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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裡途:山裡的慢

沙裡途:山裡的慢

山裡的慢

文/沙裡途

我是在山裡長大的

我是在山裡長大的,對那裡的慢深有體驗。光陰慢,生長慢,生活的節奏也慢。慢,主宰了山裡的一切。有道是,山中一日,天上一年。說的就是:生活,在山裡慢了下來。

由於四面環山,無論站在屋簷下,還是田野裡,哪怕你登上任何一座山峰,頭頂都是巴掌大小的一塊藍天。說是“一手遮天”,一點也不誇張。要是你把手擎到腦門前,天就在你的巴掌上面了。你就是頂天立地的人物了。

沙裡途:山裡的慢

光陰卻是緩緩的,款款的,悠悠的。天明明是亮了,太陽卻遲遲的不肯露臉兒。最先是鏽在靠北的歇馬山的主峰,氧化鐵一樣斑駁的紅,帶有豔豔的光,反射到山谷里人家的窗戶紙或玻璃上,就知道那一輪紅日是懸在山外的地平線上足有百丈高了。等到她爬上東山崗,便把所有的影子都平鋪在山谷裡,丘陵的,房屋的,院牆的,牛欄的,井欄的,小橋橫樑的,還有山上的落葉松林的,山下果木林的,雜木林的。太陽在天空的漫步,肉眼是看不見的。那些影子會告訴你太陽的步履有多麼緩慢。所有平鋪在一起的那些影子,在大地上開始分離,顯出每一個的個體來,並都在漸漸地漸漸地縮小,小到消失在各自的體內。光陰有了一剎那的消失,太陽正好在渾圓的藍天的中心點。躺箱櫃上有架老座鐘的人家就知道是正午12點了。等午睡的人們醒過神來,所有的影子就從另一側生長出來,漸漸地漸漸地擴大,大到平鋪了整個山谷。後來,光陰即將被夜晚所沒收。太陽提著她的花邊裙子,慢悠悠地走向西山的後坡。歇馬山的主峰再一次鏽跡斑斑地紅,山谷裡的每一扇窗戶都氤氳在晚霞裡。如果你恰好碰到陰曆十五前後,這時會看到一輪明月先是紅紅的再是亮亮的最終代替了太陽的執行軌跡,複製了白天的光陰到夜晚裡去,只是淺淺的淡淡的,水墨了整個山水村莊、楊柳岸、小橋流水人家。此刻,倘有夜歸人,就會佇立進入山谷的西山口的102國道天橋的欄杆旁,俯瞰著小山村有如瀏覽一幅畫。一任微微的南來風撫摸著自己滾燙的臉頰,或許會有了某種記憶的衝動,想起了卞之琳先生的詩句: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沙裡途:山裡的慢

說到底,光陰是個時間問題。山裡的時間和鐘錶上的刻度無關,有多少人家祖祖輩輩都沒有見過那個人工機械的玩意兒,不是照樣世世代代地活過來了嗎?光陰是時間的影子,時間又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個答案就很是難為山裡人了。

萬物生,就有了光,有了空氣,有了金木水火土。一樣都不能少。無論動植物,速生的短命,譬如細菌和野草;慢生的長壽,譬如龜和松。山裡速生的也緩慢。蝸牛出生後從一棵蒿子根部爬到梢上,飽食幾頓蜜汁,再返回地面就是一生。速生楊放粗了幾個米冒的年輪,耗費的卻是一年的光陰。野草只在三伏天裡生長,卻是漫長的征程。莊稼從播種到收割,要經過那麼多的一道道工序,一年只能有一季度的收穫。山裡慢生的就更為緩慢了。崖上的青松,祖輩都說它有上萬年的歲數了,它還是那麼青蔥鬱鬱,蒼翠茁壯。其實它還不到一掐粗,一庹高。海拔千米的山峰之巔,空氣稀薄,水土幾乎沒有,它通天根順著石縫扎到山谷,只為了託舉那一抹青綠。成功者踩在巨人的肩膀上一樣,傲視群雄,一任亂雲飛度;從容不迫,面對狂風暴雨雷電冰雪高寒的撻伐。峰之青松,令路過的人無不為之敬仰。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看來,慢有慢的道理。

沙裡途:山裡的慢

山裡人的生活節奏慢得可愛。並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這裡“日”應該是“天”,因為日落後與日出前天早已大亮。天色矇矇亮,人們早已叼著旱菸袋,或上山放牧養蠶砍柴,或下水逮魚撈蝦捉蝲蛄,或下田頂漿打壟播種耪地除草間苗抓蟲抗旱排澇收秋翻地。每天到了傍晚,天放灰了,什麼都分辨不清了,才走在回家的土路上。一年四季都有活兒幹,一年四季都這樣慢條斯理地忙活著,從不閒著,也從不累著。“悠著點,你當有今兒沒明兒了。”老人都這麼說給孩子聽。頭頂藍天,腳踏黑土,中間是一輪紅太陽。在田的,是老牛木犁疙瘩繩;在路的,是老牛軲轆架子車;在山的,是蠶筐蠶剪砍柴刀:在河的,是魚杈魚網魚桶子。曬得灰黃的尖頂草帽總是漂浮在萬綠叢中,就像歇馬山主峰有時歪戴著一頂烏雲的舊草帽,寧靜在那裡一動不動。這就是山裡男人的本分。而女人的本分則是炕上一把剪子,鍋裡一把鏟子,院子裡雞鴨鵝狗圍著攆著。裁衣做鞋,做飯炒菜,飼養家禽家畜,是家庭老孃們的普遍營生。以觀天看日來判斷時間,是她們的拿手好戲。不

管在外面還是在家裡,生活節奏的緩慢,都是那麼悠然,款然,潸然。你問他們今夕是何年,他們無論如如何也說不出,光知道今兒個是陰曆幾月幾,還離某個節氣或節日有幾天。給你“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挺好奇的印象。人隨了光陰、草木和大自然一樣,自自然然了。人能走到這一步其實挺難的,因為你很難跨過慾望這道坎兒。

這不,如今的山裡人只剩下年老的,年輕人都被慾望和誘惑驅使著走光了。山裡最年輕的已經年過半百了,大都七老八十了,許多是耄耋之年。個別百歲老人也大有人在,還能趕著牛車逛集市。慢有慢的好處,正應了門框上的對聯:

壽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東海水長流

這副聯子看來有老生常談的嫌疑,卻是熟視無睹的真諦。在全世界所有大學的哲學史上必講的一章就是老子的“道”家學說。道法自然是其核心,只有遵循大自然的客觀規律行事才能適者生存。在社會學上,即所謂: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由此看來,山裡人生活節奏慢得有理有力有節,慢得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所以就慢得可愛。

沙裡途:山裡的慢

山裡人慢到什麼都沒有。無就是有,就是他們的一切。他們唯一所擁有的就是放下。他們不會講課本里才有的什麼大道理,他們只會做生活裡才有的小事情。老師早就放下了,學生還揹著。這個故事教訓人們要做減法。“我為什麼要有些什麼而不是什麼都沒有。”這是92歲仙逝的法國大作家讓·端木松的質疑,就是要人們先放下再說。他是歐洲人,卻好像是尊對亞洲山裡人活法的總結。

表面看來,我們在應當回首往事時自覺得我們做了我們能做的一切。歸根結底,其實我們什麼也沒做——除了死亡。因為每個生命個體都是向死而生,從他一下生開始就是一秒一分地走向死亡,儘管這個生命軌跡是個拋物線的原理,可他還是跌入了死亡的谷底。

從莎士比亞藉助哈姆雷特之口提出了“生,還是死?這是個問題。”的哲學命題開始,人們從沒間斷過對“生與死”的討論。莎翁放下了,他卻把哲學家們圈進去了。哈姆雷特轉身對霍雷肖說:“在天空中,在地面上,總是有比您的哲學更豐富的內容。”你看,他又挑了出來。這就是哲學,在不斷地否定之否定中向死而生。山裡人和莎翁是一致的,那就是跳出並放下,只是山裡人並不知道箇中的哲理罷了。

沙裡途:山裡的慢

山裡人並不知道運動能使人健康,寧靜能使人長壽的原理。他們只知道但凡是個莊稼人就要累了就歇著,有勁了就幹著。莫著急,悠著來。慢工出細活,放長線釣大魚,他們都懂這個。態度決定一切。他們都有個安分守己的好心態。守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三個飽一個倒。老婆孩子熱炕頭。這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活法,卻活出了名堂——健康長壽。活出了質量,足矣。作為山裡人,還需要什麼?沒有什麼,最好。緩慢的時光雕刻著緩慢的人生,只有在山裡。

在這裡,每個人都有事兒做,而且做著他想做的事情,就是一種幸運。至於要有什麼意義,全在於希望。《緞子鞋》的作者請人在他的墓碑上刻下了這樣的墓誌銘:

這裡安息著保羅·克洛代爾的骨灰和種子

山裡人沒有樹碑立傳的習慣,他們沒有那麼文氣。但保羅·克洛代爾的這句話用在他們身上再好不過了。你覺得山裡人與草木及其種子有什麼區別嗎?他們和它們最大的區別就是沒有區別!

這就是山裡的慢生活,慢條斯理的生活,向死而生的生活。渾然不覺地活在哲學家的形而上,自然而然地活在普通人的形而下。每每想到此,我都是大受感動而眼淚婆娑,潸然而下……

作者簡介

沙裡途:

原名都興瑜,蒙古族,大學本科。1956年生於遼寧莊河,現居大連。《現代女報》副主編。作家出版社簽約作家。著有小說《家園三部曲》:《鳥語》《水刀》《龜裂》,《守望三部曲》:《步雲山》《英那河》《磁懸浮》。另有散文集、詩集、散文詩集十餘部。

原載:《莊河之窗》雜誌

本文來自“天南地北莊河人”(ID:TNDB-zhuanghe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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