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父親節,看中國近代史上這位“最強老爸”的家教之道

編者按:梁啟超在生命的最後20多年,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編了三本書,也就是我們稱為“梁啟超修身三書”的《德育鑑》《節本明儒學案》《曾文正公嘉言鈔》,這是他用來自修的讀書札記,也是適合有志之士用作修身的日常讀物;第二件事,是周曆各地去演講,呼籲人們特別是青年學子,重回修身之道;第三件事,就是親身投入教育實踐和改革,希望改變重知識輕德育的不良風氣,將現代教育與古代書院教育相融合,培養出知識與德行兼具的人才。

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的梁啟超修身系列叢書,幾乎囊括了他後半生的思索與自省,包括2017年出版的《節本明儒學案》《曾文正公嘉言鈔》、2018年出版的《德育鑑》《梁啟超修身講演錄》,以及去年、今年推出的《我們今天怎樣做父親:梁啟超談家庭教育》《致“新新青年”的三十場講演》。其中,後兩本書可以說是“梁啟超談教育”的姊妹篇,涉及的不少話題都是當今社會討論的熱點。

梁啟超的變與不變

《致“新新青年”的三十場講演》的封面上寫了這樣一句話:

一百年前,70後梁啟超越過80後“新青年”,對90後、00後“新新青年”說:無精神生活的人,知識愈多,痛苦愈甚。

父親節,看中國近代史上這位“最強老爸”的家教之道

20世紀20年代,生於1873年的70後梁啟超,有些要緊的話不得不對90後、00後們說——本書蒐集和整理了1914年至1927年梁啟超關於教育和青年的30場講演,加上長篇導讀、詳細的背景介紹,讓一百多年前的歷史與當下現實產生關聯。

梁啟超吸引我的,首先就是他始終“年輕”。他出道甚早,二十多歲即名滿天下,之後一路走來卻是歷經磨難、跌宕起伏。有人說他善變,有人說他駁雜,但都不得不承認他身上有一種青春的活力,極具感染力,即使到了生命最後,依然對生活、對學問興趣盎然,甚至身體都比常人健壯。由於協和醫院的誤診被錯割了一隻腎,住院期間醫生感嘆他的恢復力前所未見,儘管他還是因為這個原因過早去世。

這種活力並非只是天賦,更得益於後天的自我修養。晚年在清華大學,梁啟超常對學生說:“我說的這些修身方法都是我親身實踐的,雖是五十多歲的人,但對自己絲毫也不放鬆。”

“修身”這個詞,近年來又出現在我們的日常語境中,但很多人可能只是從思想品德的角度理解,甚至有人誤認為是鍛鍊、保養身體。其實,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修身具有核心地位,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基礎和前提。古人講究身心一體,修身也就是修心,反過來,心境得到淨化昇華,身體也會變化。

梁啟超的一生,特別是後半生,修身是其事業和生活的核心。這一點他是充分自覺的,並且他認識到,中國乃至世界的現代化程序中,對修身和精神生活的忽略,將會嚴重影響到每個人的生活和人類的福祉。正是基於這個認識,他一面努力精進地修養自身,一面在社會層面推動修身之學與現代社會的融合,這是梁啟超多變人生中貫穿始終的主線。

父親節,看中國近代史上這位“最強老爸”的家教之道

堅持一生的修身之學

正是在做這一系列圖書的過程中,我逐漸理清了梁啟超這條修身為本的思路,並認識到他提倡的“返本開新”之文化道路對於中國現代化歷程的意義。

和很多人一樣,此前我對梁啟超的印象很長時間停留在《少年中國說》的熱情洋溢,戊戌變法的激烈倉皇中。後來,讀了歷史系,接觸到他的兩本學術名著《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印在腦中的依然是“白馬長槍”般的形象,清晰明快、不蔓不枝,哪怕是純學術的文字也富於情感。現今學術界對他的一些評價,通行的大致把他的經歷分成兩截,前期搞政治,但善變,而且歸於失敗;後期做學問,雖在不少領域有開拓之功,但又嫌其學問駁雜粗疏。

我總是心生疑問,真的是這樣嗎?七八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聽一位作者朋友、江西財經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彭樹欣談起,他的博士後報告是研究梁啟超的修身之學。我意識到,這是理解梁啟超生平和學問的一條重要線索,由此向他約稿,整理、導讀梁啟超編纂的三本書《德育鑑》《節本明儒學案》《曾文正公嘉言鈔》。

這三本書起初是梁啟超用於自我修養的隨身讀物,自成系統。《德育鑑》是總綱,從修身功夫的角度,分門別類梳理了上自四書五經、下至曾國藩的儒家修身方法;《節本明儒學案》《曾文正公嘉言鈔》分別對應明清儒家修身功夫。1905年之後,這三本書陸續出版,成為梁啟超推行修身德育的載體。我們重新整理出版這三本書,命名為“梁啟超修身三書”。

修身和教育是一體的。孔子說“己欲立而立人”,修身系列叢書包含了梁啟超對教育,尤其是德育的看法和主張。在他看來,教育在現代中國,由傳統教育轉為現代教育之後,發生了很大的轉折,即由以德育、以做人成德為主,變為了以知識技能為主。現代教育偏重智育,德育被相對地忽略了,梁啟超在20世紀初就看到了這個問題。戊戌變法失敗後旅居日本期間,他經過反省深思,認識到中國的落後不僅是技術和制度層面的,其根本原因是文化的衰落。

“五四”時期其實是一個眾說紛紜的時代,我們現在回望歷史容易簡單化,在做梁啟超修身系列叢書期間,我愈發清晰地認識到當時有各種不同的聲音,有的聲音特別大,逐漸成為主流,掩蓋了其他聲音。梁啟超在當時代表了一種聲音,那就是“返本開新”的思路,回到中國傳統的根本精神——修身。《大學》裡說:“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梁啟超的後半生就是抓住修身為本,提倡“返本”。

“返本”之後還要“開新”。開新是什麼?文化的基本精神就像大樹的根,面對不同的時代環境,要能夠自我更新,這才是活的文化,是一種文化可以延續數千年的原因所在。

在梁啟超看來,當時社會之所以出現種種問題,正是因為脫離了根本——人們對自己的文化喪失了信心。這與外國列強壓迫有關,但根本的原因可能是自身文化精神的衰落。清代末期,中國文化處在低谷期,其中一個表現就是禮教的僵化。文化精神衰落了、文化方向偏離了,外在的形式就成了束縛人的東西,這是“吃人的禮教”的實質。

如若沒有看清“精神衰落導致禮教僵化”的實質,簡單歸因於文化落後,當西學進入之後又會產生外在壓迫。這樣一來,很多人對自己的文化失去信心,就會產生“全盤西化”的偏激思路。對此,梁啟超的想法是:先回到文化本原上,固本培元;元氣恢復了,自然就會煥發自我更新的能力。所以,他一方面強調回到根本,一方面又不守舊,而是激發文化的活力,主動適應新的時代。

不論是在自身生活還是教育實踐中,都可以看到梁啟超的新舊結合。這種結合,不是新舊兩者的拼合,而是由舊的根本發出新的枝條。梁啟超有很多現代的觀念,但又堅持傳統的做人的道理。他的“新”不是拿來主義的“新”,而是在返本的前提下,和自己的根本接通的“新”。因此,他能夠將現代因素吸收自然,轉化成自身之物。

教育的兩條腿

從日本回國後,不論是從政還是為學,梁啟超都在實踐這條“返本開新”之路。1917年退出政壇之後,他更是全身心投入教育領域,希望從改造教育入手,進而帶動全社會的變革。

一方面,他有計劃地周遊全國到處演講,宣傳推廣自己的理念,另一方面親身實行教育改革,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清華國學研究院。這個研究院是梁啟超一手創立的,他原本計劃創辦一所文化學院,後來可能限於經費的原因沒有辦成,轉而寄希望在清華體制之內辦一個半書院式的研究院。他想在此做一個實驗和示範,重新提倡以修身德育為主的教育,並將德育、智育統一起來,對中國教育起到糾偏作用。

當然,清華研究院也未能完全實現他的想法。梁啟超在研究院有三四年時間,後來也表達過某種程度的惋惜。他和學生們感慨,清華有自己的傳統,研究院其他人未必和自己的想法一致。

學校教育改革固然是根本,但過程較慢、推進較難。“這種‘販賣智識雜貨店’的教育,把他前途想下去,真令人不寒而慄。”梁啟超覺得,孩子們等不起,所以巡迴各地演講,目的是直接向青年喊話,喚醒他們進行自救:“現在這種教育一時又改革不來,我們可愛的青年,除了他更沒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諸君啊!你到底還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險呀!非你自己抖擻精神,想方法自救,沒有人能救你呀!”

在《致“新新青年”的三十場講演》中,他提到,青年只知有知識饑荒、不知有精神饑荒,精神生活的匱乏導致知識越多、苦悶越深。當今青年中的“空心病”,根源可能也正在這裡。

教育的另一個領域是家庭。這就關聯了《我們今天怎樣做父親:梁啟超談家庭教育》的主題。我為這本書所取的書名“我們今天怎樣做父親”,是受魯迅名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啟發,同時又替換了兩個字,希望以此關聯梁啟超的時代和我們的時代——“今天”更有當下的現實感。我把這個書名理解為一個問句,是一個可以與讀者一起探討和實驗的問題。

父親節,看中國近代史上這位“最強老爸”的家教之道

對梁啟超而言,人生就是從自我做起,由修身到齊家,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比如他提倡“有一天做一天”的“得做且做”主義,這種自強不息的精神來自傳統,他自己這樣做,也希望能將這種精神傳遞給兒女,而這種傳遞和影響就是家庭教育了。

梁啟超在家庭教育中投入了大量時間和精力。他與子女聚少離多,所以常常透過書信方式交流。梁啟超現存400多封給兒女的家書,構成了這本書的主體內容,另外還收錄了一些他在家講課的講稿——他為兒女講過孟子,在外作關於王陽明的演講時也把講稿寄回家,讓孩子們來讀。我們把這些內容蒐集起來加以編排,書前有詳盡導讀,每篇文字都加了背景介紹和註釋,希望更多讀者可以看懂、理解。更重要的是,希望對教育工作者、包括新一代父母有所參考和幫助。

翻開這本書的目錄,每封書信標註的副標題都是編者從信中找到的話,比如“人之生也,與憂患俱來,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我有極通達、極健強、極偉大的人生觀”“青年為感情衝動,不能節制,乃是自投苦惱的羅網”“老守著我那‘得做且做’主義,不惟沒有煩惱,而且常時興會淋漓”……用現在的話說,句句都是金句。這些金句不是集中在一起變成格言集,也不是脫離事實的說教,而是散落在拉家常、講故事之中,並且來自梁啟超自己的真切體驗,讀來十分親切,又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說起來,梁啟超是100年前活躍的人物,離今天好像已經很久遠了。如今,科學技術和物質生活飛速發展,但如果仔細對照一下,很多情況仍然可以從歷史中找到參照。今天,家庭教育仍然至關重要,但很多家長的思路可能和梁啟超不太一樣,這使得家庭教育相對學校教育,非但沒有起到彌補和緩衝作用,反而加劇了教育失衡。在充滿知識焦慮、“雞娃”盛行的今天,梁啟超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振聾發聵。

編輯《我們今天怎樣做父親:梁啟超談家庭教育》時,隨著對梁啟超及其“返本開新”思路的理解逐漸深入,作為讀者和一名父親,我也深受感動,又寫了一篇讀後感作為前言,希望這一系列書能在紛繁複雜的歷史陳跡中理出頭緒,讓梁啟超和當時時代的面目逐步清晰起來。

這套叢書不斷出新,每做完一本,我都想這大概是最後一本了吧。但我與任公的緣分好像還沒有斷,而他的思考和實驗在我們這個時代依然具有價值。

(作者為上海古籍出版社哲學編輯室主任,梁啟超修身系列叢書策劃、責任編輯)

欄目主編:顧學文 文字編輯:欒吟之 圖片編輯:笪曦

本文圖片來源新華社來源:作者:劉海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