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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樸民:咬定青山——“待業”的博士

明末清初思想界巨擘顧亭林嘗雲:“一為文人,便不足觀。”以古律今,可知此語實為平凡而不朽的真理,尤其是放在那些終日與青燈古案、竹頭木屑為伍的歷史研究者身上,這更是“一語成讖”式的宿命!因此,我曾以調侃的方式說過:“對於一個人而言,把研究歷史作為他自己一份業餘的愛好,那是莫大的幸福;把研究歷史當作他自己一生謀生的飯碗,則是真正的悲哀!”

黃樸民:咬定青山——“待業”的博士

到了韓國之後,我無意中發現,歷史學同樣處於學術的邊緣位置,同樣“門庭冷落車馬稀”,同樣讓諸多青年學子避之惟恐不及。一般學校的歷史學科不招人見待也就罷了,就是在其國內“超一流”的“S。K。Y”(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延世大學)三校中,歷史學科的地位也是低得讓人同情。

據高麗大學亞細亞研究所的一位朋友講,高麗大學研究生招生,其他系科的入學競爭激烈程度,可以用“白刃相搏”來形容,典型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場面,而歷史系(韓國一般稱“史學科”)的報考,則往往“門可羅雀”,通常只需要提供個人資料,不必經過考試這道程式,就可以入學,成為歷史學這支“風中之燭”守護者中的光榮一員。

歷史學科遭遇冷落,原因當是中外一致的。正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一樣,在學科的前途上,利祿資源的配置乃是最終決定學科盛衰的槓桿。西哲培根說過:“讀史可以明智。”這固然不錯;唐太宗也講:“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這更是真理。可是“明智”畢竟不等於沉甸甸的飯碗,“知興替”也非芸芸眾生所需要盡心的義務。對於絕大多數年輕學子來說,為了日後捧上堆滿魚肉的飯碗,也只好把歷史學這碗“堅硬的稀粥”擱置在一邊!

然而,一母九子,各不相同,總是有人喜愛和投身於歷史學這門冷僻的邊緣學科,韓國的情況也不例外。於是,在韓國任何一座綜合性大學,歷史系總是能夠開張,依舊細水長流式地為社會培養出歷史學學士、碩士與博士,積腋成裘,年復一年,頂著史學博士“桂冠”的人也有了一定的數量規模。

黃樸民:咬定青山——“待業”的博士

韓國的大學,除極少數(如國立首爾大學)之外,都是私立的。老闆掙下諾大一份家業多不容易,興教辦學,自然最注重投資的效益,不會樂意掏腰包去贍養閒雜人等。這反映在高校師資隊伍建設上,就是努力將師生比控制在最經濟、最合理的範圍內,嚴格限定教師——尤其是教授的崗位,絕對不允許尸位素餐、人浮於事的情況出現。至於日常的院系事務,則聘用在校研究生擔任“助教”,加以處理,像中國高校院系裡的辦公室和教輔人員,在韓國高校的院系通常是不存在的。但令人佩服的是,他們的管理井井有條,從來不曾聽說在哪個環節上出過問題,日常教學、科學研究、學術交流、行政運作、學科建設等等,都在高效率、低成本基礎上進行和拓展。插句題外話,中國高校要與國際接軌,不必好高鶩遠去向歐美一流高校學步,先和近鄰的韓國高校看齊就可以了。

歷史系招生數額十分有限,這樣一來,該學科的教師隊伍規模自然小得可憐,而歷史學博士畢業生卻每年在遞增。這中間既有韓國本土高校自己培養的“土鱉”,也有從歐美、日本、臺灣乃至中國大陸學成歸國的“海龜”,合在一起,也有相當的數量。其結果,就造成了供大於求的局面:教師崗位稀少緊缺而博士人數飽和過剩,無論是“土鱉”還是“海龜”,大多都為謀一教職而不得,成了名副其實的“滯呆”。往往是某高校史學科一個教師崗位出缺,幾個甚至幾十個博士競相去應聘,競爭之激烈,過程之殘酷,令我們這些局外人也為之同情,心有慼慼然。

很顯然,在韓國做歷史學博士,在很多的情況下,畢業之時就是其“失業”之始,說得文雅一些,便是處於“待業”的狀態。看來,學歷史出路狹窄、前途慘淡,乃是世界性的問題,不獨獨中國如此。

黃樸民:咬定青山——“待業”的博士

然而,讓人更加為之感慨的是,這些韓國曆史學博士面對“待業”時所表現出來的選擇與心態。在中國,歷史學博士的出路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可是,他們一般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在咬緊牙關把博士頭銜搞到手之後,他們敢於也善於與昨天作徹底決裂,把滿腦子的“之乎者也”、“秦皇漢武”當機立斷清理出去,以“知昨非而今是”的立場與態度,去尋覓全新的生存之道。“實用理性”的推崇,功利本能的救贖,決定了歷史學博士中大多數人在畢業後改行與跳槽,乃是最正常不過的現象。也多幸虧了有這樣的自我調控,才使得儘管中國出了這麼多的歷史學博士,卻似乎很少有因生計絕望而跳樓投河自盡的。

反觀韓國的歷史學博士,就全身上下瀰漫著一股天真的“傻氣”,遠遠不及中國的同類來得“明智”、善於“變通”。在他們的內心深處,或許始終秉承著一種意念,即:既然已經完成了博士學業,那麼就不應該輕易地拋棄自己的專業,單純地為生計問題去湊合著找一份與歷史學毫無關係的工作。於是他們寧可暫時委曲自己,在默默中等待,一直堅持到最終尋覓到一個專業對口的崗位。在等待的過程中,他們毫不懈怠地從事專業的研究,閱讀典籍,撰寫論著,參與本領域的學術交流活動,為日後投身教職崗位的競爭積累資本,創造條件,真正做到了心無旁鶩,持之以恆。《論語》上記述孔門第一賢弟子顏淵“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從某種意義上,正是這些韓國“待業”歷史學博士的形象寫照。

我曾在所訪學的高麗大學史學科,結識了多位這樣的“待業”博士:從事明清史研究的權博士,畢業已有多年,但一直未獲得正式的教職,目前是在其導師樸教授領銜主持的“BK21”專案中擔任“研究助教授”,協助樸教授管理這個為期七年的國家資助科研專案。從事秦漢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金博士,畢業後一樣處於打臨工的狀態,在高麗大學史學科做一名不在編的授課講師,籤一次合同幹上一個學期或一個學年,真正典型的今年不知明年的事。據他們介紹,在韓國,像他們這樣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式的臨時工性質的博士比比皆是,社會上的人們以及他們自己對此亦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

黃樸民:咬定青山——“待業”的博士

當然,“待業”博士打臨工的收入要維繫簡單的生活還是可以的,否則,一個人再有定力,面對著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困境,也是無法做到“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的。不過,其收入絕對談不上是豐盈,甚至可以說是拮据。以金博士為例,一般他每學期在高麗大學史學科承擔兩門課程,每門課程每個月收入50萬元(2007年1萬元韓幣約摺合人民幣80元,2019年則摺合人民幣60元),另外,再在其他學校兼上一兩門課,這樣合計起來,他的月收入也就是在150萬至200萬元韓幣之間,數額並不多,低於韓國的平均工資收入,大致與那些超市的收銀員收入相近。考慮到韓國物價的昂貴(首爾已進入了世界上消費水平最高城市的前五位,遠遠超過了香港、紐約等地),他的這點收入實在很寒酸,只能過十分緊巴的生活,更不要說購置像樣地段的房子了。因為動輒幾個億價格的住房,對這些處於“待業”狀態的博士而言,不啻是天文數字。

不過,令人為之心儀的是,他們對目前的工作與生活狀態,抱有從容豁達的心態,寵辱不驚,安貧若素。我曾經很委婉地向權博士詢問過他們怎麼看待自己當下的境遇,並由衷地表示了我對他們這些人的敬佩之情。他的回答很平淡,但也很堅毅:他自己覺得從事專業研究適合自己的天性與愛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比什麼都好,無須去羨慕其他人。正是這樣的心態,正是這樣的胸襟,使得他們不隨波逐流,不為滿足物慾而喪失自我。

黃樸民:咬定青山——“待業”的博士

與中國國內不少學人浮躁的學風和心態相比,韓國這些“待業”的歷史學博士的境界顯然要高邁得多。韓國的歷史學研究水平的高低我們不宜妄加置評,但是,年輕一代學人對專業的執著與追求,則是難能可貴的。只有具備了這樣高尚的獻身精神,才能把“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字空”的學風貫徹到自己的學術研究之中。而這正是一個歷史學研究者是否能成大器,為深化歷史學研究作出自己獨特貢獻的一個基本前提。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心無旁鶩、鍥而不捨的韓國“待業”歷史學博士,永遠是我們的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