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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鋒:從科技博主到中文系教授,“他每個地方都做得非常漂亮”

1991年10月,復旦南區的博士生宿舍裡,絡繹不絕的人群挨個走進一間小小的寢室,一臺“286電腦”赫然映入他們的眼簾。當時的大多數同學們,只有在一學期3次的電腦課上能去機房碰一下“電腦”,從未想過誰可以“擁有”一臺。

電腦的主人是中文系的博士生嚴鋒。他立下規矩:所有想試試的人必須把手洗乾淨!後來許多老師想買電腦,就找嚴鋒出主意,電腦有問題的也讓嚴鋒幫忙修。“復旦有個修電腦的嚴鋒”就成了當時的一個“江湖傳說”。

嚴鋒的“江湖傳說”不限於此——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科學雜誌《新發現》雜誌主編、《三體》序作者、知名美食“偵探”……集多種身份於一身的嚴鋒是個當之無愧的“跨界玩家”。

復旦青年記者 張祁鍇 主筆

復旦青年記者 周鑫雨 編輯

嚴鋒:從科技博主到中文系教授,“他每個地方都做得非常漂亮”

“酷”教授

最近,嚴鋒很忙。

上個月,他剛剛釋出了一款VR的評測。廠商邀請他作為國內唯一一位測試者,測評這臺尚未發售的裝置。嚴鋒用VR裝置打開了“模擬航空飛行2”(Aerofly FS 2),一邊拿著手機在VR眼鏡後面進行拍攝,一邊開始用熟練的英文開始講解:“Hi VR Enthusiasts!”

嚴鋒:從科技博主到中文系教授,“他每個地方都做得非常漂亮”

▲嚴鋒的VR裝置

“我就是覺得他很酷。”中文系17級本科生閆力元這樣講述嚴鋒給他留下的印象。而最讓他著迷的,是嚴鋒作為一個文學教授,對科技的熱愛。

“玩科技”並非嚴鋒的心血來潮。讀博的第一年,嚴鋒就用一隻草綠色的軍用背囊把一臺“286電腦”從南京揹回上海,成為了整個復旦頭幾個擁有個人電腦的人。

最開始使用電腦,是為了寫作。在那個論文要送到復旦印刷廠油印的時代,電腦的排版列印相較之下更加方便、漂亮。但很快,嚴鋒發現電腦還有別的用途。

父親是知名的樂評人辛豐年(原名嚴格),耳濡目染下,嚴鋒從小也對音樂著迷。他聽說電腦可以作曲,就立馬嘗試。但當時的電腦沒有音效卡,發出的聲音單調而難聽。嚴鋒就到處蒐羅這一“整個上海的電腦商店都沒有一個銷售人員聽說過”的東西。

1992年4月,嚴鋒南下廣州,花下了“一生的積蓄”——1500塊錢,買下了一塊今天單價50元也賣不出的聲霸卡一代。這件事“讓上海的業餘電腦界小小地轟動了一把。”

就在這趟廣州之旅中,嚴鋒知道了一種叫“電腦遊戲”的東西——就在他轉身要離開之時,店裡某臺電腦的一個軟體安裝成功,螢幕上出現了“無比壯麗的太空”、“巨大的飛船”和“驚天動地的太空戰鬥”。“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華美而又驚心動魄的場面,只有站在那兒發呆的份。”

在那個還沒有個人電腦的時代,大家對電子遊戲的認識往往限於任天堂Family Computer家用遊戲機(又稱紅白機)。一款款裝在軟盤中的電腦遊戲在國內也很少有市場進行銷售,很多需要靠在外留學的學生們帶回,在高校裡傳播。

回來後,嚴鋒便和同伴一起,透過報紙中縫交友欄結識其他手頭有遊戲的人。他們往往也是大學生。聯絡上了,便到對方的院校、宿舍交換遊戲軟盤。嚴鋒不僅跑遍了上海市區,甚至坐火車到杭州,冒著大雨去了浙江大學。就這樣,他幾乎玩遍了當時發行的所有遊戲。

嚴鋒寫過很多文章,讚歎《銀河飛將》、《創世紀》等遊戲的畫面、音樂以及故事背景、情節和表達形式。採取比較文學的研究方法,嚴鋒開始專業地鑽研遊戲和文學的關係。95年左右,他在《天涯》,《上海文學》雜誌上發表了自己的文章。在那個電腦遊戲被視為“電子海洛因”的時代,嚴鋒一邊為遊戲正名,一邊也“給自己(的玩)一個高大上的理由。”

上世紀90年代中期,網際網路興起,嚴鋒又聽到了科技車輪的滾動聲。97年,他與人合寫了《生活在網路中》,是國內研究網路文化最早的書籍之一。同年,在《讀書》雜誌上,他發表了一篇的名叫《數碼複製時代的知識分子命運》的文章,裡面提到了超文字、去中心、麻木、注意力渙散等新時代的特點和問題。2016年,《讀書》雜誌舊文重發。文章編輯評價道:“文章雖寫於1997年,但對大資料時代知識生產問題的切入角度與深度,在今天看來,仍然頗具警醒作用。”

朋友聚餐時聊到科技,往往得聽嚴鋒為大家“普及”。“他在科技方面的敏感性在同代人之間是望塵莫及的。” 他的本科同學,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教授宋炳輝說道。

2012年,Oculus Rift公司開發出了第一個價格可供普通消費者接受的VR裝置——DK1。嚴鋒第一時間就託人在海外買到了。他戴上眼鏡,突然置身於地球的運轉軌道上,面前是與現實中的比例相同的各大行星,環繞在自己的四周。“用今天的標準來說是很粗糙的,但當時非常震撼,有一種維度被打破的感覺。”之後他便對VR著了迷。

“我覺得我感受力還不錯,比較敏感。這敏感也沒什麼神奇的,我比較喜歡技術,也比較喜歡人文,所以在尋找技術和人文的結合點。”嚴鋒這樣形容自己。

努力“超越”

對“飛行”,嚴鋒一直情有獨鍾。

大學時期,他最喜歡的電腦遊戲是《銀河飛將》。讀博時,一次論文寫作期間,嚴鋒花了兩天兩夜操縱遊戲中的飛船“拯救世界”。後來嚴鋒成家,遊戲大多沒空再碰,只有模擬飛行的電腦遊戲時不時還會再“過把癮”。VR出現,他拿到的第一件事是“在太空中漫步”——博士期間,在復旦南區的宿舍樓頂上,他就架著天文望遠鏡望向星空。他將其形容為“眼睛的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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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嚴鋒在中山大學主講了題為《虛擬現實與文學的未來》的講座

“飛翔的癖好”源自嚴鋒的童年,與父親辛豐年在一起的時光。

文革中,原在福州軍區工作的辛豐年被開除黨籍軍籍,遣送回老家南通縣石港區五窯公社磚瓦廠勞動改造。童年時期的嚴鋒與父親一同生活,物質十分貧乏。他買不起玩具,於是就自己動手製作,用紡線的線軸和木棍、橡皮筋做成能走的小坦克,或者是用其他東西做成陀螺、鐵圈、鏈條槍。

嚴鋒:從科技博主到中文系教授,“他每個地方都做得非常漂亮”

▲兒時的嚴鋒一家三口

父親從鎮上買到的圖書《少年航空模型》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嚴鋒的眼球。

他打算做飛機模型,辛豐年便跟他一起蒐集材料。父親所在的磚瓦廠有個機修車間,嚴鋒就去地上撿鋸條刀片,又向電工師傅討要砂紙和膠水。家裡的床是木條拼起來的,辛豐年就把靠外的一條拆下來切成材料的大致形狀。

一次,父親帶嚴鋒到上海南京西路一家叫“翼風航模”的模型店。嚴鋒依然記得當時的激動:“我的天哪!那個真的是,老鼠掉進米缸啊!各種各樣的材料,海陸空都要,看得我口水直流。”

在這家店裡,嚴鋒被一個黃銅做的,亮閃閃的2。5ml微型汽油發動機所吸引。他看向標價:20元,等同於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深深地記下這發動機的引數、模樣和自己的渴望——這是嚴鋒唯一的選擇。

成年後,他回過翼風航模,而店裡早已不再售賣當年靠手工打磨的模型材料。2011年,“翼風航模”關閉,那一個微型汽油發電機成了嚴鋒永遠不能實現的童年夢想。

那時,父子二人還都對收音機起了興趣。嚴鋒曾用中藥店買來的“自然銅”藥材,和針一起做成“礦石收音機”。當他第一次聽到“蚊子一樣”輕的電波聲時,忍不住激動得渾身發抖。

平反後,辛豐年買了一臺“海燕”收音機,偷偷聽韓國一個短波臺的古典音樂。在每個曲子的開始和結束的時候,他會飛快地把音量調到極輕,以免屋子外面的人聽到樂曲的朝鮮語解說。

在那樣的環境中,“自由”受到各種現實條件的限制,只能被寄託在飛翔的模型和遠方的聲音中。“我覺得這都是一種人與生俱來的超越自我和身處環境的努力。從這個意義上講收音機和航空模型、遊戲完全是一回事情。”嚴鋒這樣說。

接著,他又開始自己製作天文望遠鏡,材料是馬糞紙、白紙、墨汁、“胃舒平”的圓盒子、一片200度的老花鏡片以及軍工廠工人送給他的潛望鏡鏡片。

即使條件艱苦,辛豐年隔週一定帶嚴鋒去鎮上買書。嚴鋒記得當時看每一本書的場景、心情甚至書的內容。遇到好書,他更是 “餓極了一樣” ,“撲上去”。

父親從來沒督促過嚴鋒的學習。高考時期,他自己定下精確到分鐘的學習計劃,買菜時籃子裡放一本複習資料,做飯時爐子前貼一個單詞表。

1981年他第一次參加高考,成為南通市英語類考生總分第一名,卻因為體檢驗血時轉氨酶高而沒有錄取。嚴鋒復讀一年,改考文科。1982年他成為了江蘇省高考文科狀元,被複旦大學中文系錄取。

嚴鋒:從科技博主到中文系教授,“他每個地方都做得非常漂亮”

▲大學本科時期的嚴鋒

輕靈與厚實

嚴鋒身上有一種“勁”。他研究電腦時,可以到廢寢忘食的程度。博士畢業後的一段時間,他還擔任了復旦人文學院的電腦中心主任。

1983年11月,大二的嚴鋒和一位同班同學,在沒有事前邀約的情況下來到中文系教授、後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賈植芳的住所,拜訪請教。

那天,賈植芳穿著一雙黑布鞋。與嚴鋒相談甚歡,他甚至把一隻腳擱到了椅子上。1991年,嚴鋒成為了賈植芳的博士生。95年夏天,賈植芳的保姆因故回鄉,家中無人照料。嚴鋒自告奮勇,在老師家中住了3個月,生火做飯,並向賈植芳隨時請教。這成為了他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光之一。

相似的事情發生在嚴鋒與《三體》的作者、科幻作家劉慈欣的交往上。

二十一世紀初,他在水木清華論壇看到了劉慈欣的作品。“我一看就很激動,當時02年就寫了書評在文匯報上(刊登)。”後來《科幻世界》連載《三體》,嚴鋒感覺這是劉慈欣“質的飛躍”。他等不及《三體》的連載,於是在水木清華找到了劉慈欣的電子郵箱,發郵件請求將電子本提前給他。

“這個其實是很無理的要求。”嚴鋒說。這是兩人第一次聯絡,結果劉慈欣真的把全書電子版寄了過來。“大劉人太好了。我覺得真的很實在,他都不怕我洩露什麼。”嚴鋒笑著說,“這個我真的很感謝。後來《三體3》出版,嚴鋒還為之著了序。

但他卻拿“輕靈派”形容自己。

圍棋中,與厚重、結實、陣地穩固的“厚實派”相比,“輕靈派”追求不斷轉換、棄子、靈活多變。嚴鋒曾經研究過一陣子圍棋,達到了自稱“最多業餘二段那樣的水平”以後,就因為“太花時間”而放棄了。他的愛好常常轉變:“我不在意一個東西的得失,拋棄了就拋棄了,不會一直守著一個東西。”

玩遊戲時,嚴鋒研究遊戲與文學的關係。網際網路發軔初,他又去研究網路文學、網路文化。前段時間,他再次關注國外的網路文學、遊戲研究。曾經與他同時起步的同行們,現在的研究已經有了各種各樣的成果,但嚴鋒卻沒有堅持下去。

“他的才華真是太多了。他每個地方都做得非常漂亮,儘管他做得不是很多。”宋炳輝這樣說。1998年到2000年,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聘請嚴鋒講學。在復旦還是講師的嚴鋒,在那邊則被聘為了副教授。

沒有期刊陣地,嚴鋒跨門類的研究常常“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我到底屬於哪裡。人都要尋找一個歸宿嘛。”他會有這樣的疑問。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慢慢習慣了。

微博紅人為自己畫“線”

“微博”是普通人瞭解嚴鋒多種愛好與特長的重要渠道。坐擁近五百萬粉絲的嚴鋒,常常在微博上和大家分享他對於世界的看法。

2009年8月新浪微博上線,2010年初嚴鋒便註冊了賬號。“當時聽到大家都在說這個微博,吃飯的時候也說。一聽就覺得很對胃口,這是我的期待中的一種媒體的形式。”嚴鋒回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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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鋒的微博

嚴鋒習慣在早晨刷牙時候思考的問題。微博出現以前,他沒有發表的意識,這些想法往往最也煙消雲散了。有了微博,他很多零碎的想法得以記錄下來。“刷牙的時候想到”是嚴鋒微博的標準開頭,緊隨其後的是某條感悟,創意或者疑問,比如:“豬要是能長翅膀就好了,肯定比肘子更好吃”。

“#刷牙的時候想到#”後來成為了微博一個1900萬閱讀的話題。如果嚴鋒發微博沒加這個開頭,一定有網友評論一句:“嚴老師是不是牙刷壞了?”

嚴鋒喜歡在微博與網友互動。每當看到精彩的意見,或對他錯誤的糾正,嚴鋒都會十分高興地轉發評論。

2017年,嚴鋒結束在悉尼大學的工作回到復旦。2018年春季學期他向本科生開設了“從小說到電影”專業選修課,60人的上限的課程最後有67人正式參加,其中不少學生是在微博上認識的嚴鋒。

但眾多粉絲帶來的影響力,讓嚴鋒必須謹小慎微。一不小心捲入了網友們“站邊”的論戰中,結果就可能是鋪天蓋地的謾罵。那時候的嚴鋒,一天需要花費3,4個小時在微博上,將千餘條謾罵評論一一刪除拉黑。之後幾天,在他發的毫不相干微博的評論區中,都不免充斥著火藥味。

一次,有網友空口指認嚴鋒收了兩千萬做水軍。幾年後,還有網友嘲諷:“嚴老師怎麼會缺錢呢,兩千萬還沒花完吧。”

之後,嚴鋒養成習慣,釋出訊息一定提供信源,不主動參加任何“派系之爭”,私信的謾罵再難聽也不能放出來,以免粉絲們口誅筆伐。他也想壓縮使用微博的時間,便把各種想法記錄下來,固定在每天早上的時間段發表。

嚴鋒自稱為一個“意志比較薄弱”的人:在眾多的愛好中,要控制自己,就畫一條“線”——知道越界以後無法自控,就不去接觸線後的東西。他愛玩遊戲,卻從不玩網遊,就是怕自己沉迷其中。想起大學時期徹夜遊戲的經歷,嚴鋒在朋友面前經常自責:“哎呀,這段時間花的時間太多了。”

現在,嚴鋒繼續在微博上的“刷牙聊天”,但身邊同事的微博好像越來越不活躍了。曾經微博首頁的“常客”,如今也好多年沒出現在熱點榜單中。“現在上熱點的全是那些明星,那個時候那些明星還沒上來。現在全是那些演員歌星啊,我們根本擠不上去的。”嚴鋒說著,苦笑了一下。

圖片來源於受訪者

微信編輯 | 朱靜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