得奇怪,為什麼不直接進我爸的公司做法務——他的公司正在上市籌備中,需要專業的自己人。

我一概回答:“多讀點書總是好的。”我還是不能完全信任我爸,如果工作仰仗他,搞不好他會利用這一點來左右我和李樂維的關係。

我對我爸說我決定考研,本來以為他會激烈反對,他居然沒有反對,還幫我交了輔導班的錢:“既然考就要考上,這是浙州最好的班。”

反而是李樂維對我的決定有點吃驚:“早點工作早點賺錢不好嗎?”我說我沒那麼想賺錢,“也對,忘了你最不怕的就是窮”。他說完在電話那邊沉默,沉默讓這句話顯得並不是玩笑。

我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在我和李樂維之間,哪怕沒有現實的錢的糾葛,只要話題牽扯到“錢”,就會變得複雜而不可觸碰。

我沒想到汪瀟老師會去考研班打工。

汪瀟是浙州大學的傳奇老師,年輕進取,口才和專業都了得,打過好多個全國知名的案件,百度上一搜就有上萬條資訊,是有名的學院派律師,相貌儒雅,在周圍或禿或胖的老師襯托下,也算是個帥哥,他上刑法課的時候大階梯教室坐得滿滿當當的,好多女生都會找由頭去要他的手機號。

程伊麗一度就很迷他,還因為他拒絕給手機號碼而在宿舍夜談的時候跳腳過,後來倒是很快放下了:“汪老師開賓士SUV的,聽說前面一個女朋友就是因為家裡條件不好沒結婚,這種人很實際的。”

我也奇怪過,汪老師何苦為了那點錢去輔導班打工,但很快就忘了這茬,汪老師在輔導班照樣閃耀著光芒,說話風趣蔫壞,經常在講完笑點非常隱蔽的話之後,帶著一種歉意似的笑容環顧四周,看到我瞭然的笑容,對我微微點頭。答疑的時候,他會越過好多人,抬頭問我:“林悅,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程伊麗和我一起讀考研班,雖然已經過了對汪瀟的crush期,她仍然對這一切非常敏感:“蝦找蝦,蟹找蟹,汪老師喜歡你。”

太明顯了,我都不好意思否認。

說實在的,被這樣的人喜歡是非常滿足虛榮心的事情,只是偷偷享受一下被別人喜歡的感覺而已,不算背叛,對吧。

回頭看,這自然屬於開小差,但我也不是毫無理由地開小差。就在那個階段,李樂維已經幾乎不會主動打電話給我了,我打給他,他也總是匆匆忙忙的,說自己太忙。

有天李樂維突然向我借錢,說要一萬,他媽媽住院,急用,他以後還我。我要來他的賬號,立刻給他打了二萬塊錢,他說太多了,我說看病需要,寧可寬裕一點,不夠的話我還有,隨時告訴我。

我說得很輕巧,其實這錢已經是我所有的積蓄,接下來的日子生活費都要從我爸的卡上開支。李樂維說了謝謝,非常侷促不安的語氣,我逗他:“給我快遞借條,就說這錢分期五十年慢慢還。”他說好,挺好。我問還有什麼我能做的,儘管開口。

李樂維沉默了一會兒:“腎源的事情,你爸能幫忙嗎?我看他公司負責了浙州醫院新院區的施工……”

電光火石之間,我衝口而出:“這是很嚴格的吧,我爸恐怕很難……”

“明白,很難辦的。你別說了,他要是知道我媽這個情況,更加看不起我家。”

李樂維把我爸說得那麼現實勢利,而我知道他的顧慮很可能是對的,我本來還想問問他關於未來的決定究竟是什麼,但我想讓他糟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這個話題充滿危險,他不願意主動說,我還是繼續忍著別問吧。

我們之間能聊的部分,越來越少了,不能聊的部分,越來越多了。

有一天晚上上完課,忽然下了大暴雨,我爸帶著司機去外地了,我在培訓班門口打車,汪老師的車停在我身邊:“回學校?我送你吧。”

我還在猶豫,他勸我:“再不回去要鎖門了,你信得過我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當然上車了。

兩個人待在狹小的密閉空間裡,外頭是巨大遼闊的風雨,我們聊專業、聊學校的八卦、聊經濟轉型中的機會,話題沒有一絲過界的部分,但吐字、呼吸背後都有著心照不宣的曖昧。我看窗外,雨幕下整個城市都在微醺搖曳,北京不知道下雨了沒有,我不在李樂維身邊的時候,他會不會也有過類似的曖昧時刻,這種想象讓我內心抽痛,讓我確認自己清醒而固執地依然愛著他。

半個小時的車程走了一個小時還沒到,就算到學校也已經進不了宿舍。汪老師說:“要不,送你回家吧,還更近一點。”

我說好,他掉轉車頭,衝著我家的方向去,車開了一會兒我才感覺不對:“汪老師,你怎麼會知道我家在哪裡?”

汪老師“哎呀”一聲:“露餡了,我早就認識你爸了,這個培訓機構我們兩家是合作關係。我去過你家,好幾次。”

我立刻明白了:“我大一逃課的事情是不是你出賣我?”

“他要我關注一下你的學習……你大一逃課的確是逃得太多了,好幾個老師說起過……”

汪老師有點不好意思,我故意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爸是不是看上你了?故意安排我來這裡上課。”

汪老師大笑:“他白辛苦,你沒看上我。”

到小區門口,汪老師停下車,從後備箱裡拿出雨傘給我,我說謝謝汪老師,你小心開車。我看了看路面,水平面已經接近排氣管,雨還在越下越大。

我回到家,擦乾頭髮,想了想,又撐著傘下樓,走到門口,汪老師果然還在車裡,水面已經漫過了排氣管,我敲敲他的車窗:“信得過我的話,就去我家吧。”

那晚當然沒有發生什麼,我們在客廳聊了幾句,汪老師還拿起我和李樂維的合影看了,“以前當著你爸的面沒好意思研究,挺帥的小孩”,聊了幾句,他睡在客房。

早上起來晴空萬里,汪老師已經走了,留了一張紙條:林悅,我是老師,你是學生,你放心,我是有耐心的人。

字很漂亮,顏體,非常自信,好像只要多給他一點時間,一旦我們不是師生,就會有什麼不一樣,完全沒把李樂維放在眼裡。我看了一會兒要丟,發現垃圾桶裡還有幾張草稿,他寫寫改改,最後才定稿的,他原來有這麼在乎我,他的自信也要打個問號,我忍不住笑了,李樂維很久沒有這樣讓我笑了,現在想到他,我經常想到那個冬天青灰色的天空,一切都那麼重,但生活本身可能就是這麼重的,既然做了選擇,就不該多想了。

晚上上課的時候,我把汪老師的傘還給他,他面色如常。程伊麗看到了,追著我問:“你們怎麼了?難道有什麼發展?難怪你昨天晚上沒回宿舍。”她昨天晚上見網友,沒來上課。

我簡單和程伊麗交代,她拍著大腿遺憾:“如果你沒有男朋友就好了!”

“你少管點閒事,昨天晚上的筆記拿去。昨晚怎麼樣?”

程伊麗不開心:“你啊,有了一個好的還來一個更好的,我就一個靠譜的都沒有,老天爺不公平。”

“好好看書,考上了老天爺給你一個最好的!”

我想過要不要把汪瀟的事情告訴李樂維。關於異地戀有一句著名的刻薄話,“兩人異地,四人開心”,我們從一開始就說好了,對於各種苗頭都要互相通報,我們有對方的qq密碼、郵箱密碼,彼此從來都是坦蕩的。

但這一次不一樣,這是我爸暗中使的絆子,說了只會讓李樂維對我爸更加頭疼,汪瀟又是我的老師,我勢必要經常和他見面,何況我和李樂維最近的氣壓也不對勁,又是我考研的關鍵時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了都是麻煩。

我只是自覺地與汪瀟拉開了距離,他對此倒也配合。

我考上了碩士,程伊麗總分差了2分,我安慰她,說請她吃最好的自助餐,明年再戰,她甩臉子:“林悅,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輕鬆再讀一年的。”

我為程伊麗可惜,畢竟只差了一點點,再戰上岸的機率很大,我說:“如果你真的想讀,再複習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錢,大不了我借你點錢……”

程伊麗惡狠狠盯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錢解決?你日子好過還不夠,還要別人做你好日子的見證者是吧。你在岸上我在水裡,我還要欠你人情,讓你看我再灰頭土臉一年?你覺得我找工作一定也混不好是吧?”

我到這個時候才發現,程伊麗未必是我想的那樣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不應該是這樣面對朋友的成功的,更何況這成功是我自己努力贏來的,和我的家境毫無關係。我覺得沒勁:“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看我的。”

“怎麼樣看你的?你又是怎麼樣看我的?陪襯你的小跟班?以後沒有跟班了,是不是覺得不開心啊?”

不歡而散。

那天我等了很久,等李樂維來問我考試成績,他的電話卻一直沒來。我只能主動打給他報喜,他情緒不高,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告訴我他也終於決定了,回浙州工作,語言中卻帶著刺:“我不像你,沒有權力任性了,我必須開始賺錢了,我要養家。”

為什麼他不能先對我說一聲恭喜呢,為什麼繼續上學在他的評價體系裡變成了任性呢,為什麼他的腔調和程伊麗有著某種相似呢,本來就被程伊麗弄得不開心,這下長久以來被我小心壓抑的失落和遊移瞬間爆發了,我們大吵一架。

是啊,我家有錢,我可以沒有壓力地生活著,只要我願意,只要我可以,我能夠一直上學,就算不上學了,我也可以出於興趣選擇我想要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我知道我很幸運,但這不是我的錯啊,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就是這樣生活的。

而他也很憤怒,他說我不能理解他,他的生活裡,一分一毫都很重要,他沒有人可以依靠:“我能靠你嗎?你爸爸擔心我貪你家的錢,你是不是也在擔心?”

“沒有,我從來沒有擔心過。”我說,其實想說的還有更多,靠我也可以的,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大問題,讓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吧,但我知道不可以說出口,萬一他真的同意,我會看不起他,也會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我真的沒有擔心過嗎?

“你也只是說說而已。”李樂維最後說,“我們都冷靜一下吧。”我想問他要冷靜多久,他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