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一位朋友曾經深有感受地說：站樁會上癮的。然後說了站樁的種種好處，一副怎麼說不站樁的人也不會真正明白的奧義。

問題是怎麼才能第一次站樁？第一個站樁的人何以就會發明瞭、選擇了這樣一種不動的運動？

也不是沒有看見過別人站樁，但是總覺著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實在不是自己一向躍動不拘的內心和身體所能接受的。而其實世界之大，沒有在一個地方可以站定了的時刻，也就沒有可以在廣闊的其他地方馳騁的能力；即使人肉身在馳騁，靈魂也容易重新變得空空蕩蕩。

從外人的角度看，站樁，貌似就只是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而已，如果不是在那種專門在鬧市中以靜制動地練習自己靜的能力的站樁，實在就是一種最缺乏表達力的運動方式了。

這是一種從外觀上看不動的運動。

古今中外，以不動為動的運動，雖然偏少，卻也從未斷絕。某教許願祈禱，禪宗的打坐問心，還有今天的靜思冥想，都約略似之；而站樁本身一般不具有什麼特定的宗教色彩，它和武術中的太極拳相近，依然是運動格式中的一種。

運動總是會遵循這樣的規律：越是幅度小，越是缺少觀賞性，哲學性就越強，和那看不見的心的聯絡就越緊密——不單是肌肉和血液意義上的聯絡，更是內容意義上的聯絡。

今天我終於有了一個機會，第一次站了樁。站到了樣式現代的太倉圖書館和博物館之間的連廊上。連廊上剛剛舉辦過中秋市集活動的招貼還在，蘇軾等人好看的詩詞書法還在牆上。連廊上早晨的清涼因為建築的遮擋而可以保持得相對長久，對流的風又可以驅散南方秋分之後依然灼熱的高溫。一塵不染的空氣質地中，正在這裡那裡孕育中的桂花香氣已經隱約可聞。

在這樣江南的好氣息裡站定了，感覺站樁近乎一種以身體的特定姿勢，進入白日夢的方式：腳尖向前，雙腳距離與肩同寬，兩膝微屈，收腹卻同時還要收臀，這樣形成第一組陰陽魚式的張力存在；後背挺直，在頭頂上體會努力向上的提升感、超拔感的想象，而同時下盤還要有重力下移的穩定感，這是第二組相反的張力結構；然後肩膀放鬆的同時雙臂自然前伸，做抱球之狀，所抱之球要儘量大，而同時雙臂範圍以不過分突破兩肩之寬為規則，這就形成了第三組張力架構。

站樁的時候，實際上需要這樣三組張力結構的時時用力，加上雙腿微微張開形成的三角穩定架構，人就能在貌似一動不動之中時時刻刻都在一組組張力的拉扯形成的平衡之中，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這種平衡需要時時調整，某個著力點強了一些弱了一些，某個部位疲勞，某個間架結構偏移了，都需要調整，而也只有在不斷的調整中人才能維持這樣貌似不動的平衡。

這就是外在不動內在動的物理基礎，是站樁作為一種運動其實始終都在動的支撐；不過很多時候連我們自己也意識不到這種調整，或者只將其作為一種下意識地自然動作而已。

在這裡指導訓練的王老師說，初練者一般十分鐘以後會雙腿顫抖。我不明顯，好像一下子就進入了一種較為適應的狀態。這種適應接近於忘卻，忘記了身在何處，忘記了站在這裡的自己神遊身外，站著睡著了，做起了白日夢。

我們通常所說的白日夢，如果拋開其想入非非的文化轉義，便是一種醒著卻又不在現實之中的“夢”中狀態。這種白日夢狀態和真正睡著了以後所做的夢是不一樣的，它在清醒和酣睡之間，在現實和非現實的邊緣，神思一旦進入到這種狀態就可能沿著白天的時候，或者站樁的當下任何一點點細節而無限展開，順著一條既明晰也含糊的路越走越遠。具體內容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越走越遠的方式，正是方式本身被我們以白日夢或者冥想之類的概念名之，意思是由此介入了一般不大可能介入的另一種與眼耳鼻舌身的感受不一樣的全新之境。

在那樣的境界裡，我們在相當程度上擁有不受肉身限制的自由，可以讓由細節出發的思緒按照自己願意的意志規劃著發展下去。在那裡，枯燥乏味可以清新流暢，病入膏肓可以柳暗花明，癩蛤蟆可以吃到天鵝肉，日復一日的單調裡可以詩意盎然……

站樁幾乎像是游泳、滑雪、輪滑、翼裝飛行一樣，讓我們突然擁有了一個嶄新的視角來面對世界，在習以為常、一成不變的人生感受之外，開闢出一片嶄新的天地。站樁與那些運動不同之處在於它以自己的靜替代了所有的那些動，讓動的方式和範疇無限延展，完全沒有拘束。這是站樁最大的魅力所在，設想掌握了站樁的基本要領並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之後，你就擁有了在任何地方，哪怕是鬧市中站樁的能力：只要站定了，就好像超拔地離開了周圍的一切，而進入無我無他的自由之境，那將是多麼令人羨慕，尤其令以前不會站樁的自己羨慕。

據說站樁之中有到鬧市去站的一種訓練，不過大多數站樁還是要選擇有樹木花草有河湖水面的安靜幽靜的大自然為主角的地方。由此可以知道，站樁其實是人在自然之中的自我表達的一種好方式：在優美的自然之中，我們經常進入簡單單詞的感慨和讚頌的貧乏狀態，除了一再地說真美、真好之外，就再無其他表達途徑；有也不過是坐在風景裡燒烤那樣的以吃的方式代替一切的路數。

這一天傍晚，我來到郊外我所喜歡的稻田邊。在一望無際的醇香的稻子世界裡漫步。走著走著，突然就很想站定了，站一會兒樁。

掌握了站樁，就可以在自己喜歡的風景中站定了，雙手平舉環抱，而讓自己在張力場中進入對眼前的景象的實有和幻化的虛實感受的雙重表達之中，可以讓自己在這樣難得的自然氣息裡度過一段摻雜了夢一樣的玄幻的妙境時光。那將讓人不再貧乏，將讓靈魂有了棲息之所，讓世界和個人有了又一種結合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