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何以為人——讀松澤哲郎《想象的力量——透過黑猩猩看人類》

肆業博士其實根本就不是博士

何以為人——讀松澤哲郎《想象的力量——透過黑猩猩看人類》

這本書是吳博送給我的。我本來想給吳博加上一個註解,比如,他是我高中同學,跟我一樣色弱,是南京大學的聲學博士,所有的小姐姐都存在電腦裡一個叫“資料”的資料夾中,經常以“帥”作為口頭禪等等。但是我很快發現,不管怎麼寫,都無法在短短的幾句話裡描述出吳博的騷氣,所以就放棄了,反正你們知道這本書是吳博送的就行了。我已經在《瀟瀟——此情無法追憶》裡說過,我小時候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動物學家。吳博顯然不知道這件事,他送我這本書,完全只是因為我高中時候的外號叫猩猩而已。

根據現代動物學的分類,在人科物種裡,一共有四個屬:人屬(Homo)、黑猩猩屬(Pan)、大猩猩屬(Gorilla)和猩猩屬(Pongo)。考慮到我高中時候是個近兩百斤的胖子,他們給我起的外號,應該是大猩猩,簡稱猩猩,而本書的研究物件,是比大猩猩小得多的黑猩猩。

先說一下作者,松澤哲郎是從1978年開始研究黑猩猩的心智問題的,從1986年起,他每年都去非洲調查黑猩猩的野外種群情況,這本書是他2010年初去非洲之前撰寫的一本科普讀物,囊括了他二十多年關於黑猩猩的研究成果。

我想至今為止,我們中的很多人,依然對曾經教科書上“能否製造並使用工具,是人和動物的本質區別”的論斷深信不疑。但是,稍微瞭解生物學發展狀況的人應該知道,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 Jane Goodall就已經透過對坦尚尼亞剛比河畔黑猩猩群落的觀察,證明他們會製作並使用工具(他們會用樹枝釣白蟻吃)。

松澤哲郎的研究分為田野調查(本書1-5章)和實驗室研究(本書6-8章)兩個部分。田野研究主要是研究在野生狀態下,黑猩猩的社會和行為模式;實驗室研究主要在他工作的靈長類研究所(其實也飼養了小型的黑猩猩群落)進行,透過各種實驗,來進行人類和黑猩猩的感覺、知覺、認知、記憶的比較研究。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松澤哲郎的田野研究是Jane Goodall的延續,只是地點不在坦尚尼亞,而是換到了幾內亞的博所。Jane Goodall研究的黑猩猩群落以釣白蟻聞名,博所的黑猩猩卻以使用石器聞名。松澤哲郎的研究在黑猩猩能夠使用工具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他想知道的是,黑猩猩能使用怎樣的工具?其複雜程度又應該如何界定呢?

何以為人——讀松澤哲郎《想象的力量——透過黑猩猩看人類》

松澤哲郎想到的辦法是分級,他創造性的使用的與語義學研究相類似的模型,很好的衡量了工具的複雜度。圖1是坦尚尼亞會釣白蟻的黑猩猩工具示意圖,我們看到在“用棍子釣白蟻”這件事中,黑猩猩使用棍子和白蟻,需要建立一個節點,可以認為其複雜度為1。那麼,用類似的方法,應該可以衡量博所的黑猩猩群落使用石器的複雜程度。松澤觀察發現,博所的黑猩猩會使用一塊石頭當砧板(砧板石),一塊石頭當石錘(錘子石),來砸開油棕的種子吃。另外,如果砧板石不平,種子會發生滾動,有的猩猩還會在砧板石下墊一塊小石頭(楔子石),以保持砧板石的水平。這樣,博所黑猩猩使用石器的事件,就可以用圖2表示。圖2所示的結果就比較明顯了,在使用了砧板石,錘子石和楔子石的黑猩猩砸種子這個事件裡,使用到了三級工具,松澤由此判斷,黑猩猩至少能使用三級複雜度的工具。既然是至少能使用三級複雜度的工具,那麼我們當然要問,至多是多少呢?松澤在後續的實驗室研究中解答了這個問題——黑猩猩最多也只能使用三級複雜程度的工具。

何以為人——讀松澤哲郎《想象的力量——透過黑猩猩看人類》

在談他們實驗室研究的成果之前,先說說田野研究的另外幾個很有意思的結論。首先,黑猩猩群落屬於父系社會,即雌性猩猩在群落裡生育了第一胎之後,就會離開群落,去加入別的群落(這可能是為了避免近親繁殖),但是雄性猩猩卻會一直留在群落裡,形成一個等級制森嚴的團體。隨著觀察的逐步深入,他們發現,黑猩猩的不同群落間,明顯的存在不同的“文化”——他們使用不同的方言和不同的工具,甚至喜愛的食譜也各不相同。

此外,黑猩猩的生育機制是,從10歲開始,大約每5年生一個孩子,在小猩猩獨立前,母親不會懷孕。而人類的機制是,從18歲開始,大約每2-3年生一個孩子(當然如果你想也可以每年生一個),不管前面生的孩子能否獨立,都可以隨意懷孕。為什麼會有這種不同呢?作者認為,由於黑猩猩成熟時間較短(大約5歲就可以獨立),而人的成熟時間較長(至少10歲左右才能獨立),如果人和黑猩猩一樣,都等前一個孩子獨立了才生育第二個,這樣產生的族群就會太小,無法生存至今。但是,如果很快的生育了第二個孩子,第一個還未獨立的孩子如何照顧呢?於是,人選擇了另一條進化道路,即較頻繁的生育,付出的代價是,撫育孩子需要幫手。

因此,由於撫養孩子的需要,人類女性進化成了深深愛著某個男性,而人類男性,為了確保女性的孩子屬於自己,自己的後代得以生存,也進化成了深深愛著某個女性,所以,他們認為,共同撫育孩子,是人類區別於猩猩的一個本質特徵。

回到實驗室,松澤哲郎團隊的主要合作伙伴,是名為小愛的黑猩猩,她平時生活在靈長類研究所的一個群落中,只在需要的時候才進入實驗室。他們透過各種各樣的實驗,探測黑猩猩的認知界限。例如,他們教會小愛搭積木之後發現,黑猩猩的想象是一維的,無法想象二維的空間,他們只能把積木一直向水平或者豎直方向搭,卻不能同時往這兩個方向搭。隨後,他們發現,所有的黑猩猩在把技能(例如搭積木,砸種子等)教給他們的孩子時,使用的是一種“不傳授的教育,透過見習的學習”。也就是說,黑猩猩不會像我們人類,手把手的教孩子技能,他們只會一遍一遍的做,讓孩子觀看,然後由孩子在實踐中不斷試錯,直至掌握這個技能。

後來,在2000年的時候,小愛的孩子小步出生了,他們開始在2004年教他學習數字,在2006年學習漢字。在學習的過程中,他們發現,黑猩猩的邏輯中,沒有等價性。比如,他們教會了小步,綠色這個顏色,對應於“綠”這個字(也就是給他看綠色,給他一些漢字,他能正確選擇“綠”),但是,先給他看“綠”這個字,再給他幾種顏色讓他選擇的時候,他卻無法正確選擇綠色,這與人類的情況很不相同。人類的小孩,很容易建立這種等價關係,在不遇到矛盾(比如,這個孩子長大之後,知道綠色可以對應“綠”,“Green”,“緑”等等)的情況下,總是認為綠色和漢字“綠”是等價的,因此混淆了充分條件和必要條件的關係。所以,透過研究,他們知道,黑猩猩的邏輯裡沒有這個預設,換句話說,他們沒有先天的邏輯漏洞。

在他們所有的實驗室研究中,最著名的可能是記憶實驗,這個實驗先讓學會了數字的小步看電腦螢幕,螢幕上會以很短的時間在隨機位置展示1-9九個數字,然後,這九個數字會被蓋住,要求小步以1-9的順序依次觸控這9個數字(有興趣的可以見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FA411T7zY?t=275),結果是令人震驚的,黑猩猩直接秒殺人類,在數字顯示0。21秒的時候,無人能答對8個以上的數字,但是小步9個數字全部正確的機率超過60%。對此,他們提出了自己的假說:黑猩猩的生活環境是叢林,他們在不斷的攀爬、跳躍和奔跑的高速移動中,必須記住一閃而過的資訊,如果實的位置,狩獵者的位置,同伴的位置等等,否則就有可能有生命危險。而人類,由於走出了叢林,放棄了瞬時記憶,取而代之的是語言。人類不再記住一閃而過的鹿,羊或猛獸的形象,代之以它們的符號,他們只需要記住我看見了“鹿”,而不需要記住“我看見了棕色帶斑點的動物一閃而過的樣子”。於是,語言不斷髮展,瞬時記憶不斷弱化,拋棄形象性,取得可攜帶性,語言的發展也使得我們的經驗得以不斷傳承。

在本書的最後,松澤比較了黑猩猩和人類的繪畫,他發現,在給出沒有五官的面部輪廓時,人類孩子會嘗試填補缺失的五官,而猩猩則不會,他給的解釋是,黑猩猩眼中看到的,只是“當下存在的東西”,而人類則會想到“那裡沒有的東西”。在他二十多年的觀察中,黑猩猩也沒有過自殺的案例,他說,黑猩猩生活在“現在、此處的世界”,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有卓越的記憶力,能夠瞬間記住一閃而過的數字。但是,他們不會像人類一樣,思考百年後的未來,又緬懷千年前的過去,他們也有想象,但是其時間和空間的廣度都與人類不同。

由於生活在當下的世界裡,黑猩猩不會絕望,因為絕望來自於無窮無盡的未來。相比之下,人類很容易心生絕望。但是,正如努力把巨石推上山頂的希緒弗斯,人類,因其強大的想象力,在無盡的絕望中,始終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