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非我族類亦滿門忠烈—北宋折家軍戍邊簡史

在清朝乾隆、嘉慶年間,有一個名為康基田的官員。老康活到了85歲,但仕途止步於江蘇巡撫、河東河道總督等職,不算出眾,在歷史上也沒什麼名氣。之所以會提到他,是身為山西人的康基田曾撰寫了一部編年體的山西通史《晉乘搜略》。該書共有32卷,上起唐堯下迄明亡,十分詳細嚴謹的記載了三晉大地近四千年的歷史,具有極高的史學價值。

非我族類亦滿門忠烈—北宋折家軍戍邊簡史

我不帶貨也不賣書,但不得不誇誇《晉乘搜略》是套研究山西史的好書

山西人傑地靈,自古便人才輩出。但要論在民間名氣最大、口碑最好的山西人物,北宋“天波楊府佘老太君”肯定能算上一位。

在民間傳說和文藝作品中,佘太君作為北宋名將楊業的夫人,堪稱是楊家將和天波楊府的定海神針,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都圍繞著她才得以展開。可惜在治學嚴謹的康基田查詢了大量史料並親自到其故鄉走訪了個遍之後,卻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人是有這麼個人,但事蹟卻基本上都是後人編造和加工出來的:

“折太君即楊無敵夫人,惜不傳其事……鄉里世傳折太君善騎射,婢僕技勇過於所部,用兵克敵如蘄王夫人(即梁紅玉)之親援桴鼓。然考正史不傳,其事姑闕所疑。”(《晉乘搜略·卷二十》)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所謂的“佘太君”其實應為“折太君”。之所以連老人家的姓氏都搞錯了,可能是因為“佘”與“折”二字同音(折作為姓氏時,音為shé),說書人以訛傳訛弄混了;也有傳說是楊家將一門忠烈,折太君的丈夫、兒孫近乎死絕,讓她覺得都是自己的姓氏不祥所致(確實,“折”無論念zhé還是shé都不怎麼吉利),於是便改為了同音的“佘”。

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是後人有意為之。畢竟折姓不光是看上去就不怎麼吉利,更讓宋明元清那些民族情緒比較激烈的漢人們瞅著就不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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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早死的老公兒子,小說戲曲中的“佘太君”才是楊家將的靈魂和核心

為啥?因為“折”這個姓氏古人大概只要瞅一眼就知道不是自己人——折姓發源於匈奴的折蘭氏以及鮮卑的折婁氏,跟漢人幾乎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在大氣磅礴又開放包容的漢唐,胡人要搞張中原王朝的“綠卡”從不是啥難事。像匈奴王子金日磾能成為漢武帝劉徹的託孤四大臣之一,唐時“非我族類”的名將更是多如牛毛,如尉遲恭(鮮卑)、屈突通(鮮卑)、阿史那社爾(突厥)、李光弼(契丹)、僕固懷恩(鐵勒)、高仙芝(高句麗)、哥舒翰(突騎施)等等。不過自從這些“華籍外人”被安祿山和史思明搞臭了名聲、漢人又被異族欺負了幾百年後,像宋明這樣的中原王朝對任何外族人的態度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由接納轉為排斥,甚至是嚴防死守。

所以費了老鼻子勁才塑造出的一位巾幗英雄,到頭來一看卻是個外族人,想必無論編者還是讀者都不會開心。所以乾脆大筆一揮,就給老太太改了姓。

這個理由是我瞎猜的,但卻並非沒有根據。比如說“佘太君”真正的孃家——府谷折氏在北宋一朝就備受猜忌和打壓,在本就不受待見的武人行列中,更是後孃養的中的後孃養的。

然而身為鮮卑後裔卻堅持自認為是炎黃子孫的折家人,卻為前赴後繼、死不旋踵,為大宋王朝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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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說到安史之亂後的大唐王朝,總讓人想到一個詞兒,那就是藩鎮割據。其實對於藩鎮這個唐朝“特產”,人們還是存在著很多的誤解。

從唐代宗廣德元年(公元763年)安史之亂告終,到唐僖宗乾符五年(公元878年)黃巢之亂爆發的115年間,唐朝境內確實遍佈著藩鎮,但卻談不上割據。就算是勢力最雄厚河北三鎮,雖然也經常跋扈幾下,但跟安祿山當年卻有著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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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中晚期確實是藩鎮遍地,但要說到割據,也就是亡國前30來年的事

因為現實就是“河朔兵力雖強,不能自立,須借朝廷官爵威命以安軍情。”(《資治通鑑·卷二百四十八·唐紀第六十四》)

為啥?因為大唐王朝的藩鎮佈局是頗為合理的——以東南藩鎮的財力支撐國家開支,以河朔藩鎮為震懾外夷的武力擔當,以中原藩鎮屏障關中、溝通南北。這就使得各處藩鎮形成了一個彼此聯絡又相互制約的穩定結構,從而必須對朝廷表現出恭順的態度,才能維繫生存。

否則在安史之亂後,大唐王朝也不可能又延續了近150年的國祚。

不過李世民的子孫甭管本事大小,雄心壯志從來都沒少過,根本不能容忍任何一個武夫在自己的枕頭邊上打呼嚕,於是從唐德宗李適開始便對以河北三鎮為主的藩鎮展開打擊。可是大唐朝廷既無強兵又沒多少錢糧,所以只能鼓動藩鎮打藩鎮。結果100多年打下來,河北三鎮倒是被打成殘廢了,可是那些在戰爭中逐漸壯大起來的各地藩鎮們又開始不服管了。尤其是在黃巢之亂中,他們更是看透了唐廷色厲內荏的本質,由此產生了取而代之的野心。

故此史有公論——唐之亡國,全是自己作的:

“弱唐者,諸侯也。唐既弱矣,而久不亡者,諸侯維之也。唐之弱,以河北之強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讀史方輿紀要·卷六·歷代州域形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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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不怎麼聽話的河北三鎮被打廢了以後,天下藩鎮就統統不再聽話了

而隨著唐朝完蛋,“藩鎮”這個詞也在史書中失去了蹤跡,於是給一些人留下了藩鎮與唐同亡的印象。

怎麼可能!

唐朝雖然沒了,但藩鎮仍在,而且小日子過得更美。只不過這時人家已經不滿足於再當什麼節度使了,紛紛稱王稱帝,這才有了五代十國。

前後交替的五代還好些,打石敬瑭往後就沒有在唐朝當藩鎮的經歷。而所謂的十國(實際上共出現過20個左右的割據政權),基本上就是唐末藩鎮的翻版——人還是那些人、地盤還是那些地盤,只不過把節度使的名頭換成了帝王而已。

而唐末藩鎮的殘餘一直到唐亡320年後才徹底消失於歷史的舞臺——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唐僖宗李儇任命李思恭為定難軍節度使,此後由李氏後人世襲11代,直到北宋年間由末代節度使李繼捧的侄孫李元昊在定難軍故地開國西夏,又維持了189年的國祚。

當然,哪怕無法在“十國”中留名,但也能在青史中留下一筆的,最起碼也得當過節度使、為一方藩鎮。但那些在晚唐及五代還沒混出頭的小軍閥們,稱王稱帝是不敢想了,甚至為了生存還不得不依附於強者,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得永遠的默默無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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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五代十國,不過是藩鎮割據換了個馬甲

比如堪為北宋軍中砥柱的折家軍,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02

在中國通俗小說史上有“三大家將小說”,即《薛家將》、《楊家將》和《呼家將》。有時還會把《曹家將》加進來,湊成“四大家將小說”。

四大家將中有三家都是北宋人物。不過在真實的歷史上,楊家自楊業、楊延昭、楊文廣祖孫三代後再無傑出人物,曹家除了曹彬、曹瑋父子外盡是紈絝,呼家更是在呼延贊之外再無名將。在北宋,因為自澶淵之盟後與遼國百多年無戰事,所以真正的將門世家盡出西軍。比如折、種、姚、景、劉等家族,族中子弟世代在與西夏作戰的第一線搏殺,才是北宋真正的“家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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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撐起北宋脊樑的,不是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三大家將,而是以狄青,種、折等將門世家為代表的的西軍

但相較於種姚景劉等在宋夏戰爭中崛起的家族,折家更像一個另類。

前文提到過,折氏是鮮卑後裔,所以其發家史可以一杆子支到南北朝時期:

“其先與後魏道武(即拓跋珪,於公元386~409年在位)俱起雲中,世以材武長雄一方,遂為代北著姓,後徙河西。”(《姑溪居士後集·卷二十·折謂州墓誌銘》)

此後折家的歷史不可考。但到了武德年間(公元618~628年),折氏曾以“土著強宗”的身份被大唐朝廷任命為府谷鎮遏使,開始了為期500多年的為國戍邊的歷程。

而折氏第一個留有姓名和事蹟可考的人物叫折宗本,在唐末曾任振武軍沿河五鎮都知兵馬使之職。這位折氏先人頗有威望,“因其所居,人爭附之”(引用同上),所以受到了時任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的重用,以功封為上柱國。

折宗本死後,其子折嗣祚繼續追隨李克用、李存勖父子,累官至麟州刺史。至折嗣祚之子折從阮當家後,又歷仕後唐、後晉和後漢,官至振武軍節度使(後漢時,府州升為永安軍,又改任永安軍節度使)。至此,折氏作為府州之主的地位已不可動搖。

乾祐二年(公元949)後漢高祖劉知遠罷永安軍,將府州改隸河東節度使管轄,所以折從阮之子折德扆接班後只當上了府州團練使。不過後漢立國數年即亡,篡位的後周太祖郭威為了安撫人心,又將府州升為永安軍,於是折德扆還是當上了節度使。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折德扆依照老折家誰當上了中原之主就認誰當老大的傳統,上表降順北宋。當時宋太祖趙匡胤正忙著一統天下,對這個送上門來的小弟自然不能怠慢,所以不但安撫厚待,還允許折德扆繼續總領府州軍政大權,並由此形成了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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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始至終,折氏都堅定的與夷狄劃清界限,始終心向中原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雖然折德扆從來沒跟北漢建立過任何官方聯絡,但作為一個在事實上處於半獨立地位的小軍閥,為了生存也難免在背地裡跟周邊各大勢力拉拉扯扯,所以折德扆將女兒嫁給了北漢世祖皇帝劉崇的心腹愛將劉繼業。後來北宋滅北漢,劉繼業降宋後恢復本姓,即為名將楊業。而他的妻子,自然就是那位天波楊府的“佘太君”了。

雖然史書上沒說老折啥時候嫁的女兒,但楊折這對夫妻的長子楊延昭(在小說裡被整成了楊六郎)卻是出生在北漢天會二年(公元958年)——這時趙匡胤還當著忠武軍節度使、楊業還叫劉繼業、折德扆還管周世宗柴榮叫老大,所以這顯然是折家在玩狡兔三窟的把戲,“佘太君”等於是被送出去和親了。

老狐狸折德扆死後,其子折御勳、折御卿先後繼領州事。此後府州之主分別由折御卿之子折惟正、折惟昌、折惟忠繼承,再傳給折惟忠之孫折克柔。

折家的下一位家主,就是鼎鼎大名的北宋名將折克行。這位西夏人口中的“折家老子”戍邊30多年,殺得党項人人頭滾滾、魂飛魄散:

“克行在邊三十年,善撫士卒,戰功最多,羌人呼為‘折家老子’。”(《晉乘搜略·卷二十》)

折克行去世後,其子折可大繼知州事,之後又傳位給折可求。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女真人攻破汴梁,北宋亡國。次年,金將完顏婁室攻陷延安府,自此府州四面皆敵,陷入絕境。在完顏婁室以父、子等族人相要挾的情況下,折可求降金。又過了11年的紹興九年(公元1139年),西夏趁折可求被金人毒死之機攻陷府州,並搗毀折氏祖墳,戮其屍骨、夷其墳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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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氏歷代家主簡表

自此折氏世代統領府州的歷史,終告完結。

03

在把武將當賊防著的北宋,武人只要手握兵權,哪怕喘口氣都是罪過,可府州折家卻成了唯一的例外。當然折家能夠成為例外,不是沒有原因,也不是沒有代價的。

折家名義上總領府州事,但在實際上控制著府州(今陝西府谷)、麟州(今陝西神木)和豐州(今內蒙準格爾旗西南)三州之地。但這三個州對於大宋朝來說,既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就純粹是個雞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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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府麟豐三州的地理形勢太過於糟糕,北宋趙家皇帝也不會允許折氏自立於此

為啥?因為府麟豐三州作為北宋在西北疆土上的突出部,北面與遼國的西京道接壤,西邊則面臨西夏的右廂朝順軍司和左廂神勇軍司的南北包夾——以巴掌大塊地方直面北宋的兩大死敵,這麼惡劣的戰略位置堪稱天下獨一份。然而這還不是最要命的,在府麟豐三州的東南兩個方向,又有一道黃河將其與北宋內地隔絕開來。這樣一來,別說平時的聯絡和補給都異常困難,到了戰時就更成了絕地、死地。

北宋的趙家皇帝捨不得拿自家的兵去送死,又不願意擔上棄地失土的罵名,乾脆就縱容了折氏以近乎半獨立的地位世襲——要是府麟豐三州保住了,大宋朝有面子;就算丟了,捱罵的也該是折家人。

趙家皇帝的這種心態,使得兩宋成為中國史上最沒有進取心的王朝。即便是心心念唸的幽雲十六州,也在打了兩次敗仗後就在百餘年間不敢北進一步;在南方面對亂七八糟的“西南夷”,心煩意亂的趙匡胤玉斧一揮,大宋朝的疆界便在大渡河畔戛然而止;南宋被攆過長江以後更是畏敵如虎,誰敢提北伐中原、收復故土誰就是比女真、蒙古更讓他們痛恨的敵人。岳飛、韓侂冑、賈似道這樣的主戰派,最終都慘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還大都落得了個千載罵名(當然岳飛除外)。

相比之下,宋朝對西北疆土的態度也沒什麼兩樣。

自西晉亡國、尤其是北魏設立邊地六鎮以來,西北地區的形勢就一直非常複雜。不但漢胡混雜,而且軍閥叢生、戰禍不斷,所以北宋立國後,對西北比西南還頭疼。不過甘隴向來是華夏故地,趙匡胤手裡的玉斧要是敢像在西南那樣亂比劃,他就不怕自己的身後名臭到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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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設六鎮,成了之後近千年中原西、北兩個方向的亂源

所以那些身處內地的唐末藩鎮餘孽如武平軍、清源軍等都被北宋毫不客氣的吃幹抹淨,但對地處西北的卻客氣大方得不像話——在允許折氏自立的同時,獲得同樣待遇的還有定難軍節度使李彝興。

78年後,李彝興的五世孫李元昊悍然稱帝,立國西夏,並在此後的百餘年間揍得北宋痛不欲生,悔不當初。

而且因為李元昊自稱是鮮卑後裔,所以府州折氏也跟著倒了黴:

“其地險絕,實捍西戎。後朝廷疑其強盛,別置軍馬一司以視其舉動,而後力弱,非初置折氏居河西之本意也。”(《宋會要輯本·方域第二十一·府州》)

何止監視——府麟豐三州在直面遼、夏兩國巨大的軍事壓力的同時,身後隔著一條黃河就密佈著火山、保德、岢嵐、晉寧四大軍鎮。當然你可以說他們是府麟豐三州堅實的後盾和強大的支援力量,可事實是在折氏與西夏(有時還有契丹)百餘年打生打死的無數場戰鬥中,找不到一次四大軍鎮渡河赴援的記錄。可要是折氏也像李元昊那樣起了異心,你信不信四大軍鎮肯定會蹦著高的打過黃河去,解放府麟豐?

後來,也正是因為完顏婁室幾乎沒怎麼使勁,四大軍鎮就土崩瓦解,才使得折氏末代家主折可求深陷絕境,不得不屈辱的投降。

不僅如此,為了千方百計的削弱折氏,折家軍的戰損兵員永遠都遲遲無法補全,裝備、糧草、輜重的補給和改良永遠排在最後邊。甚至哪位折家家主一旦打出了名望,也會很快以“高升”的名義被調走,然後換個沒經驗的小年輕來挑大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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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趙家皇帝的心思都用在了算計自己人身上,所以宋朝的將軍就算打得贏外敵,也得栽在自己人手裡

折御勳如此,折惟正如此,折惟忠如此;折克柔因目疾不能視物,上書朝廷請求由其弟折克行襲職,然而宋廷居然拖延了6年之久才予以批覆。

簡直是恨折氏不早日死絕。

趙家君臣如此苛待折氏,最後連個有點良心計程車大夫、後來當過宰相的梁適都看不下去了——因為府州窮困又面臨嚴重的軍事壓力,所以與內地的租稅政策不同。但在有心人的指使下“比年監同一以條約繩之”,氣得時任知府的折繼祖要辭職,最後只有梁適站出來替他說話:

“折氏累世承襲知府州,本族僅三百餘口,其所部沿邊蕃族甚眾。凡犒勞以俸錢,而所用不給,素於蕃族借牛耕蒔閒田,以收穫之利歲贍公費。且朝廷俾之承襲,即與內地知州不同。比年監司一以條約繩之,尤為煩密,繼祖內不自安,遂欲解去。乞慰存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一百九十二·嘉佑五年》)

那麼折氏回報給趙家皇帝的是什麼?

第四代家主折德扆帶病出徵,死於與北漢征戰的前線,年僅48歲;至道元年(公元995年)遼將韓德威南犯,折德扆之子、第六代家主折御卿同樣是帶病出徵,折母恐其重蹈先父之轍,勸其回家養病。對此,折御卿是這樣答覆母親的:

“世受國恩,邊寇未滅,御卿罪也。今臨敵棄士卒自便,不可,死於軍中乃其分也。為白太夫人,無念我,忠孝豈兩全!”

次日,折御卿病逝于軍中,年僅3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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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氏滿門忠烈,無論如何都對得起趙家了

大中祥符七年(公元1014年),折御卿之子、第八代家主折惟昌奉命護送軍糧,亦因病隕于軍中,年僅37歲。

祖孫三代均因帶病出徵死在軍中,如此忠烈,北宋罕見。

故此,哪怕是始終對摺氏帶有偏見和敵意的北宋君臣,也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現實——折氏是對得起北宋、對得起趙家皇帝的:

“折氏據有府谷,與李彝興之居夏州初無以異。太祖嘉其響化,許以世襲,雖不無世卿之嫌,自從阮而下,繼生名將,世篤忠貞,足為西北之捍,可謂無負於宋者矣。”(《宋史·卷二百五十三·列傳第十二》)

04

實話實說,府麟豐三州地瘠人稀、地理不利,同時折氏底蘊不足,再加上鮮卑人早就衰敗得不成樣子,所以他們要是想像李元昊那樣玩造反,純粹是自尋死路。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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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折氏在血緣上更親近的不是北宋和西夏,而是契丹

比如契丹——要比起跟漢人的淵源,身為鮮卑後裔的折氏其實跟契丹人應該親近得多。畢竟契丹人很有可能是匈奴與鮮卑融合的產物,或者乾脆就源於鮮卑別部。而且自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立國以來,契丹人就成了當時的天下霸主,不但橫掃塞外無敵,還兩次南下滅了後唐、後晉。即便是北宋立國以後,也始終被契丹人按著猛揍,不得不貢獻歲幣花錢買平安。

在當時的天下格局中,折氏確實是個弟弟,所以必須認個老大求保護。可是相比北宋這個又弱又小氣的“大哥”,契丹對於折氏來說既有安全感又關係親密,難道他不香?

還有西夏。起碼在後者立國之初與折氏間是沒啥矛盾,更談不上深仇大恨。尤其是李元昊因為自家祖宗原姓拓跋,就自以為是鮮卑後裔,所以對摺氏應該是很有好感的。如果折氏早早的投奔西夏,起碼日子不會過得比在北宋更慘。

(李元昊的老祖宗最早可以追溯到隋唐交際時的拓跋赤辭,為党項八部之一拓跋部的首領。党項人源於古羌人,但拓跋赤辭跟源出鮮卑慕容部的吐谷渾關係好得能合穿一條褲子,聯姻更是稀鬆平常,所以他的子孫確實帶有部分鮮卑血統。)

但是折氏自打唐初時便已經融入了中原王朝,那種出自骨子裡的親近早就非是所謂的同族血緣能夠打破的了。

哪怕以他們的實力,並不足以動搖天下大勢。

所以自唐亡之後,折氏便一直追隨奉唐朝為正朔的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哪怕李氏父子是沙陀人)。後唐亡國後,折氏依然對天下第一強國契丹視而不見,依舊事後晉、後漢、後周等中原王朝為主。北宋立國後,折氏第一時間獻上順表,也僅是習慣成自然的常規操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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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亡後,唯一替其守節、奉唐為正朔的就是沙陀人李克用、李存勖父子

甚至他們還一度厭倦了當個半獨立的割據軍閥,打算放棄世襲領地內遷,只可惜遭到了拒絕:

“時世宗(柴榮)南征,還次通許橋,(折)德扆迎謁,且請遷內地。世宗以其素得蕃情,不許,厚加賜賚而遣之。”(《宋史·卷二百五十三·列傳第十二》)

而北宋時趙家皇帝將折氏當成了防禦契丹、西夏的第一道防線兼炮灰,哪怕是對其百般嫌棄和猜忌,也同樣不可能同意他們內遷。

所以折氏能成為北宋少見的半獨立藩鎮,也有被迫的成分。但哪怕折氏付出瞭如此代價,卻仍無法改變命運,其中最讓他們無法接受的,恐怕就是有心殺賊卻無用武之地了。

北宋將門盡在西軍,但也是要分出三六九等的。

地位最高的,當然是種家。

種家在軍中的地位有多高?僅一事便可證明:

“洛苑副使、知青澗城種世衡,為屬吏所訟以不法事,按驗皆有狀。延路經略使龐(籍)公奏:‘世衡披荊棘,立青澗城,若一一拘以文法,則邊將無所措手足。’詔勿問。”(《涑水記聞·卷九》)

在武將賤如狗的北宋,要是哪個將領犯罪了、還是證據確鑿的那種,那就等著被痛打落水狗吧,最後不死也得脫層皮。妄想哪個文官站出來說情?那還不如指望太陽打西邊升起。

可種世衡就能,而且是頂頭上司、後來的當朝宰相龐籍替他說情,不免讓人覺得見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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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家雖是將門,但跟士大夫畢竟有淵源,所以地位高人一等

其實這也不奇怪,而且這種待遇基本上也只有種家才有。為啥?因為種家的老祖宗叫种放,那可是一代大儒,算是士大夫的自己人。雖然种放的子孫棄文從武了、算是士大夫中的“敗類”,但總比那些粗鄙的純武夫看上去順眼。所以在心情好時,龐籍也不介意搭把手、拉一把。況且當時老龐坐鎮西陲,還用得上種世衡(當然後來老龐心情不好時,也沒少坑種世衡)。

所以在西軍諸將門中,種家得到的支援最大、機會最多,當然戰功也沒得說。

排在種家身後的,應該是像姚家這樣出身京營禁軍的將領。畢竟曾近水樓臺過,多少沾過點露水人情,所以也會受到照顧。像姚寶隨葛懷敏戰死定川寨後,其後代姚兕、姚麟都獲得了蔭補、得到了機會,終成一代名將;再下一代姚雄、姚古戰績也不錯,可惜最後冒出個坑貨姚平仲,差點提前一年把北宋給坑沒了。

排名第三的,就是土生土長的西軍將領。這類土鱉想受照顧沒可能,一旦出頭就坑你沒商量,典型如狄青,不用我廢話。

最墊底的,理所當然就是折家。北宋君臣對其的要求就倆——一是別造反,二是看好家。至於其他,那就純粹是想多了。

所以折氏替北宋戍邊168年,血戰無數場,族中子弟因此而殞命者無以計數,但在史書中提過一筆的卻寥寥無幾。像是折家第一名將折克行,一生大小戰170多場,但戰績呢?史書上說“殺敵盈萬”。

是不是覺得有點少?因為府麟豐三州的地理形勢太特殊了。國土遼闊的契丹瞧不上這麼塊小破地方,西夏倒是眼饞,可出兵多了怕引起契丹人的干涉,出兵少了又確實打不過折家。所以雙方的戰鬥規模少則幾十上百,多的時候頂多上萬,說白了就是拉鋸戰——打不死多少人,但足夠煩死人,也足夠磨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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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趙宋君臣肯給折氏機會,也許能少打不少敗仗

但無論什麼仗打上百年,也足夠慘烈。

至於折氏想建功立業、打出府麟豐,那就是痴心妄想。本來窩在家裡都擔心你要反,一旦地盤打大了豈不是更得反了?所以哪怕種家、姚家之流的已經跟西夏打翻天了,折家也只能蹲在旁邊乾瞪眼,頂多是火上房了才允許他們押運個糧草、打打掩護、佯動什麼的。要是將折家這隻猛虎放出來,萬一佔了地盤不走了,那可咋整?

但日子久了,大宋君臣難免有馬虎大意的時候。當機會來臨時,折家的戰鬥力差點把宋、夏兩國的大人物們嚇個半死。

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西夏梁太后親自率軍攻打環州(今甘肅環縣),戰局一度非常緊張,於是宋廷令折氏出兵尾丁磑以為牽制,於是折克行的從子折可適率兵6000出征。不過這位天生的“將種”可從不知安分守己為何物,硬是生生的將自己在這場戰中的角色,從“群演”打成了“領銜主演”。

本來是讓他拖住尾丁磑的西夏兵、別讓他們去主戰場搗亂就好。可折可適先是奇襲大破尾丁磑、斬首萬計,又在面對梁太后親率數萬大軍圍剿的情況下,佯做退兵示敵以弱,再在洪德川二次設伏大敗敵軍。此戰中,折可適面對十倍之敵奮勇拼殺,西夏軍的損失前所未有,連梁太后都不得不改妝易服才逃得一命:

“伏發衝之,其國母窬山而遁,焚棄輜重,雖帷賬首飾之屬亦不返,眾相蹈藉,赴厓澗死者如積。”(《宋史·卷二百五十三·列傳第十二》)

西夏人被打慘了,所以才對折氏恨之入骨,並在36年後刨了折家的祖墳;而北宋君臣則被嚇慘了,從此更是堅定了把折氏牢牢的關進籠子裡的決心。

非我族類亦滿門忠烈—北宋折家軍戍邊簡史

天生“將種”的折可適,取得了折家對夏作戰的最大一場勝利

扯個閒篇——折克行還有個狠人兒子叫折可存。這位小折同學的人生經歷十分傳奇,先是隨童貫出征時,冒矢突陣、力擒方臘;又在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宋江受招安後二次造反時,再次將其生擒活捉、送上了法場(詳情載於《宋故武功大夫、河東第二將折公墓誌銘》)。

真是一位猛將兄啊!《水滸傳》中的兩大梟雄,在真實的歷史中最後都栽在了折氏子弟手中。

到了靖康之變時,趙佶、趙桓父子在國破家亡的威脅下,再顧不上折氏是否造反的問題。於是末代家主折可求才得以領兵2萬馳援太原。

但是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儘管折可求也不白給,曾因屢立戰功被宋徽宗趙佶賜以過忠勇之旗,但也無法阻止折家軍一敗再敗。最後他不得不退守府州,又在身陷重圍、外援斷絕的情況下降金。

需要多提一句的是,當時西夏也對摺氏進行過誘降,但折可求還是選擇了降金。

此後折氏仍如以往般自立於府州,女真人也依舊對其缺乏信任,因此在紹興八年(1138年)將折可求毒死。

次年三月,西夏趁折家大亂之機攻陷府州。折可求之子折彥文攜家逃往河東,後又遷往益都(今山東青州),是為折氏東遷的一支。

非我族類亦滿門忠烈—北宋折家軍戍邊簡史

哪怕最後降了,折可求也比趙佶趙桓之流體面得多

雖然體內流淌著異族的血液,雖然從始至終都被嫌棄和猜忌,但折氏心向中原、為國戍邊之志始終未改,也值得我們這些後人永遠銘記和敬仰。

畢竟唐亡後,堅持為其守節的唯有李克用、李存勖這樣的沙陀人;而(北)宋亡後,身為鮮卑後裔的折家,也沒啥對不起趙家皇帝的地方:

“史稱折氏自(折)從阮於唐莊宗時起家府州,至宋高宗建炎二年(折)可求以地降金,凡七世;父子兄弟相繼扞衛邊境者,歷二百餘年;而嗣祚碑有自武德中詔府谷鎮遏使之語,遏使者,唐鎮官名。是折氏起於唐初,迄於宋金之際也,幾歷五百餘年。簪纓不替,其勳業彪炳史冊,舊絕千古。”(《關中金石記·卷六·折武恭公克行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