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日本人的“幸福危險論”

日本人與其他國家的人比較,很少使用“幸福”一詞。特別是日常會話中,如果有人說:“我是幸福的。”“我多麼幸福呀!”就如同演戲,聽起來很刺耳。

作為書面語,在信中雖然寫“幸甚”“萬幸之至”,但這是寄給他人的話,不論怎麼說,絕不是帶有實感的話。

這令人感到日本人對幸福狀態的生活感情,不知為什麼,好像有些淡漠。

日常不使用“幸福”一詞,不僅因為日本人生活上與幸福關係疏遠,還由於他們養成了對幸福迴避的習性。

日本人的“幸福危險論”

比起滿月,日本人更喜歡帶有一些殘缺的月亮,興許也是受到這種“幸福論”的影響

回顧一下日本人幸福感淡漠的由來,可以知道,自古以來日本人就反覆地被灌輸了這樣的觀念:幸福是危險的、空虛的,而忍受不幸才是美德。

日本自古就有不少關於修養的書,但不論哪本書幾乎都不例外地告誡人:“

如果九分不滿足,十分就漾出來了。

意思是說,人如期望一切都十分滿意或者期望滿意達到幸福的狀態,雖非罪惡但是危險的,其將會成為痛苦之源。

這種想法,不用說,出自老莊的少欲知足思想。老子的“知止所以不殆”“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就是說:你期待的幸福,如果超過了現在所給予你的,那是危險的。

日本古時,鴨長明在《方丈記》中說:“有財多慮”,“人所營皆愚,尤以造家宅於如此多危之京中,耗財惱心,實為愚中之極”,所以“惟草菴,閒逸無慮”。其結論依然是幸福危險論,即認為優遇的物質條件,會帶來恐怖和不安。

兼好法師在《徒然草》中也反覆地主張:物質的幸福是危險的。“財多疏於守身,招累致害之媒也”,“身死留財,非智者之舉。……有言唯我得’者輩,爭家業,其狀惡也”。他甚至舉出爭奪遺產的惡例,主張只要有“以保朝夕之物”就知足了。

長明和兼好的幸福危險論,不過是作為接受老莊和佛教思想的隱士的個人見解,

並未被當作處世的教訓廣泛地向一般民眾說教,讓民眾接受。

日本人的“幸福危險論”

禪語中常見的“日日是好日”,也是一種對日常的感恩之心

可是,對於德川幕府來說,為了構築封建社會牢固的基礎,卻有必要在施以武力壓制的同時,向民眾植入毫無不滿地接受嚴格的身分制的習性。自德川家康以來,侍奉過四代德川將軍的御用儒者林羅山在通俗解釋仁義禮智信的《春鑑抄》中,就多處以恫嚇的語言強調幸福危險:“欲縱終必滅,志滿後必毀,樂極悲自來。謹言慎行不可輕也。”

不只林羅山一人,德川時代的儒者們為了防止民眾的不平、不滿爆發,在種種說教中專門告訴人們:企求幸福是危險的。

貝原益軒就是這種幸福危險論的代表。他說:“財祿有止,私慾無止。任所欲無止,必財盡途窮。……縱享萬貫之

俸,而隨心所欲,富家亦必有財竭後日,即苦自身,且累他人,為一生之苦、子孫之不幸。”

益軒進而將其道理推向一般:“萬事滿至十分,其上無以復加,憂患之本也。古人日:酒飲微醉,花觀半開,此言至理也。”

益軒的幸福危險論,以各種形式,最通俗地進入德川時代的民眾之中。而且他不只說“幸福是危險的”,或說“事物不足才是安全的”,僅這些是不夠的;他還告訴人們:人如果不懂此理,一定會受到超人的絕對權力——“天道”的處罰。比如,受到世間的讚揚,或感到現實的幸福時,要想到“好事多磨”的諺語,壞事一定會伴隨幸福發生。《益軒十訓》中說:“易曰:天有盈虧,物有滿缺。古語亦謂:藏多失厚。”天道之罰—天罰並不只是對著“人因貧窮而產生的”貪婪的。

日本人的“幸福危險論”

日本花道中,有時要故意營造出一種“不圓滿”的意境

一般來說,日本古來就有受恩負重之身多患的思想。如《沙石集》中說:“恩愈大,煩惱愈多,所營愈繁,身多危矣!”

因把幸運看作天賦之恩,所以便產生了如果享受這種恩惠過大,反而會危及自身的想法,亦即主張幸福過度反而不好。如果幸福不適度,就會帶來災禍。心學的處世說教書《集草》說:“大福來,災禍起,當為訓,慎處之。”這種幸福否定論大概可以說是幸福危險論的基礎吧。

再有,幸福的條件之一快樂,反招苦,在心學中有大家都知道的“樂為悲之始”“樂為苦種”的古諺。益軒說:“世俗之樂,其樂猶不止,迅即為我身之苦惑心,損身,惱人。”

在德川時代的國學者中,像下面將說到的那樣,也有反對幸福危險論,提倡享樂主義的人。不過,

儘管他們認為享樂系人的慾望,但依然保留著樂必有苦相隨的論點。

比如富士谷御杖說:“凡人之常情,無不求樂厭苦,然只厭苦則招苦,只求樂則失樂。”

這種認為享樂和物質的幸福反招痛苦的思想,至今依然作為處世妙訣,被寫在談修養、處世的書裡。例如“富有……反而因此感到苦惱。富有者未必幸福。”“忙忙碌碌地追求金錢,被金錢鞭打著,苦惱萬分地東奔西走。多麼痛苦呀!”(《處世百科辭典》)

當然今天的說教,沒有采取“幸福危險!”“受天罰!”那種恫嚇的形式,但

長明、兼好以來的幸福危險論,儘管歷經歲月,仍照原樣地被繼承下來,僅僅改為現代語言,依舊被當作指導大眾生活的一個指標,實在令人驚訝。

日本人的“幸福危險論”

日本寺院門前的禪語,“苦難”的出現頻率遠遠多於“幸福”

當然,就像下面將說到的那樣,在戰後的日本,產生的極端幸福至上主義、享樂主義的社會心理,已開始蔓延。它是與幸福否定論完全對立的。

儘管如此,至今還有許多日本人,在蒙受他人的好意時感到:這是交了好運,這種幸福是自天而降的,難以坦然接受。

如前說過的那樣,他們把他人的好意和得到的幸福,視為“恩惠”,又認為這種“恩惠”必然帶來沉重的負擔。因此,他們在接受幸福的同時,便感到被置於承受負擔的煩惱和束縛之中。

太宰治在小說《人間失格》中鮮明地描繪了日本人獨有的這種可稱為“幸福負重”的感情。

同一時候,自己還受到銀座某大咖啡館的女招待的意想不到的恩惠,雖然僅僅一次,但拘於這一恩惠,感到不安和恐懼,連身體都不敢動一動。……同那個詐騙犯的妻子過的一夜,對自己來說,是幸福的(毫不猶豫地肯定地使用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詞,在自己的全部筆記中,不會有第二次)、解放的一夜。……怯懦者最怕幸福。棉花可以傷人,幸福可以傷心。在尚未致傷之前,急於早日分開,散佈了那番滑稽的煙幕。……離別後,隨著時日過去,喜悅淡薄,那偶然的恩惠反而又使我害怕起來,感到自己好像在恣意地緊緊地捆綁著自己……

這種幸福反而是重荷的心境,令人感到其同古時的幸福危險論,尤其是《沙石集》中的“大恩危險論”是一脈相承的。

日本人的“幸福危險論”

(本文節選自笹川日中友好基金“閱讀日本”書系之《日本人的心理,日本的自我》,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文章圖片均由庫索拍攝,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