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姐姐——我曾是她的“災難”

摘自《平均分》作者:康輝

兩年前,外甥女參加藝考,我集中為她做了一段時間的輔導。姐姐和外甥女開玩笑說:“多少考生希望有你這樣的學習機會啊,你舅舅這可是上趕著給你開小灶。”確實,是我上趕著,姐姐為外甥女高考沒少著急上火,我特別想努力幫她促成孩子的這件人生大事,因為,這也是姐姐的一件人生大事。

姐姐工作很忙,每天晚上九點多、十點回家是常事。而過去十幾年裡,大部分時間是姐姐在照顧患有腎衰竭的媽媽的起居生活、住院治療,直到媽媽離開我們。姐姐也幫我盡了很多責任。為此,我更希望能夠盡最大可能為姐姐做些什麼。

雖然我選擇了丁克,但如果決定要孩子,我堅信生女兒一定比生兒子好。如果有兩個孩子,第一個是女兒的話,第二個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從姐姐那裡得到的關愛一定會比從哥哥那裡得到的多得多。

小時候,我一直是姐姐的跟屁蟲。雖然是女孩子,但姐姐的決斷力、行動力都遠勝於我這個男生,我反而習慣了躲在她的羽翼之下。我小時候常被周圍的大人誇獎,聰明、功課好、會畫畫等等,父母親也免不了常在別人面前把我當作炫耀的物件。可在我內心深處,卻始終仰視著或許旁人覺得平平無奇的姐姐,我覺得她簡直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她能帶我偷偷找到父母放在最最隱蔽地方的備著過年用的吃食,她能帶我翻過兩道大門跑出去玩……只比我大兩歲的她,在媽媽不在身邊的時候會自覺地像媽媽一樣護著我。

姐姐——我曾是她的“災難”

全家福中的姐姐尚不知我將給=帶給她一段“災難”

父母也認為姐姐天然有照顧弟弟的義務,於是兩個人一起玩、一起闖了禍,首先要被問責的肯定是姐姐。犯錯時,我比姐姐要狡猾得多,會察言觀色,一旦發現父母的語氣已如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噼啪作響,就馬上示弱,賣萌裝可憐,事實證明這恰好能擊中父母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於我是和風細雨,於她則是雷霆萬鈞,因為姐姐是那種明明清楚地察覺到媽媽已拿起笤帚疙瘩準備關上門時,也仍舊不會認錯的人,倔強到姥姥或者爸爸把她拉到一邊兒躲開,她還是會站回原地,梗著脖子絕不討饒。這當然會激起媽媽更大的怒火,結果必然是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了。當然,有時也確實是她從心底就認定自己並沒有錯,所以才會有這個態度,因為那明明就是我闖的禍。每次我都很慚愧,所以就越發覺得姐姐很“偉大”。

我記憶中姐姐最“偉大”的一次壯舉就是帶我“長征”了一回。

我比姐姐晚一年上幼兒園,不知道每個小朋友對上幼兒園都是怎樣的態度,但是據說我姐姐最初上幼兒園是被爸爸綁在腳踏車後座上帶去的,並且一路上各種反抗和掙扎。等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倒沒像姐姐那麼牴觸,反而覺得這比把我一個人鎖在家裡好,關鍵是姐姐也在那兒。可到了幼兒園我才知道她上大班,我在小班,到了晚上我們必須回到各自的班裡睡覺。開始幾天我真的不習慣,小小年紀居然失眠了。我趴在幼兒園的視窗,望著外面的街道,聽著運貨的大卡車夜半穿過城市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音。如果被問道:這一生當中最早開始意識到孤獨是什麼時候?恐怕不是被父母鎖在家裡,一個人抱著收音機或是自己和自己遊戲的時候,而是在幼兒園時那幾個失眠的夜晚。

姐姐——我曾是她的“災難”

從小就是姐姐的跟屁蟲

我們和幼兒園裡的大部分孩子一樣是“整託”,也就是一星期只有週末能回家。那時候還沒有雙休日,週末只有一天,小朋友當中流行一首兒歌,其中一句歌詞就是“快到星期六,回家吃大肉”。結果某個不是星期六的一天,姐姐跑到小班,特別高興地向我們班老師報告說:“有人來接我和弟弟了,今天要請假回家。”老師問是誰來接,姐姐說是鄰居家一個也在幼兒園裡的小朋友的舅舅。原來他接孩子時正好看到姐姐了,就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家。姐姐高興地說:“等一下,我去找我弟。”現在想來,當時的那位鄰家舅舅還不到二十歲,也不過是個毛頭小子,講話做事毛毛糙糙哪能當真?果不其然,我們姐倆得到了老師的允許,高高興興地跑到幼兒園大門口,發現那個舅舅早沒影了,根本沒有等我們,也許他只不過是隨口哄哄小孩子而已。當時的情況下,要是隻有我自己,一定立馬扭頭回到班裡,等著週末爸爸媽媽來接。但只有六歲大的姐姐卻毅然決然地說:“我們自己回家。”我至今能清晰地記起那個冬天的傍晚,天色已暗,我完全不知道回家的路,只知道跟著姐姐走就是了,而且一點都不曾懷疑過我們是否真的能回到家。

石家莊並不大,回家有好幾條路線,當然在小孩子眼裡,每條路途似乎都漫長無比。姐姐選了一條我覺得最長的路,只是因為可以繞到博物館前面那個大大的廣場,廣場上有好幾層的臺階,而臺階旁的斜坡就是我們童年最常去玩的滑梯。姐姐帶著我,在冬日的暮靄沉沉中,竟然還興致勃勃地玩了一會兒才繼續走上回家的路,真的到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至今記憶清晰卻又無法想象,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帶著一個四歲的小男孩,究竟是怎樣行走在冬夜回家的路上。更無法想象的是,我竟沒有一絲害怕和忐忑,只因為有姐姐在,只因為她堅定地說,沒問題,我們可以回家。

父母開啟家門的一瞬間,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結果可想而知,家長本能的後怕又讓姐姐捱了一頓暴打。

直到現在,回憶起兒時時光,姐姐還會說:“你小時候給我帶來多少災難!”

長大後,姐姐的強勢倒沒有時時展現,相反她甚至愈發規矩起來,高考、就業這些人生重大選項,都順從了父母的安排。只是在戀愛、婚姻的選擇上,一下子又能看到她兒時的堅決與不妥協。

落筆成書時,我忽然意識到,這麼多年我和姐姐之間非常深入地交流、談心的時候並不多。父母和我們都不善言辭,偏偏骨子裡又都有這個家獨有的那份執拗,雖然我現在從事的職業和說話有關,可我們家裡的每個人都更擅長把很多事埋在心裡。

印象中和姐姐有過兩次長談。第一次就是她在大學時戀愛了,20世紀80年代末的時候,父母的觀念還非常傳統,認為上學時就應該專注學業,尤其是女孩子。起根兒上反對的必然結果,就是父母對那個“帶壞了自己女兒的男生”諸多責難,要棒打鴛鴦。我終於又看到了兒時那個能拿大主意的姐姐,而在與父母的僵持中,我拍著胸脯要扮演支援姐姐的那個英雄角色,也就是那一次,她和我說了很多話,無論父母能否讓步,她都要堅持自己的選擇。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幼稚的我又能給予她多少支援呢?或許我的所謂助力根本不在姐姐的考慮範圍之內,她只是太需要一個傾聽者,需要吐露一下內心的聲音。但我一直為自己曾經充當過姐姐需要的一個傾聽者而心下甚慰。

第二次長談是在父親去世之後。我們都因為沒能在父親生前去好好了解他而深深痛悔。父親生前為我們付出了很多,而我們卻沒有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反思,當面對親人的時候,是否真的需要所謂的堅持甚至執拗,那些堅持和執拗是不是反而在親人之間建起了隔閡。

姐姐——我曾是她的“災難”

我和姐姐大學暑假去旅行

也是在那一次,姐姐說,成年後的很多年裡,他們都開始有點兒怕我,和我講話的時候也會小心翼翼地措辭。聽到這樣的話,我非常驚訝。我始終清楚自己和父母的溝通不夠充分,措辭也不夠完美,但和姐姐不應該存在這樣的問題啊!究竟是什麼讓她有這樣的心理,在面對我時會如此擔心,甚至用到了“怕”這個字眼兒呢?!也許說到底,我骨子裡確有一種自己的所執,面對朋友、同事或是陌生人的時候,尚能表現得很溫和,反而在家人面前卻是最真實最鬆弛的自我,於是經常會表現得不容分說、不容置疑、獨斷獨行,甚至會有不耐煩的表達。日積月累,難免給家人帶來心理上的溝通障礙。

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慢慢地修正自己。也是從那一刻起,我才意識到從小我便認為無比強大的姐姐,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有很多無力和無可奈何的時候,她可以是強勢的,甚至必要時捨我其誰,但現在,有很多時候,她需要已經成長起來的弟弟給予她更多的支援和撫慰,可我做得顯然還不夠好。過去的幾十年裡,大都是我在享受她的關心和照顧。如今父母都走了,我也終於要長大了,姐姐已不再能如兒時母親不在身邊時一般呵護我於羽翼下。現在,反而是我希望盡我所能,幫助姐姐做些什麼,哪怕微不足道,哪怕歷盡艱辛,我都願意。

回到起筆出—我一直覺得家裡面如果不止一個孩子,終究是要比獨生子女更幸福一些的,因為每個人能得到的愛,總是比付出的愛要多得多。

姐姐——我曾是她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