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十三將士歸玉門

某一天在地鐵上昏昏欲睡時,一部標題為《十三將士歸玉門》的電影宣傳片敲醒了我的夢,一段輪廓漸漸清晰的故事浮現在我的腦中。這個故事我在中學時已然爛熟於心,而直至今日回想起來,仍不由地血脈僨張,熱淚盈眶。

提到民族英雄,多數人會想到的是精忠報國嶽武穆、捨生取義文天祥,也可能是粉骨碎身於少保、死守揚州史閣部等等。可我想說的是,僅有這些璀璨明星,恐怕還撐不起我國浩瀚無垠的歷史銀河。

今天想要說的故事,就屬於一位在歷史上並不知名的小人物。也許絕大多數的中國人都不曾聽說他的故事,但我還是希望用最樸實的筆觸,來儘可能地展現這段默默無聞,卻震撼人心的歷史。

十三將士歸玉門

東漢明帝時,政治清明,國力日興。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冬季,漢軍北上“車師國”,打敗了兩漢之交以來制霸西域的匈奴,重新設立了西域都護,並安置邊軍駐守,守軍軍官稱作“戊己校尉”。

我們的主人公,耿恭,正是兩支邊防部隊中更前線一支的戊己校尉。另一支邊軍由校尉關寵統領。西域駐軍在邊境恩威並施,西域小國無不俯首,大漢威名得以重建。

然而好景不長。次年三月,匈奴人大勢猶在,見漢軍駐軍人少,決意兵臨車師。事實上,這兩支邊防軍人數皆不過數百,任誰也料不到,不久前鎩羽而歸的匈奴人竟這般強悍地捲土重來。

未等眾人回過神,耿恭手下派出的一支先遣部隊便已正面遭遇匈奴。

“大人,探子來報,匈奴北單于率二萬騎兵來襲。我軍……我軍前部,我軍前部三百餘人已覆沒……車師后王已被俘身死。”

車師“后王庭”金蒲城內,所剩不多的漢兵駐軍已炸開了鍋。

有人說,應當迎頭痛擊,為死難的兄弟報仇雪恨。

有人說,匈奴勢大,不如先聯絡西域各國,合而攻之,尚可一戰。

也有人說,西域小國貪生怕死,全無信義,一旦開戰,定然倒戈,不如棄城而走,且戰且退,早日回中土,以圖後計。

邊境的朔風捲襲著漫天的陰雲,黃沙張牙舞爪,“簌簌”敲擊著年久失修的城闕。

不戰而退,可保性命無虞;且戰且走,猶有捲土重來之機;然而漢軍北伐不過一年,大漢重掌西域,難道今日便要功虧一簣?

耿恭來回踱步,半晌之後,終於下定決心:“我大漢將士,焉有不戰而退之理?今我大漢設西域都護於此,此地便是我大漢王土,此城便是我大漢前哨。我朝疆土,焉能尺寸與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再言棄城逃跑者,軍法論處!”說罷抽出腰間寶刀,一刀將“免戰”牌劈作兩半。

駐軍將士都是百裡挑一的漢軍好手,絕無貪生怕死之輩,聽聞主帥之言,個個摩拳擦掌,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匈奴人轉眼已兵臨城下,黑壓壓的騎兵部隊將小小金蒲圍得水洩不通。耿恭命兵士將箭矢塗毒,親自登上城頭揮刀指揮:“弓箭手,準備放箭!”剎那間,箭如雨下,兵強弩壯,中箭者紛紛滾落下馬。

耿恭命眾人高聲呼喝:“我漢軍神箭,中者必死,誰敢再上前一步!”匈奴人從未見過這般手段,只瞧中箭計程車兵個個痛不欲生,在陣地上呻吟、翻滾,不一會兒瘡口便潰爛,膿血湧出,十分駭人。

此時黑雲壓城,暴雨驟至。漢軍將士箭矢充裕,箭矢挾暴雨神兵天降,攻勢如電閃雷鳴,匈奴兵死傷甚眾,奔走、嚎哭之聲不絕於耳。

“他媽的,漢兵有神靈庇佑,快撤!”匈奴騎兵早就無心再戰,風捲殘雲般向北逃去。城上漢兵見擊退敵軍,人人歡欣鼓舞。耿恭卻眉目深鎖,遙遙望著來去如風的匈奴鐵騎,心中隱隱生出幾分憂慮。

“這一戰乃是佔了天時地利,才僥倖退敵。然而金蒲孤城,糧草、水源都不充裕。如若匈奴再攻,如之奈何?”

“大人,那麼咱們便令城內匠人多造強弓勁弩,日夜巡視,匈奴人畢竟害怕咱們的毒箭,不敢一擁而上。”

耿恭與幾位謀士商議至深夜,始終放心不下。多年行軍打仗的經驗和直覺告訴他,西域荒蕪之地,水源為先,糧草為上,二者兼備方有守城之機。他堅毅的眼神在行軍圖紙上一寸一寸地挪動。

是了,正是此處!

耿恭知道,在金蒲以東數十里處有一條山溪,高山雪水融化後涓涓流下,可作守城之源;而地圖上的疏勒城,恰好便與這條山溪相鄰。於是他頒下軍令,眾人嚴整軍備,分批悄然向東行去,移軍疏勒城。是年五月,耿恭部剩餘三百餘人已全部佔據疏勒,眾人修繕城郭,搭建工事,鑄造兵刃箭矢,蒐集糧草儲備。耿恭派哨兵日夜巡視,謹防匈奴人來攻。

七月的一天,日上三竿,酷熱炎炎,疏勒城幾近焦土。

“想不到西域竟這般缺水,自上次金蒲大戰,已數月未見過雨水了。”耿恭說道,“你們出城去山溪打些水來吧。”

屬下的幾名軍士早就渴得像火燒一般,聽令後便取水桶出城去了。

然而城門外,原本汩汩流淌的山溪,今日竟忽然乾涸了!河床中只剩下黑黃的淤泥,往日的流水竟見不得半分。

“這…你們看!”其中一名士兵抬手指向遠處。只見約摸一里之外,大批匈奴人正在搭營帳,幾十名匈奴兵開山鑿土,竟已堵上了山溪!

耿恭聽聞回報,恨恨罵了一聲。再至漢兵營地,只見軍中飲水已幾乎耗盡,兵士們苦不堪言,一些體弱的將士已然病倒。耿恭一面安撫眾人,一面親自帶人打井。城中幾處“井口”,鑿地足有十幾丈,仍見不到一滴水。

日子一天天過去,儲備的飲水已全部耗盡。將士們渴極,只能榨乾馬糞擠出些汁液,到最後連馬兒也開始病倒。

耿恭含淚嘆道:“昔日聽說有位貳師將軍身陷絕境,拔刀刺向山頭,山中竟有清泉湧出。我大漢向來有天神庇佑,難道今日我等,竟要這般葬身此地了嗎?”說罷,整理衣冠,嚥了口眼淚,向面前的井口拜了兩拜。

正當此時,井中一股清泉噴湧而出,有如天神顯靈。眾將士歡欣鼓舞,山呼萬歲,紛紛取來水具,一番牛飲,好不暢快。

“天佑大漢,天佑大漢。”耿恭伏地長拜,感激神靈救命大恩。於是傳下將令,向匈奴人潑水示威。匈奴士兵見狀,人人神情委頓,想是那耿恭果然有神明相助。只見城中泉水越湧越多,匈奴人氣急敗壞地退兵去了。

匈奴雖暫時退兵,但形勢仍然危急。此時西域國家見匈奴勢大,大都做了牆頭草;就連駐軍所在的車師國,也倒戈向漢軍進兵。耿恭被圍於疏勒,關寵所率的另一支邊軍被圍於柳中。

未過多久,耿恭部箭盡糧絕,幾乎無以為繼。在此絕境之下,有一個女人站了出來。

這個女人在歷史書上不曾留下姓字,我們也無從知道,她是犯了怎樣的千難萬險,才做到了這書中草草帶過,卻讓人驚心動魄的一筆:原來,車師雖然反叛,但車師后王的遺孀,乃是中土北遷的漢人,這位王后心念故國,多次以身犯險,向耿恭通報車師及匈奴兵的軍情,甚至還悄悄提供糧餉資助。

沒有王后的大義,便沒有耿恭死守孤城的機會。耿恭部又苦苦支撐了數月,僅有的糧草被分無可分,只能烹煮鎧甲弓弩,取其中牛筋皮革以果腹。期間,耿恭與眾將士同食同寢,患難與共。不斷有人倒下,但絕無反叛投降。

就連殺人如麻的匈奴北單于,見耿恭部如此死守城郭,也不由地感懷,想要招降:“凡是投降之人,都在單于部下封王,好酒好肉,美女金銀,隨意取用!”

耿恭不為所動,一刀殺了招降使者,在城頭架起火爐,與守城士兵談笑分食,好不痛快!北單于大怒,引兵攻城。然而匈奴兵雖然殘暴,畢竟不敢食人肉,攻城騎兵見守城者就著人肉湯談笑風生,一時間紛紛膽寒,竟不敢上前。

此時在洛陽,關寵千里傳書的求救訊號已然送到。關於是否要出兵西域,眾臣也在大殿之上爭的是不可開交。

司空第五倫(姓第五)說:“大軍去年雖然獲勝,但勞師遠征,實在於己不利。今日關寵、耿恭部人數不過數百,且被圍困已將近一年,恐怕早就殞命殉國,不如不救!我等撫卹將士親屬,厚待其家人,盡一份心意便罷了,也不枉二位校尉為國盡忠。”

“司空此言差矣!”司徒鮑昱朗聲道,“我軍將士在邊境孤城困守,情勢危急,如若棄之不顧,對外,是縱容蠻夷之暴,對內,是詆損忠良之心!此後若匈奴再度來犯,陛下又當以何人為將呢?”

此時東漢章帝即位未久,正欲有一番作為,聽司徒所言,不由地點頭稱是。

鮑昱上前一步,說道:“耿、關二部以數十人之軀,死守孤城,匈奴兵雖殘暴,卻也久攻不下。陛下,臣以為,當令敦煌、酒泉太守各發精騎兩千,大張旗鼓,兵分四路,千里馳援,以壯軍威。匈奴人疲敝之軍,強弩之末,焉能當之?以微臣之見,不出四十日,危局可解,邊軍將士可盡數凱旋。”章帝頷首稱是,斷然發兵。

時值正月,張掖、酒泉、敦煌三郡發兵七千餘人,奇襲車師,立解柳中之圍。圍困柳中的匈奴兵及車師叛軍驚厥而逃。此時柳中的戊己校尉關寵已戰死,於是援軍統領王蒙等便準備班師回朝。此時,一名小小軍吏站了出來。

這人名叫範羌,乃是耿恭手下參將。守城日久,地凍天寒,耿恭當日派範羌潛至敦煌,搬取救兵,一併負責冬衣輜重等物,因此這番馳援,範羌同在軍中。

“大人,我軍尚堅守疏勒,豈有不救之理?”範羌目眥欲裂,憤然說道。

三軍統帥面面相覷,皆不做聲。後來王蒙說道:“範兄弟此言差異,那疏勒城遠在車師邊境,乃是敵軍腹地。連這柳中的關寵將軍都未能支撐到現在,耿將軍又如何有生還之機?”

範羌道:“我軍將士堅守城郭,耿將軍天神下凡,匈奴兵只敢圍困,不敢進攻。如今援軍已到,匈奴兵又何懼之有?”

王蒙等人商議之下,仍不肯發兵,只願意分兵兩千,令範羌自救。

範羌引兵北上,馬不停蹄。柳中至疏勒隔著崇山峻嶺,天山山脈連綿不絕,有如天塹。此時大雪紛飛,山中積雪數尺。然而援軍不敢怠慢,冒雪翻山,日夜兼程。

“大人……城外人聲喧譁,恐……恐是匈奴人又來攻城了!”

此時疏勒城內連帶耿恭在內,只剩下區區二十六人。他們衣衫襤褸,神情委頓,幾乎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耿恭仰天長嘆:“究竟是天命難違!”肅然抽出捲刃的腰刀,扶著刀鞘艱難地登上城頭。

夜色沉沉,朔風翻湧,火光翻飛,殺伐之聲不絕於耳。

城外一騎當中橫刀而立,朗聲道:“耿大人,末將範羌,救援來遲,萬死之罪!我等已殺散了匈奴兵,還請大人開城門吧!”

這群鐵骨錚錚的漢子,在獨守孤城將近一年之後,終於等來了救兵。範羌所率部眾,見到了這孤城中困守的邊軍,無不動容落淚——這群鐵骨錚錚的漢子,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拖著遍體鱗傷的殘軀,相互攙扶著同伴的身體,走出了疏勒城緊閉了將近一年的城門!這飛沙走石的殘夜裡,他們逡黑的臉早就看不出血色,只剩下一雙雙彷彿湧動著熱血的雙眼,在訴說這寒夜裡不朽的大漢軍魂。

這二十餘人隨著援軍南下。他們歷經風雪的侵襲,穿過敵軍的圍堵,翻過高山的阻隔,終於回到了中土,來到了玉門關。此時正值三月,疏勒城耿恭部的守軍,最終只剩下區區十三人。玉門關的風霜與羌笛之中,吹來了久違的春風。

最後,讓我用玉門關中郎將的上疏,來結束這段屬於勇者的故事:

“耿恭以單兵固守孤城,當匈奴之衝,對數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於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後殺傷醜虜數千百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義,古今未有。宜蒙顯爵,以厲將帥。”

勇敢的心,終將不朽。我想,這便是我們漢人的脊樑。

參考:【後漢書·耿弇列傳】

十三將士歸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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