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安重遊俠,洛陽富財雄。
盧照鄰這樣寫道。
唐朝的長安和洛陽,就是今天的北京和上海,東西兩都的政治地位旗鼓相當,唐朝廷的全部中央機構經常隨駕到洛陽辦公,唐玄宗甚至在洛陽呆過十年。
時間是公元
744
年,洛陽城內樹木繁茂,桃李爭妍。
天津橋南的鼎門大街內酒肆櫛比鱗次,車水馬龍的空氣裡有噴香的胡粉胡料和美酒的香氣,人們喝酒吟詩從早上就開始了,大唐沒有那麼多顧忌,到處都是酒蒙子、街溜子。
在一個酒肆的包間裡,臉色有些蠟黃的詩聖杜甫和眼睛瞪的溜圓的詩仙李白正在擼串喝酒,交杯換盞,髒話連篇。
真過癮。
是的,詩仙和詩聖神話般的聚在了一起,一千二百年後的詩人聞一多用文藝範兒十足的語言描述了他們的這場因緣際會:
。。。
“
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譬如說,青天裡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
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經過三次漫遊,
34
歲的杜甫把盤纏都花光了。
他在蘇州的時候心血來潮,想去看看“日出之國”,花費巨金打造了一艘去日本的大船,揚帆出航的計劃因為天氣原因更因為錢包乾癟了而被永久擱置。
直到年老的時候杜甫還對此念念不忘,他在
《壯遊》裡寫:
。。。
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
至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
曾經花錢大手大腳的詩聖這時候已經窮途末路了,有時候甚至餓的臉都開始發綠。
危難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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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的詩仙大哥把手一揮,跟我走。
帶著大筆買斷費的李白雖然被玄宗剛遣散了,但依然風采依舊,慷慨救難,他只看了一眼杜甫的臉色就全明白了,大哥把錢包推到了杜甫面前:兄弟,妥妥的,咱不差錢。
杜甫的鼻子一酸,眼淚就稀里嘩啦的下來了。
寶寶苦,十年的漫遊還是無業遊民,剛結婚沒多久還是個窮酸的文藝青年。
今天我杜二也有大哥罩著了,我大哥還是名滿天下的詩仙李白。
一頓好酒好肉過後,詩聖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
他完全被李白的風采所折服,李白腰間挎著延陵劍,身上穿著紫綺袍,眼睛是大大的,肱二頭肌是鼓鼓的,錢包是滿滿的。
李白總是饒有興致的講一大堆神仙丹藥之類的事情,本來篤奉儒家之道的杜甫在和李白相處幾天後就被李白洗腦了,成了李白的小迷弟。
杜甫喝多了老老實實的排隊坐公交車,李白喝多了必須騎著哈雷摩托還飆車;
遇見李白以後杜甫不想做公交車了,安分守己的杜甫硬是主動要求上了醉駕者李白的大摩托。
既然科舉落地、干謁無果,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去他丫的功名。
我要和我大哥一起去尋仙採藥。
杜甫甚至平生第一次用道家術語寫了一首詩,表示要追隨大哥從富貴名利中走出來,一起歸隱。
《贈李白》:
。。。
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
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
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
公元
744
年秋天的梁宋(開封、商丘一帶),馬肥草黃,李杜二人在梁園重聚,實現了“方期拾瑤草”的約定。
在蕭瑟的秋風中,他們偶遇到了另外一個好兄弟,高適。
杜甫和高適是舊交,李白和高適屬於是初次見面,杜甫鄭重的向李白介紹了高適。
此時
42
歲的高適只不過是在宋州租房居住的無數個窮酸破落詩人中的一個,甚至買米麵的錢都沒有,只好自己下地耕種,“年過四十簡躬耕”。
高適的祖父高侃做過高官,父親做過韶州長史,但高適還沒成年他的父親就一命嗚呼了,大寫的“窮”字前半生一直鎖在高適的眉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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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的高適就去長安找工作了,但一無所獲,心灰意冷的高適決定讓自己沉下來,開始了長達八年的專業種地生涯,像許三多一樣做著看似沒有意義但卻在打磨自己心性的勞作。
潛龍雖在淵,只要利現大人,終將一飛沖天。
此時就連寫下“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憤青高適自己都未曾料到,多年以後他在功名上的建樹,已經讓李杜二人膜拜了,正如後來《舊唐書》裡寫的“
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
”。
三人同行,高適和杜甫都叫李白“哥哥”,他們同樣都滿腹經綸,同樣都心懷天下、功名不顯,但是這時候的李白已經譽滿天下了,懷揣皇帝賞賜的黃金,走到哪裡去都有地方領導陪同接待。
李白憑空多了兩個窮光蛋的大兄弟,他沒有絲毫心疼自己的腰包裡的錢袋子,敞開了給扔下鋤頭的高適和盤纏花光的杜甫花錢。
他們三個一起喝酒狎妓,進出賭場,三個人都會賭博,尤其是高適能做到十賭九贏,招搖過市、大呼小叫的三個人快樂的像極了幾百斤的孩子。
大唐盛世裡生活的臣民,身體裡流淌著浪漫自由的細胞和翻滾的熱血,他們遊遍了梁園,登上了吹臺遠眺。
吹臺是梁孝王為紀念春秋時期著名音樂家師況而修的,傳說師況曾經在這裡吹奏樂曲,愛發朋友圈的杜甫將這一幕發到了朋友圈,取名《遣懷》:
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
兩公壯思藻,得我色敷腴。
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
芒碭雲一去,雁騖空相呼。
杜甫用文字將兄弟三個人的友誼永遠的定格在了流芳的詩篇了,哈哈大笑的三個人互訴衷腸,談古論今。
李白以“過來人”的身份向他的兩個小老弟傳授官場的一些心得體會,雖然李白終身未曾謀得過一官半職,但總算做過皇帝的高階藝人(待詔翰林,非官職)。
他們還在梁園東北部的郊外打獵,許久沒有發朋友圈的李白也做詩一首《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伎》:
。。。
駿發跨名駒,雕弓控鳴弦。
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
邀遮相馳逐,遂出城東田。
一掃四野空,喧呼鞍馬前。
歸來獻所獲,炮炙宜霜天。
他們把打回來的野味放上孜然辣椒燒烤,藉著胡姬的新酒下肚,爽哉快哉。
這三個人的秋天足夠讓他們懷念一輩子,高適和杜甫還當了大哥李白的伴郎,因為詩仙李白還在梁園再度收穫了愛情和婚姻。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李白在遊覽梁園後即興在牆壁上寫下了名篇《梁園吟》,前宰相宗楚客的孫女宗氏恰好路過,她在拜讀李白的大作以後馬上被李白的文字俘虜。
當梁園的工作人員準備把筆跡清除的時候,宗氏不惜出千金買下了這塊牆壁,李白和宗氏因此相知相熟相戀,最後喜結連理,成就了“千金買壁”的千古佳話。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日子在這一年的初冬結束了,蟄伏多年的種地好手高適決定南下尋找機會,李杜二人則一起去了山東拜訪李邕。 這時候三個男人都已經老大不小了,最小的杜甫也三十三歲了。
經受過社會的毒打,
他們三個仍舊對功名抱著一種固執,像固執的蠻牛一樣,試圖衝破階級和圈層的枷鎖,撞了南牆也不死心。
在
後來處於安史之亂中的李白錯誤的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皇室之間錯綜複雜的派系爭鬥,捲入了“永王之亂”,成了永王李璘的幫兇和近臣,寫了諸多為永王李璘歌功頌德的詩歌,比如《永王東巡歌》。
永王敗了,敗的慘不忍睹,李白也成為了階下囚,而剿滅永王叛亂的正是他當年的好兄弟高適。
杜甫聽聞李白的遭遇後,處處為李白喊冤託關係撈人,大哥就是大哥,哪怕耗盡平生所有的資源也要把大哥給救出來。
這期間,杜甫為李白寫下了感人肺腑的《不見》: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在詩裡,杜甫始終在盡心竭力的護著大哥,希望大哥能早日從牢獄裡活著出來,別再捲入功力的是非了,迴歸平凡普通的日子,回到當初匡山讀書的地方。
真摯實在的文字讓人起雞皮疙瘩,讀懂的人忍不住掉眼淚,在那個盛唐以成往事的時代裡,整個支離破碎的大唐,真正能懂李白的,可能只有身板瘦弱的杜二一人。
李白和高適置身於敵對陣營的雙方,現在李白是朝廷欽犯,高適是淮南節度使,他們兩個都沒想到這樣戲劇性的重逢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
李白的自尊和高傲仍然拉不下臉去直接求高適,畢竟那是自己昔日的大兄弟。
恰逢舊交張夢熊來探獄,李白聽說他要去高適那裡上班,於是藉著由頭寫了一首《送張秀才謁高中丞》,正面的誇獎了高適的功績,含蓄的提醒高適別忘了大哥我,搭把手吧,撈我出去。
李白以為高適會記得
744
年的秋天,大家一起喝酒吟詩,放肆歌舞,還在臨別的時候資助了高適一筆鉅款,高適這個老鐵如今大權在握肯定會營救自己的。
熱烈的盼望最後沒有等到高適的任何回覆,甚至連隻言片語的假意安慰都沒有。
李白第一次對友情失望了,心灰心冷的寫下了《箜篌謠》:
開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
管鮑久已死,何人繼其蹤。
李白的無力嘆息,讓人心疼。
不做大哥好多年,是因為很少再有小弟記得大哥。
就在李白萬念俱灰的時候,高適正在李白被關押的潯陽監獄的圍牆外踱步。
他內心自責掙扎,他多想推開監獄的大門去看看大哥李白,然而身處政治流沙中的他不容有任何閃失。
像高適這樣在冰面上行走的少壯派高官,他的所思所為都如同在一張宣紙上畫圖,每一筆都是他人決定親疏和前途的證據。
唐代的父子關係向來都是敏感而且犯忌諱的,李白的罪名甚至要重於殺人放火,這是意識形態的問題。
只要他推開了關押李白監獄的大門,明天就有人會拿這件事大做文章,甚至攻擊他徇私枉法。
有一種身不由己,叫你是我大哥,我卻也不能救你。
“對不起,我是個警察”。
無間道里的經典臺詞很適合現在的高適,在無間道的亂世裡,身處各利益集團的人都是局中人,環環相扣卻又獨立存在。
五年後的公元
760
年,杜甫在成都逃難暫住,高適先後擔任彭州刺史、蜀州刺史、成都尹等蜀中高官。
初到成都的幾乎所有開銷都是好友們接濟的,杜甫甚至直截了當的寫《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向高適要糧食:
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飢寒。
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
我說高二哥,高刺史,這天氣都涼了怎麼還沒給我送過米麵來。
高適忙於公務,一見到杜甫的詩才想起來是自己疏忽了,這一兩年三弟杜二的日子不太好過,經常缺糧少錢的,不過只要有我這個二哥在,就得好生關照三弟的生活,碰到好機會再給他安排一份錢多事少的工作。
高適親自帶著運糧車把糧食給杜甫送到了家裡,還帶著好酒。
杜甫不好意思的攤攤手說不好意思沒有好菜。
“移樽勸山簡,頭白恐風寒”,那二哥你就多喝兩杯吧,大蒜蘸醬還是有一些的。你這白髮的老頭子最怕風寒了,該適當的放鬆放鬆了。
高適被三弟杜甫的調侃逗笑了,很久沒有像這樣開心過了。
高適和杜甫把酒言歡,腦海裡不約而同的出現了大哥李白的身影,重現了
16
年前那個漫遊梁宋的金秋,策馬狂奔的三個人如今身處異地、命運迥異。
剩下的好酒無論如何再也喝不下去了,高適背朝杜甫揮了揮手,已經淚流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