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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霍小玉和李師師的傳奇形象,看唐宋傳奇作者的不同創作思想

宋傳奇整體成就不如唐傳奇,這是早就被諸多著名論者道出的事實,如胡應麟指出“宋以後率便儒野老之談故也”,魯迅也認為宋傳奇“多託往事而避近聞,擬古且遠不逮,更無獨創可言”。擬古談故,這是宋傳奇的一個致命缺陷。不過,宋傳奇中也不乏《李師師外傳》這樣在題材、人物形象和主題思想上都具有創新性的經典之作。

《李師師外傳》和唐傳奇中成就最高的作品之一《霍小玉傳》有諸多共同點,如女主人公都是出身低微的風塵女子,如作者使用的都是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如都選擇了悲劇性的結尾以增加藝術感染力。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霍小玉和李師師都是古典文學中為數不多的極具個性的光輝女性。當然,二者在具體表現上又有所不同。

對比霍小玉和李師師的傳奇形象,看唐宋傳奇作者的不同創作思想

《唐宋傳奇選》,張友鶴編選

本文即透過對比霍小玉和李師師的傳奇形象,指出二者形象的差異之處,並分析形成這種差異的原因。

一、霍小玉和李師師的傳奇形象

《霍小玉傳》和《李師師外傳》的敘事模式是基本一致的,故事都是圍繞女主人公展開,她們都是不幸淪落風塵的妓女,和她們發生故事之人都是屬於統治階層的男性,她們最終都以身死的結局悲劇離場。霍小玉和李師師的傳奇形象,正是透過這一敘事過程刻畫出來的。

1。 霍小玉和李師師的出身

霍小玉本是霍王之女,但因為母親淨持為出身低微的奴婢,因而母女倆人在霍王去世之後被掃地出門,最終易姓為鄭流落風塵。對此,文中鮑十一娘有一段較為詳細的介紹:

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淨持。淨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於外,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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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傳》封面圖

在這一段表述中雖然沒有出現霍小玉淪為娼家的字眼,不過聯絡前後文卻不難發現這一點。前文鮑十一娘有云霍小玉“不邀財貨,但慕風流”,若非霍小玉流落風塵,那麼無須特意說明。況且,在和李生結合之時,霍小玉本人也說“妾本倡家,自知非匹”。

在《霍小玉傳》中,作者並未刻意突出霍小玉的娼家身份。在《李師師外傳》中,李師師的娼家身份則是重點突出的物件。在《李師師外傳》的開頭,作者即這樣寫道:

師師方四歲,寅(師師之父)犯罪繫獄死。師師無所歸,有倡籍李姥者收養之。比長,色藝絕倫,遂名冠諸坊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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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師外傳》封面圖

後文又透過張迪“未宮時為長安狎客”、徽宗“易服至鎮安坊”等描述,表明李師師和徽宗的相遇是因徽宗狎妓。

2。 霍小玉和李師師的主體性

霍小玉和李師師都是出身低微的女性,在與士人、帝王的相處過程中,她們無疑處於極為弱勢的地位。但是,《霍小玉傳》和《李師師傳》都並未強調她們的依附性,而是將筆墨放在了突出她們主體性之處。

在與李益結合之夜,霍小玉並未被一時的幸福衝昏頭腦,而是巧妙地令李益發出“粉身碎骨,誓不相舍”之誓。在李益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之後,霍小玉再次預料到了自己將會被拋棄的命運,並對李益說出了一番帶有一夫一妻制意識的話:

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捨棄人事,剪髮披緇,夙昔之願,於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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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畫本形象

在和徽宗相處的過程中,李師師也同樣展現了較強的個人主體性。其一是在不知徽宗真實身份時,李師師並不因他“禮意不薄”而委屈敷衍,先是因“性好潔”而不服侍未入浴的徽宗,後又因“性剛愎”而“見帝意似不屑”,因“性好靜”而不答徽宗之話。其二是在得知了徽宗的真實身份後,鴇母“大恐,日夕惟涕泣”,但李師師卻並不慌亂,而是冷靜地進行了思考:

無恐。上肯顧我,豈忍殺我?且疇昔之夜,幸不見逼,上意必憐我。惟是我所竊自悼者,實命不猶,流落下賤……若夫天威震怒,橫被誅戮,事起佚遊,上所深諱,必不至此。可無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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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師插畫形象

3。 霍小玉和李師師的悲劇結局

在《霍小玉傳》和《李師師外傳》中,霍小玉和李師師都是以死亡的方式悲劇離場。霍小玉和李師師之死不僅是情節發展的必然結果,同時也是塑造主人公形象和深化作品主題思想的精妙之筆。

《霍小玉傳》中,李益在與霍小玉分別不久之後便娶了表妹盧氏為妻,霍小玉則“博求師巫,遍詢卜筮”,最終“懷憂抱恨,週歲有餘,羸臥空閨,遂成沈疾”。在黃衫客將李益強行帶到霍小玉住處後,面對負心的李益,霍小玉發出了“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的詛咒,並擲杯於地含恨而終。由此,刻畫出了一個因愛生恨、含恨而終的決絕的棄婦形象。

《李師師外傳》中,在徽宗禪位、河北告急之後,李師師即預感到了大難將至。不久之後,金人果然攻破汴京,李師師亦被張邦昌等抓住並準備獻給金人。不過,李師師並未屈服,而是先將張邦昌等痛罵了一頓,隨後吞金自盡而死,文中這樣寫道:乃脫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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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師自盡插畫

二、霍小玉和李師師形象的差異之處

透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霍小玉和李師師的傳奇形象有諸多相似之處,如低微的出身、個人的主體性及悲劇性的結局。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霍小玉和李師師的相似只是表面上的相似,二者其實有著根本性的差異。《霍小玉傳》關注的是愛情和婚姻的問題,《李師師外傳》關注的則是民族大義的問題。因此,霍小玉的個人主體性最終指向的仍是個人,而李師師的個人主體性最終指向的民族大義。

1。 始於個體並最終指向個體的霍小玉

霍小玉在未遇見李益之時,不僅常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之詩,更是令鮑十一娘“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這些無疑都展現出了霍小玉作為一個妙齡女子對於另一半的合理訴求。得遇李益之後,霍小玉的求偶願望被解決了,但隨之而來的卻是終被拋棄的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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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京劇形象

在新婚之夜,霍小玉初次表現出了這種不安全感,她這樣對李益說道: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託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託,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在與李益分別之時,霍小玉又再次說道:

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願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冢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願,欲輒指陳,永委君心,復能聽否。

李益果然背信棄義拋棄了霍小玉,並因心中有愧而不敢與霍小玉相見。起初,霍小玉並不知道李益已娶他人,因而不惜耗盡資財四處打探李益的訊息。在得知李益拋棄了自己之後,霍小玉忍不住恨嘆道“天下豈有是事乎”,繼而日夜涕泣因之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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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京劇形象

霍小玉並沒有選擇原諒李益,也沒有就這樣默默死去,更沒有像《鶯鶯傳》中的崔鶯鶯一樣另嫁他人,而是極為嚴厲地對李益發出了一番詛咒:

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従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不難看出,霍小玉從始至終最為關注的都是個人的幸福問題,她身上的主體性由個人出發,並最終指向個人。

2。 始於個體但最終指向民族大義的李師師

在《李師師外傳》的開頭部分,李師師展現了極強的個人主體性,這其中雖有她不知道徽宗為帝王的緣故,但作為一個風塵之人,能以這種高慢的姿態對待普通貴族亦實屬難得。因此,李姥笑稱“兒強項,可令御史裡行也”。“強項”之典出自東漢光武帝時的董宣,指的是態度倔強、不肯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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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師當代影視形象

得知宋徽宗的真實身份是一個分水嶺,一方面李師師仍能冷靜地去思考自身的處境,另一方面又展現出了臣民之義:流落下賤,使不潔之名,上累至尊,此則死有餘辜耳。這與鄭後“妓流下賤,不宜上接聖躬”的勸諫是一致的,只是李師師受種種因素所限,未能直接勸阻徽宗。不過,到了民族危亡之際,李師師主動獻出前後所得賞賜以充軍餉:師師乃集前後所賜金錢,呈牒開封尹,願入官,助河北餉。

而在汴京被破之後,李師師自盡之前對張邦昌的那番大罵,與《長生殿》中雷海青之罵極為相似,可謂將民族大義、愛國之情展現的淋漓盡致,其言如下:

吾以賤妓,蒙皇帝眷,寧一死無他志。若輩高爵厚祿,朝廷何負於汝,乃事事為斬滅宗社計?今又北面事醜虜,冀得一當為呈身之地,吾豈作若輩羔雁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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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師當代影視形象

民族存亡之際,李師師已全然不顧自身安危,她的主體性亦由對個人的關注完全轉到了民族大義之上。

三、霍小玉和李師師形象差異的原因

透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霍小玉和李師師雖然在表面上較為相似,但本質上卻有極大不同。此時存在一個問題,為何會形成這種差異?筆者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兩部傳奇的作者具有不同的創作思想,而這種創作思想則是由文化語境和時代問題決定的。換言之,唐朝的文人和宋朝的文人處於不同的文化氛圍中,面對著不同的時代問題。

1。 唐朝的文化語境和時代問題

唐朝皇室沒有純粹的漢族血統,因此李淵在建國之初便高調尊奉老子為遠祖,以提高李唐皇室的聲望。李淵還下令道教為先儒教次之,由此確立了道教的國教地位。此外,佛教在唐朝亦較為興盛。我們雖不能就此斷定唐朝文化不以儒家為主,但至少可以看出儒家並非處於絕對的統治地位。也就是說,唐朝文人處於相對自由開放的文化氛圍中。再加上唐朝是封建時代的鼎盛時期,政治和經濟都空前繁榮,這又使得唐朝文人可以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到個體情感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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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淵畫像

即使是在安史之亂之後,唐傳奇作者最為關注的點也依舊是情感。且不說《鶯鶯傳》和《李娃傳》,即使是在反映安史之亂的《長恨歌傳》中,作者也花了極多筆墨描寫玄宗“綿綿無絕期”之恨。當然,在唐朝文人重視情感的同時,唐朝社會又存在一種與之相悖的社會風氣,那就是士人與望族之女聯姻。

受魏晉流傳下來的門閥制度影響,唐朝社會擁有極強的門第觀念,這對唐朝的婚姻觀念造成了極大影響。因為科舉雖為文人通往上流社會打開了一扇門,但能在仕途上走多遠則很大程度上卻取決於背後的親族,因此唐時形成了娶高門之女的風尚。對於身處其中的文人來說,這其實是一個很重大的社會問題,一方面是自己的情感,另一方面則是自己的前途。

事實上,唐朝三大愛情傳奇都是在愛情與婚姻的矛盾問題。《李娃傳》以喜劇結尾,但解決的方式無疑過於理想化。在《鶯鶯傳》和《霍小玉傳》中,男性都選擇了事業,而女性則被拋棄了。當然,與《鶯鶯傳》的自我開脫不同,《霍小玉傳》直接將矛頭指向了門閥制度及婚姻觀念,由霍小玉之死表達了對真情的讚美與對世俗的抨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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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簡《李娃傳》

2。 宋朝的文化語境和時代問題

與唐朝自由開放的文化氛圍不同,宋朝尤其是南宋以後的文化思想是以理學為主導的。理學初時被斥為偽學,但因其符合封建統治者的利益,因而最終被確立為正統。理學本身是一套較為全面的唯心主義哲學體系,對於其理論上的長處本文不予討論。值得注意的是,當理學與統治階級利益結合之後,其極力推崇的綱常觀念卻對思想文化起了較大的禁錮作用。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文人的注意力在由感受個人情感轉向了維護倫理秩序。因而我們看到,《李師師外傳》有意避開李師師的個人情感。

當然,促使《李師師外傳》中的李師師最終為民族大義獻身的,還是宋朝最突出的民族、家國問題。宋朝自建國起就處於極為惡劣的環境中,契丹、女真、蒙古等強敵環伺於周邊。如何驅除韃虜,這可謂是每一個宋朝愛國人士面臨的時代問題。在北宋亡國之後,這一民族存亡的問題則更為突出。在這一時代背景之下,陸游、辛棄疾、岳飛和文天祥等人,都曾寫下極為動人的愛國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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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愛國詩篇

《李師師外傳》的作者則在結尾處評論道:李師師以娼妓下流,猥蒙異數,所謂處非其據矣。然觀其晚節,烈烈有俠士風,不可謂非庸中佼佼者也。由此,不難看出作者對愛國精神的讚美及對忠義行為的呼喚。

結語:

正如《霍小玉傳》中的李益並不完全等同於歷史上的李益一樣,我們也不能認為《李師師外傳》中的李師師就是歷史上真實的李師師。歷史上的李師師的最終結局,目前尚無定論。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