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父親簡史!

11月12日,舊曆十月初八,是父親的八十歲生日。

以前,他經常說:“我八十的時候,你五十,你小妹四十,你侄兒三十一,你兒子二十……”

最近,我多次夢見他,在田間地頭一起勞作的情景,他埋怨我當年放棄教職的時惱羞成怒的情景,他的口頭禪“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輩,苦不苦,看看長征二萬五”之後的爽朗大笑……

原來時間也會失誤和出現意外,並因此迸裂,在某個房間裡留下永恆的片段。——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父親簡史!

父親種的紅薯豐收了 攝於2019年秋天

今年正月初三,我們將父親勸到鎮上一家醫院檢查身體。上午,部分檢測結果出來,院長說沒有大的問題。我頓時放下心來,立即告訴一臉陰雲密佈的父親,他一臉放晴,笑著說:“等我病好了,我請大家去碼頭船上吃魚。”

老家在黎家大洪湖畔,黎家大橋旁有一艘大船,那基本上就是黎家方圓幾里地的人們接待“貴賓”的最高禮遇。

數十年來,父親就有腸胃病,時輕時重,我猜測是他童年少年時代物質貧乏留下的“後遺症”。其實,他的壯年時代,兄弟姊妹多,他是略有文化的,擔起一個大家庭的重擔,我們姊妹也多,他何嘗又過了多少輕鬆日子?

醫生的猜測,是膽囊炎。三年前,我在鎮醫院看過電腦裡他的所有病例和用藥情況,這樣的猜測與他近年來的病情是吻合的。

“呵呵……”我轉身的時候,確切聽到了他的笑聲,“到時,我不要任何人送禮”。

我有些“詫異”——父親在農村生活了數十年,鄉間的紅白喜事,他總是執毛筆寫各種“應用文”的人,他曾經多次對禮尚往來的繁瑣有所批評,在他看來那是一個負擔。但芸芸眾生之一,人情世故里,何不是隨波逐流?

可見,只要不是那個人人“聞風喪膽”的疾病,要慶幸、慶祝自己沒有得那個病,他這是以最高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高興了。

我們趨行在人生這個亙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裡涅槃,憂愁纏滿全身,痛苦飄灑一地。我們累,卻無從止歇;我們苦,卻無法迴避。——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但,中午的時候,我們被院長叫進了辦公室。

牆上掛了幾十張CT片子。院長指著片子告訴我們,很嚴重了,晚期了……

外面一直下著小雨,風雨打在臉上,走出院長辦公室,母親給各自個子女打電話,我站在風雨裡不知所措……

那是一家民營醫院,但院長副院長三個人會診的結果是一致的,他們的言之鑿鑿的底氣是,都有在大醫院歷練的厚實經驗。

但是,我仍然相信,可能誤診——哪怕0。01%的可能。雖然,他們指著那些檢測裝置告訴我,這些裝置與“你們重慶那些大醫院的裝置是一樣的先進”。

老實說,去年國慶期間,我就猜測會有這樣的結果。在重慶參加表侄女的婚禮前,吃飯時第一口父親就哽咽了,在沙發了坐了幾分鐘才緩過神來。在那一週裡,我們勸父親去做個體檢,他堅持說是“幾十年的老毛病,不去”。

這次體檢的前一天,大年初二,趕回老家的時候,和往常一樣,父親已在院子的馬路上望著。他挪動時很吃力了。

他臉無血色,全身泛黃。我們撩起他的衣服檢視時,他喃喃自語:“我這病醫不倒了……”

父親的身體急轉直下,變得羸弱,是從2019年秋天開始的。

那年10月,我在鎮醫院看到他時,他正在輸液。然後,我們倆站在橋頭拉家常,他從我們用過的舊書包裡摸出一些餅乾、麵包來分享。

我說,去食店吃東西,他說直接回家。

來到食店,老闆說飯菜都賣完了,可以馬上煮。

父親還是說要回家。

出來後,我想起醫生的囑咐,還是堅持去縣醫院做個全面的檢查。父親堅決不去,說“去了也查不出個名堂”。

我說,是兄弟姐妹的集體決定,便叫母親過來,一起去縣城。

能夠檢查的專案都檢查了。那個女醫生說,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要減少勞動量,減少食量,減輕腸胃的負荷。

我把醫生的意見轉達給父親時,他“不以為然”,“幾十年的老毛病了,沒得撒子”。

“浪費了錢,沒有查出個名堂!”父親有些埋怨我。不過,他凝重的表情一下子放鬆下來,我們都很高興——去過醫院的人,誰希望查出個什麼名堂啊?!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麼,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去年國慶期間,他也重複說“浪費錢,查不出個名堂”。

大年初二,我們說,去檢查身體時,他望著院子的樹木以及遠方的山水,眼神是空洞的,在我的鼓勵、勸說下,他好不容易直視我的眼神,那是無助的!

他無助的眼神,令我一時愧疚!有人上天攬月,有人深海捉鱉,人類似乎無所不能,但世間萬事,唯病痛與生命的宿命無法破解——芸芸眾生裡,這是生命勢弱的無奈……我只能在父親面前“強作歡顏”……

我陪著他走走路。但,他走起來很吃力了。

過年,來了很多親戚,我和同輩的兄弟姐妹們去挖野蒜、折耳根時,父親只是站在馬路邊……要知道,以前他早已帶著我們下地採集了,甚至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回城,早已給我們採集打包好了……

如果不是過年過節,他是不喜歡與人吹閒事的。他總是在地裡打理那些莊稼,幾十年樂此不疲。

天干地支、一年24個節氣,他都倒背如流。

在我們那個小院子裡,住著的都是婆婆爺爺開枝散葉一脈下來的一大家人,父親對時節的精準把握,就像那個院子的時令“鬧鐘”,什麼時候該插秧了,什麼時候該種菜了……就聽他的“號令”。

雖然,近些年,父母大部分的莊稼只是種在公路邊了,但他們和大娘大爺是這個院子裡田地裡的最後堅守者了。

他們對土地執念,恰如小說《麥田的守望者》裡的主人翁。

我將來要當一名麥田裡的守望者……我的職務就是在那守望……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我只想做個麥田裡的守望者。——塞林格《麥田守望者》

其實,據母親講,父親原本是“做不來莊稼的”。

他18歲高小畢業(相當於小學四年級)考上了中學,就剛剛遇上自然災害,學校都關了,飯吃不上了,哪能上學?

他便在生產隊裡當會計。

上世紀六十年代,他也算半個文化人,在他的兄弟姐妹裡,么叔也算個文化人,但他去了軍營,父親便擔起了一大家人“主心骨”的重擔。

父親其實是有機會出去的,比如修成渝鐵路、建設攀枝花……以那個時代他的文化水平,成為一名令人羨慕的工人,是一點沒有問題的,但婆婆爺爺和他們的其他子女基本是文盲,大字不識一籮筐,用爺爺的話說,“他走了,一大家人要遭欺負的”。他因此被留下來了。

我曾對父親開玩笑說,當年何不出去闖一闖,要不然早已是工人,拿退休工資了。

父親總是淡然一笑,“說起啷個撇脫”。

父親做了多年的會計,在我童年的記憶裡,總是在他噼裡啪啦撥動算盤的聲音入睡、醒來。為了迎接上面的檢查,他甚至常常通宵達旦地做賬。

大集體的時候,在田地或曬壩裡分糧食時,他要看稱、記賬,我們兄弟姐妹能夠幫他忙的事是,為他提馬燈或大火把照亮。

秋冬之交,也就是現在這樣的季節,半夜裡山風呼嘯,冷得人打寒顫,給村民們分紅薯,那是很磨人的事——紅薯有大小,有完好的和破口的,如何體現公平公正?有時甚至引發吵架打架,我見證過父親要擱平事端的辛酸……

人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麼,因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驗哪種抉擇是好的,因為不存在任何比較。一切都是馬上經歷,僅此一次,不能準備。——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那些年,我曾偶爾跟著父親去村上一些人家裡“蹭飯”。

如今想來,他那麼受人尊敬,得益於他的一副菩薩心腸。哪家揭不開鍋了,哪家沒有勞動力或沒有人掙工分了,哪家需要吃救濟糧了,哪家的成分不好(地主或富農後代)受人欺負了,他總是擔著一定的政策上的、世俗上的輿論風險去幫他們,甚至先斬後奏地為他們填表申請救助……

老家的大地名叫藍家溝。家譜記載,那裡幾百年前是一片蠻荒之地,虎豹橫行,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一個藍姓男子帶著一家人在此落腳,後來生了三個兒子,分家後各居上灣、中灣、下灣。繁衍下來,藍家開枝散葉,自然,此地的人大多姓藍。外姓是藍家的親戚,但時移世易,難免被人另眼相看。但在父親眼裡,他們都不是外人,“能幫則幫,不能眼看著別人受苦”。

紅白喜事,父親都肯幫忙,寫包約(給孩子找乾爹乾媽的)、寫房契、寫錢帖(給逝者燒紙錢時的“匯款單”)、寫對聯……鄉間所有需要“文字儀式”的事,都基本是執筆。

應該說,父親是我寫作的啟蒙老師。每年大年三十或七月半,多年裡,寫給那些逝者、故人的文字,都是他口述、我寫的,都是以古文的文字體現對前輩的懷念、感恩。那些抑揚頓挫、簡約達意的文字,傳承了一代代人在蠻荒大自然裡自強不息的血脈永續。

么叔在部隊,家裡與他的溝通,都是書信往來,多年的書信也是在父親的指導下完成的。

對文字表達傳神的最初追求,都來自於父親的多次口述與及時的糾正——民間的這些應用語文,給了我後來以業餘水平從事專業文字工作積澱了基本的素養。

他對知識分子的尊重,可以舉個例子——

八十年代末,村裡拉電時,需要資金需要安裝隊伍,縣裡有個銀行的領導,父親認識他。據說,他和幾個村幹部去找過他幫忙。

那個領導曾經在村裡當過知青,“好吃懶做,很不好管”,被父親他們當著“包袱”推薦去上了財經校。不過,有次父親對我提起這事,並不認為人家是個“包袱”,“他們是時代造就的,人家是有本事的人”。

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都在與機緣的碰撞中度過。更準確地說,是在與人和事的偶然相遇中度過,我們稱之為巧合。——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後來,我能夠從教,應該是父母的驕傲——在這個大家庭裡,么嬸、長兄都任過教師。

有次,父親和一個親戚來小鎮的學校看我,自豪之情喜形於色。後來,我放棄了教職,是父親最不願意看到的。

那時,他早已是一個純粹的農民。

土地下戶後,他主動提出不幹會計工作了。記工分、算賬……那個工作需要風餐露宿、熬更守夜,差點要了他的命。據外婆、母親講過,父親四十左右的時候,曾生過一場大病,臥床一個多月,頭髮都掉得差不多了,“差點拿過了”。

好在,父親挺過來了。

不幹會計工作,他開始學習做莊稼,犁田打耙,栽秧割谷,春播秋收,夏種冬藏。

最多的時候,家裡種了七八畝田土。

包產到戶,其實是沒有那麼多田土的,父母開了一些荒地,還有人家不種的貧瘠之地。

最多的時候,要產上萬斤糧食。

刀耕火種,肩挑背磨,可謂粒粒皆辛苦。

從我上中學到我‘在中學任教的十餘年裡,暑假寒假,我都與父母一起勞作,在我最得力的數年裡,我幾乎分擔了家裡一半的重活。繁重的農活兒磨礪了我的意志,強壯了我的體魄,讓我攢下了身體的老本。

1998年底之後,我徹底沒有再高強度地幹過農活兒。自此,我不再被父母天還沒有亮就叫起來去割穀子、搬包穀……

我不顧父母的想法,做出這樣的選擇,是比較“自私”的。也許,這是一次“成功”的逃離。

曾經,看著別人的父親成功轉型,比如承包修建鄉村的路橋,不再或不僅僅依靠種糧食為生,對父親甚至有些“恨鐵不成鋼”——父親卻安心做一個純粹的農民。

後來,自己也為人父的時候,才深刻地理解了父親,他要和母親撐起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個大家庭,談何容易——容不得一點閃失,他需要秉持一種踏實的生活方式。

正如我二十多年來,將天天在文字裡逡巡,作為一種生存的方式而已。

相反,當負擔完全缺失,人就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個半真的存在,其運動也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那麼,到底選擇什麼?是重還是輕?——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父親沒有別的“想法”,“安心”做一個農民,還因為子女多,家裡離不開勞動力。

每年麥子收割後,給麥子脫粒是最辛苦的,我們都睡了,父母還在幹活兒。母親勸父親多休息一會,父親咪一會瞌睡,又起來幹活兒了。

父親的身體一直都不強壯,但他的韌勁,延長了我們對他身體的擔憂。

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光著上身,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汗水奔流,叫我給他打扇。

有一年的夏天,正是收割穀子的時候,早上陽光灑滿曬壩,得知家人上學路上被摸了60元“鉅款”,父親一言不發,母親吵翻了天。

那是八十年代,60元“鉅款”差不多是一個學期的生活費。母親當時正在豬食餵豬,得知失竊後,她將潲水桶猛然甩了出去。

母親脾氣要急著一些,比如她安排的事情,我們行動慢了,或者將糧食拋撒了,都要被吵的。

父親似乎是一個老好人。其實不然,誰沒有脾氣呢?只是,看什麼事情,看對誰而言。

有年,父親與老鄉們去糧站交公糧,鄰村的一個老鄉的錢被人冒領了,父親被懷疑、被盤查。

他出離憤怒,以一個老會計的身份作擔保……但沒有用,他甚至被搜身,但糧站的工作人員沒有發現他身上有多餘的錢。

他被懷疑,只是因為他當時在那個老鄉旁邊,而旁邊有很多人啊!

父親是一路吵著回來的。很多年裡,他在夢話也吵過,有人提起那個事情,亦或他偶爾想起那事,他就一陣破口大罵。

有次,我和兄長路過那個村莊,去探訪過那個老鄉,那個老鄉說,他也沒有看清楚,好像……

後來看了電影《山槓爺》,深知一個人把名譽看得那麼重的原因——也許,只有時間的淡忘,才能給一個人“平平反”或消除影響。

他的話不多,但嫉惡如仇。有次趕場,在船上,見大量超載,他與那個女船工大吵了一架。

不過兩三年,發生了沉船事故,死了20多個人,我沒有在那班船上,僥倖逃過一劫……

壓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米蘭 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

今年大年初二晚上,吃飯時父親嚴重哽咽,吃湯水時情況要好一些。收拾桌子後,他把一個本子開啟給我看,那一頁密密麻麻寫了存款資訊——按時間順序,每筆存款的時間、金額,以及到期時間、利息……

這是從沒有有過的——前些年,他給我看過存摺,他的表情是滿足的,那和他收穫糧食後的獲得感是一樣的,農民的基本哲學就是風調雨順,一季季辛勤勞作後實現顆粒歸倉。

我回家前,母親和姐姐都轉達了父親希望我回去一趟的願望。不用說,姊妹裡,我離家要近一些,是早就計劃要回去的。

但父親要急迫見子女,這是第一次——看來,他對自己的病情的清楚程度,已經是很確定的了。

據母親講,他說自己就是一個S人了,只是還有一口氣吊著。我不停地安慰他,說這是你累出來的病,沒有大礙。

幾十年來,父母有一點存款,是從一個個子女不再上學開始的。

為了給我們攢學費,所有從土地裡刨除出來能夠賣錢的東西,父母都拿到鎮上去買過——很多時候,像城裡人按揭房車,錢還沒有攢到手,都已經被“花”出去了!

勤儉與節約,沒有經歷過苦難的人,是永遠無法深刻理解的。

年少時,我很不理解的是,為何當年母親會從交通、地理位置較好的平壩地區嫁到山區?後來學中國歷史,一下就明白了——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災害,人口稠密的平壩地區,人們要填飽肚子更難!

父親結婚時,房子還是茅草房,衣服鞋子是借來的……“衣服鞋子是借來的”,不知這是不是母親的“戲說”。

我見證了“家業”的擴大。

修第一間新房時,小妹才兩歲的樣子,我抱著她上了第一圈泥牆,看到父輩們累並快樂興房造物的喜悅。

房屋後面那一排豬圈,是我們家自己一鑿一鋤挖出來的。

我也目睹過,因為超生,家裡的桌子被人搬走,我們蹲在屋簷下吃飯的尷尬情景……

草根之家,芸芸眾生,辛酸往事何其多?

命如草芥,自強不息。

父親,以及他們那一代人經歷的磨礪,似乎不值得大書特書。

今天的記錄,是為我們及我們的後人知道自己的來路。

這個家庭的歷史是一架週而復始無法停息的機器,是一個轉動著的輪子,這隻齒輪,要不是軸會逐漸不可避免地磨損的話,會永遠旋轉下去。——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往事越十年,彈指一揮間。

10年前,父親69歲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合影,三輩人,兒孫滿堂的父母處於“C”位。兄長做了一個電子影集,我收藏後多次翻看,看上去父親不像一個農民,倒像是一個鄉紳。

安靜、隱忍、平和、寬容、包容,與人為善的父親,與躬耕鄉野的父輩們一樣,過著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的生活,他們的樸素追求就是,除了解決溫飽問題,力所能及地讓子女們得到儘可能好一點的發展,而他們自己,能夠有一種與世無爭的安穩生活就好。

有次,我們散步到煤廠,但見已經關閉的煤廠廠區已雜草叢生。此前的數年裡,父母為這個煤廠提供了不少農產品,他們由此積攢了“養老的錢”。有次,父親說對我說,以後一年用一兩萬,夠用十年了。

母親說,將他從坡上叫回來吃飯,飯菜還沒有上桌,轉身他又出去了——父親“痴迷”耕種,與任何行業的人痴迷工作無異。

只管耕耘,不問收穫。

心若向陽,花自開放。

年近八十,父母早已不需要必須透過自己的勞作來養活自己,那是幾十年來的生活方式,幾十年修煉而來的踏實感——人與農作物的交流,是簡單而純粹的,不需要商業社會的精巧算計,不需要高情商的遊刃有餘、左右逢源,更不需要患得患失、瞻前顧後的精緻思慮……

每次,看到家人的合影,我都很羨慕父母的兒孫滿堂。

父母對我們最好的教育,就是不遺餘力地讓我們吃飽穿暖、送我們去學校接受教育。

高二文理分科那年,我是先斬後奏地選了文科。那時的升學率很低,文科的升學率就更低了,父親得知後狠狠地批評了我。“首戰”名落孫山後,他更是批評過我的失策。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早已不再提起了。

看一看,當一個人拋棄了所有他一直都以為是使命的東西,生命中還能剩些什麼。——米蘭 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

如今,在鄉村,假如還有“鄉賢”的說法,父親應該算一個——民間的應用文體,他運用自如,他的毛筆字,我輩二三十人裡,不見有幾人超過他的水平,算盤就更不用說了。

幾年前,他把一本《藍氏族譜》交到我手裡,為我解讀湖廣填四川藍氏先祖三兄弟在藍家溝的繁衍史。

他可以一口氣背完60個輩分。

究竟是“蘭”還是“藍”,父親為此是生過氣的——當然是“藍”,只不過被我們誤以為“蘭”是它的簡化字而在學校登記時寫為了“蘭”,一直錯下來,臨到登記戶口、製作身份證時,父親只好將就我們的錯,全部寫為了“蘭”。

後來,再提起這事,父親總是一聲嘆息。

姓氏是一個家族的血脈標籤和文化符號,卻因我們的“偷懶取巧”篡改了。

父親的字跡,一絲不苟,從來沒有過潦草,體現了一個二十多年老會計的認真與謹慎。他年輕時向我抱怨過,重量單位以前是16進位,每次算到斤兩時繁瑣得很,還是10進位好啊。

農村宅基地第一次確權的時候,我還在上中學,父親抱回幾大本確權登記資料,叫我幫忙抄一份。抄著抄著,我就失去耐心,一陣“鬼畫桃符”,父親檢查時嚴厲地批評了我。

但交到上級的時間也抵攏了,他只好無可奈何地抱著出門了。

如果永恆輪迴是最沉重的負擔,那麼我們的生活,在這一背景下,卻可在其整個的燦爛輕盈之中得以展現。——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3月29日,舊曆二月十七日,陽光燦爛。

我坐在摩的上往家裡趕,剛在斷橋(過去,這裡修的橋多次被洪水沖垮,謂之斷橋)上,先後接到姐姐、堂弟打來電話,父親走了。

不到十分鐘,我趕到家裡。

堂弟正準備將他抱到堂屋去,我伸手上前,堂弟擋住了我,說逝者自己的子女不能接觸。

見我不解的眼神,堂弟說,這是風俗……

我退了出來,站在廚房旁頓時淚如泉湧……

記得我七八歲時,體弱多病,甚至休學半年,父親多次揹著我走路一兩個小時去看醫生……

近年來,父親明顯步伐緩慢,每次上坡下坎,上下車或走電動扶梯,我都在他旁邊,每次欲扶攜一下,他都擺手說“沒有問題”。

父親最後的日子裡,有次回去,正是油菜花盛放的時候,我扶著父親走了一小段路,見他實在走不動了,便停下來,他迴應我的關切時,努力擠出了一點笑容。而頭一天我剛剛見到他時,他躺在椅子上,睜眼看我似乎都很費力,我給他剃鬍須時,他調整面部似乎都特別費力……

頂多三五個月了……重慶大坪醫院主治醫生對父親病情的分析和定論,讓我感受到大醫院專家的坦蕩與篤定。但,我還是不相信父親走得這麼快……

3月28日晚上,母親執意要送父親回老家,我們有些擔心,父親回家後如何忍受病痛……

後來,表弟說,那晚在路上,聽說要回家了,父親咯咯笑了……

生命從來不曾離開過孤獨而獨立存在。無論是我們出生、我們成長、我們相愛還是我們成功失敗,直到最後的最後,孤獨猶如影子一樣存在於生命一隅。——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父親走後的第二天,風雨大作,瓢潑大雨令我們猝不及防。

那晚,雨停了。

在傳統的葬禮上,我的鼻炎再次發作。我只好出列。

近年來,春夏之交、秋冬之交,我的鼻炎比較嚴重,父母給了弄了些草草藥,我都照著吃了。

父親對那些草草藥如數家珍,這也是我對鄉愁最硬核的記憶。

父親走了,老家在迅速變為故居。

作為兒女,我們就是母親的家了。

曾經,父親多次囑咐過我,你在工作上不能出問題……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們兄弟姐妹一定要搞好團結,有什麼困難要互相幫助……

勤奮,節儉,也是父親留給我們最大的遺產。

父母和我一起生活的時候,每次我回家,都看看到他們不開燈。父親說,“電視這麼亮,開燈是浪費”。

他“偷偷”地撿拾紙板、瓶瓶罐罐去收廢站賣錢,有幾次我加班後睡得迷迷糊糊,聽到母親壓低了聲音在提醒他“不要去撿了,三兒要說哦”。

有次週末,我上了半天班回來,在電梯口看到父親在垃圾桶裡翻找東西,我“自若”上樓了。

散步時,我對母親說,垃圾桶髒得很,叫爸爸別去撿了。

父母去小妹家前的夜晚,父親將他撿的東西打包放在門口。第二天早上,他開門大喊:“糟了,糟了!”

我趕忙下樓,原來他撿的東西不見了。

他去樓下,問了保安和清潔工,找回了他的東西,頓時像個孩子高興地笑了。

我們兄弟姐妹,從小都是大的幫扶小的,妹妹穿姐姐的衣服,弟弟穿哥哥的衣服,勤儉勤奮、自立自強的家風,讓我們得以從那個小山村走向四面八方……

父親離開時,正是凍桐花的時節,他曾說過,多病體弱的生靈,熬過了寒冬,熬過了凍桐花才算沒有大礙……

有天,我們陪父親去鎮上輸液,路上見油菜花盛放,我們便到花田旁拍照,父親在後面說“給我拍一個”,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合影了……

斯人已去,唯留音容笑貌。

時間不可逆轉——想來,在浩渺宇宙裡,地球不過是一粒沙,70多億人裡,不論貧賤富貴,都要按照自己的心願活著,這是屬於每一個人自己的軌跡,不論生命的長度與寬度,都有一天要永遠地離開,而告訴我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人,給我們無限溫情的人,哺乳我們成長的人,曾經牽著我們的手走向未來的人,給我們原動力的人,永遠印刻在我們心裡,我們不過是他放出的風箏……

所謂的故鄉,不過是我們的祖先飄泊旅程中落腳的最後一站;所謂故鄉,不過是當年拼命逃離,如今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所謂故鄉,就是我們的先人沉睡的地方。

因為,故鄉已物是人非!

父母是隔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簾子。你和死亡好象隔著什麼在看,沒有什麼感受,你的父母擋在你們中間,等到你的父母過世了,你才會直面這些東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你不知道。親戚,朋友,鄰居,隔代,他們去世對你的壓力不是那麼直接,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間的一道簾子,把你擋了一下,你最親密的人會影響你的生死觀。——加西亞·馬爾克斯 《百年孤獨》

作者:蘭卓(重慶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