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魔力之源:遊戲中的“Mana”是怎麼來的

我們的故事得從南太平洋上的小島說起。19世紀時,來自遙遠西方的傳教士羅伯特·亨利·科德林頓隨著殖民者的船隊踏上美拉尼西亞的島嶼,肩負著傳播福音的使命。

當然,美拉尼西亞的居民們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是“美拉尼西亞人”。這個名字是傲慢的歐洲人替他們起的。1832年,法國貴族杜蒙·杜爾維爾將整個南太平洋地區在地理上一分為三:密克羅尼西亞、波利尼西亞和美拉尼西亞。從此之後,這一圖式就深深植根在歐洲人的腦海裡,並被殖民者和傳教士們傳播給南太平洋島嶼上的居民們。

在這張1852年的太平洋地圖裡,歐洲人將太平洋劃分成了3個地理區域

相比於動輒以槍炮相要挾的殖民者,傳教士的行事方式整體來看要體面不少。登上美拉尼西亞的傳教士被要求在傳播福音之前先要尊重當地文化,學習當地的語言和風俗。科德林頓正是其中的一員。這位來自英國聖公會的教士和學者於1876年隨特派團踏上今天的諾福克島(現在是澳大利亞的海外領地),建立了當地第一所教會學校。在他漂泊南洋的十多年裡,科德林頓走遍了整個美拉尼西亞地區,並在退休後撰寫了著作《美拉尼西亞:人類學與民俗學研究》。

“美拉尼西亞人的思想完全被一種他們稱之為‘曼納’(Mana)的力量掌控,那是一種普遍性的、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科德林頓在他的著作裡寫道。

這是“Mana”在歐美世界的首次亮相。

“烏鴉的胞族是烏鴉”

踏上南太平洋島嶼的探險家們發現,大洋洲原住民在文明的程度上似乎比同一緯度上的美洲原住民還要低一些。接踵而來的傳教士和人類學學者則對這一與西半球迥然相異的文化世界進行了更加細緻的研究。他們將美拉尼西亞的原住民們視作更加原始的人類,試圖從中尋找人性中更加“基本”的組成要素。在19世紀整個歐洲信仰崩塌的背景下,他們尤其希望藉助對原住民信仰的研究,揭示宗教信仰的起源之謎。

宗教的源頭在哪裡?是寄居在萬物中的靈魂,還是對不可思議之奇觀的敬畏?又或是傳教士們在美拉尼西亞人那裡看到的神聖圖騰?“烏鴉氏族的胞族是烏鴉。”美拉尼西亞人如是說。

“圖騰本身並不具有力量,”在綜合了科德林頓、弗雷澤、弗萊徹小姐等人對大洋洲和美洲原住民信仰的研究後,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幹在他的著作《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寫道,“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被視作神聖的事物、氏族成員和圖騰物種所分有的共同本源。”

這是19世紀旅行者描繪的美拉尼西亞的斐濟,看得出來,當時的美拉尼西亞還保持著比較原始的風貌

“換言之,圖騰制度不是關於人、動物或影象的宗教,而是一種關於匿名的和非人格的力的宗教。它見諸於所有這些事物,而又不與它們所混同。誰也不能完全擁有它,但又都可以分享它。它完全獨立於它所化身的物件。個體生滅,世代交替,但這種力量卻是真實、鮮活、始終如一的。”

這就是美洲易洛魁人的“瓦坎”,美拉尼西亞人的“曼納”,在夏威夷和毛利人文化中也有類似的反映。烏鴉氏族的人們敬畏的不是烏鴉,也不是烏鴉的形象,而是暫時寄寓在烏鴉之中的神聖本源,是為烏鴉所分有的“曼納”。“曼納”是遍佈於世間的力,是匿名、非人格化的神聖存在。烏鴉氏族之所以為烏鴉氏族,並不是說他們認為自己是經驗意義上的烏鴉,而是說他們共同分有同一種本原,這種本原是他們最本質的特徵,是他們與和他們同名的動物所共有的,其外在的形式表現為烏鴉。

在美拉尼西亞人的心目中,“曼納”作為力的存在並不是一種比喻。在他們看來,這是一種滲透到宇宙中的精神生命力或治癒力,也是對力或能量的擁有和培育,正確地引導和利用“曼納”能使力的作用發生改變,從而在物質世界中產生影響。他們認為,將“曼納”以不正確的方式引匯入自己體內會引起疾病和死亡。而在美洲,誇可紐爾人相信類似“曼納”的本原之力,能夠透過類似從指尖射出流體的方式起作用——在他們的神話裡,一位祖先英雄只靠用手指指向敵人,就能擊穿他們的腦袋。

“烏鴉的胞族是烏鴉”

來自歐洲的學者們自南太平洋滿載而歸。他們自豪地宣稱,信仰起源之謎已被解開,日益滑坡的社會道德也將因他們的努力得到救贖。然而,19世紀後期,大眾運動的激情席捲了一切。人們簇擁在充滿魅力的群眾領袖身旁,被一場又一場煽動人心的演講所俘獲。沒有人關心這群出身市民中產階層、戴著單片眼鏡、永遠慢條斯理的學者們在說什麼。

美拉尼西亞人的信仰、文化和語言就這樣被冷藏在了博物館和圖書室裡,大概只有中小學生會在課外活動時前去參觀,只為寫上一份言不由衷的報告。

但歷史的運動永不止息,兩次世界大戰令偌大一個歐洲再也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來自歐洲的學者們乘上輪船,帶著自己的博物館和圖書室逃往美國。

看起來,崇尚實用主義的美國人不太可能對異域文化有什麼特殊的興趣。如果不出意外,美拉尼西亞人的文化與信仰只是換了個地方冷藏罷了。

可是,意外就這麼發生了。

在戰後嬰兒潮中出生的一代人趕上了美國最富裕的時代。他們生下來就衣食無憂,卻在前所未有的豐裕面前陷入迷茫。他們開始將目光投向東方,試圖在遙遠的異邦尋覓到精神的安慰劑

那是人類學、神話學和比較宗教學在美國流行的年代。維克托·特納、約瑟夫·坎貝爾和埃利亞德的著作備受年輕人歡迎。那也是屬於禪宗、甲殼蟲樂隊和幻想小說的時代。這一追求異鄉迷狂的浪潮最終在美國文化最為多元的加利福尼亞結出果實。前半生平平無奇的小說家傑克·萬斯在1950年代開始嶄露頭角——1950年,短篇小說集《瀕死的地球》出版。

《泰晤士報》文章將傑克·萬斯稱作“影響了新一代科幻與奇幻作家的多產作者”

傑克·萬斯是約翰·萬斯的筆名。這位萬斯曾在海軍中服役,也正是在服役期間出版了第一部作品《瀕死的地球》。萬斯對異域文化有著超出尋常的興趣,常在海外四處漂泊,每到一個新地方就寫一篇新的小說。這讓他的作品總是充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化元素。這一點深深影響了加里·吉蓋斯。

新大陸的流浪者

“傑克·萬斯的《靈界之眼》與《瀕死的地球》給本規則的設定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加里·吉蓋斯在《龍與地下城》的初版規則中寫道。

《龍與地下城》的法術系統設定完全來自於《瀕死的地球》。在設計角色扮演遊戲規則時,吉蓋斯很快就發現,擁有超自然力量的法師強度遠遠超出了其他職業。於是,他照搬了《瀕死的地球》中的魔法記憶體系:法師不能直接使用法術,而要在施法前記憶卷軸或書籍中的法術,一位法師一次只能記住有限次數的法術,而所有法術都是一次性的,用過之後就會被遺忘,需要重新記憶。

這是在角色扮演遊戲史上跨越時代的一刻:終於有一天,玩家們能夠“合理地”扮演掌控超凡技藝的法師。直到“博德之門”系列和“永恆之柱”系列面世,你還能看到那些“龍與地下城”設計師出身的遊戲開發者們堅定地在電子遊戲中保留這一古老機制。

傑克·萬斯的許多作品都對《龍與地下城》的規則和設定產生了影響,他本人也是雨果獎和星雲獎雙獎得主

但這個體系在當時還比較簡陋和死板,法術與法術間不可通約,如果一個法師一天內能夠施放一個2級法術和兩個1級法術,那麼他並不能將其變通為釋放4個1級法術。如果他用施放2級法術的機會施放了1級法術,那他也不會額外得到一個1級法術的施法機會。

為了讓遊戲機制更加靈活,“能量點”(Spell/Energy Point)的概念在“龍與地下城”的其他同類作品中被創造了出來。每個玩家根據自己的車卡方案擁有一定數量的能量點,每次施法時都會根據咒語等級消耗能量點。能量點耗盡後,玩家角色將不能施法。

表面上看,能量點這一設定非常符合直覺,天然地符合遊戲設計的要求。但從角色扮演遊戲中至關重要的世界觀的角度看,能量點的設定是不可理喻的。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作品中,法術是藉助吟唱咒語對世界造成影響的超凡技藝,它的效果取決於咒語強度、複雜度和施法者的記憶力。《瀕死的地球》裡,瑪茲瑞安能夠俘獲圖亞安正是因為他能記住6個咒語,而圖亞安只能記住4個。

為我們所熟知的“法力值”的概念同樣來自於六七十年代風頭正盛的奇幻小說。當時的奇幻小說同樣遭遇瞭如何合理構建可通約的法術體系,並使之能夠在世界觀下得到合理解釋的問題。小說家,尤其是美國的小說家們在當時流行的文化百寶箱中發現了美拉尼西亞人的“曼納”——隱藏在萬物背後無處不在的神聖力量,以力的形式發生作用。例如,在科幻小說作家拉里·尼文的作品《末日將近》裡,世界充滿了無處不在的魔力,而法師對魔力的濫用則使得世間魔力日益衰竭。

在遊戲設計師的筆下,世界充滿了神秘的魔力,咒語的意義在於引導和操縱本就存在於各個角落的魔力:他們還沒有使用“曼納”這一名字,但他們已經在使用它的意涵。

拉里·尼文是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科幻和奇幻作家之一,以《環形世界》聞名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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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是什麼顏色的?

如果說紅色是鮮血的顏色,很自然地讓人聯想到生命與傷口,從而成為了電子遊戲中“生命值”的配色。那麼,為什麼在電子遊戲裡,最常見的代表魔法值的顏色是藍色?

這個問題至今還沒有定論。我們所能知道的是,1983年,角色扮演遊戲《創世紀3:出埃及記》首先在遊戲介面中以“MP值”的形式呈現“法力值”這一概念,並以藍色為其配色。無獨有偶,1987年,日本的“最終幻想”系列也採用了“MP值”的設定。那時,“MP值”就專指被用於施放技能的“法力值”。

在《創世紀3:出埃及記》的人物配置介面可以清楚地看到角色的生命值和魔法值分別以紅、藍兩色的長方形條塊顯示,只是這時的“M”的含義尚未確定

同樣在1987年,角色扮演遊戲《地下城主》(Dungeon Master)在遊戲中明確表示,“MP”中的“M”代表的是“Mana”,也就是魔力。而1991年發售的《聖劍傳說》,則直接將“瑪娜”(Mana)作為世界架構的核心要素,整個故事都圍繞著“瑪娜之樹”和“瑪娜聖劍”展開。

至此,“曼納”這個來自南太平洋海島居民的概念,幾經輾轉,終於在電子遊戲的世界中重新紮根。它代表著“魔力”,指代無處不在的魔法力量。它的再發現和應用解決了角色扮演遊戲設計法師角色時的難題,使得遊戲機制能夠與世界設定融為一體:法師施法時消耗的魔力來自於世界本身,而不是什麼莫須有的“能量點”。而之前作為折中之法的“能量點”,則漸漸演化成回合制策略遊戲中的“行動點數”,與“法力值”相區分。

從不為人知的海島信仰,到博物館中的文化標本,再到加州極客們從百寶箱中淘出的寶具,最後變成全世界玩家習以為常的日常概念,“曼納”的旅程不需要太多的修飾,就已經足夠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