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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張嬰音懷念浙江老鄉劉以鬯:他送她一本《對倒》

浙江24小時客戶端-錢江晚報通訊員 竹嫄 特約作者:張嬰音

祖籍浙江鎮海的香港著名作家劉以鬯,於6月8日下午2點25分在香港東華東院逝世,享年99歲。

王家衛曾說過,讓世人重新認識,知道香港曾經有過劉以鬯這樣的作家,是最讓我開心的事。今天,正是該重新認識劉以鬯的時候了。

一說劉以鬯,首先是,鬯怎麼讀?《劉以鬯和香港文學》一文介紹得很明白:“鬯字怎麼讀?暢。什麼意思?一是古時的香酒,二是古時的祭器,三是古時的供酒官,四是鬱金香草,五是和“暢”字通,鬯茂,鬯遂就是暢茂,暢遂。”

女作家張嬰音懷念浙江老鄉劉以鬯:他送她一本《對倒》

劉以鬯是誰?

他是香港文學一代宗師。

他的文字醉倒一代代文青,包括導演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2046》分別源於他的《對倒》《酒徒》。

他說:我無意寫歷史小說,卻有意給香港歷史加一個註釋。於是,50-70年代的香港,那些蒙塵歲月,那些潮溼記憶,被一代大師。

香港書展從它20歲生日起增設了“年度作家”環節,向卓有成效的香港作家致敬,劉以鬯正是第一屆“年度作家”獲得者。一言恐已概括劉以鬯的一生:自嘲為賣文為生的“寫稿匠”,卻是公認的“香港文壇教父”,也被推算為稿量最多的中文作家,還是導演王家衛在電影中致敬的老一代香港文人。或許一切均不及時間的註腳:在他近百年的人生中,至少70年屬於文學。

劉以鬯原名劉同繹,字昌年,原籍浙江鎮海,生於1918年,自小接受西式教育,受新感覺派的影響開始創作,1948年因戰爭原因奔赴香港,從此以作家、批評家和報人的身份逐浪文壇,是香港文壇的“一代宗師”。

他年輕時曾任重慶、上海多份報刊的副刊主編, 1948年年末來到香港,最初他打算繼續經營懷正文化社。但是他在香港人地生疏,又缺乏資金,不得不打消了辦出版社的念頭。隨後他在《香港時報》當副刊編輯,便開始了他在香港編副刊從事寫作的生涯。

1952年,劉以鬯離開香港,去新加坡辦刊物,在那裡待了近5年,後來因病失業,才又返回香港。1957年秋天,他回到香港後,便開始了大量製作通俗小說的階段。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是在“娛樂別人”。有一個時期,他日產萬字左右。

從1957年到1965年這段時期裡,劉以鬯在《星島晚報》《新生晚報》等報刊上寫了大量連載小說,與最初來港時所寫的小說相比,其最大的不同是篇幅長得多。劉以鬯曾說自己所寫的那些報章小說是垃圾,這是他的自謙,這也表明劉以鬯對一部成功作品的要求十分嚴格。但是這些小說存在很強的商業化傾向則是不爭的事實。

70年來,劉以鬯筆下莫不是都市的光怪陸離和人情冷暖。在上海出生、成長、讀書,他自認對農村缺乏認知,唯有一直立足於自己最熟悉的城市題材。

“香港的現代文化與眾不同,香港文學在中國新文學的發展史上獨樹一幟。特別是‘五四運動’之後,中國新文學一直偏重於農村路線,十本之中九本是農村題材,但是30年代有少數作家風格不同,我很受他們的影響。”劉以鬯在過去的採訪中曾說過。

女作家張嬰音懷念浙江老鄉劉以鬯:他送她一本《對倒》

王家衛敬重的老師

如果你喜歡王家衛,你一定會對劉以鬯的文字一見如故。

在大陸,劉以鬯名氣並不高,文學圈外的人知之甚少,但在香港,他是可以和金庸並舉的人物,他的《酒徒》《寺內》《對倒》等小說,都是乾淨利落的作品。他寫小說不拘章法,充滿實驗性質,但也因此不容易被普通讀者接受。劉以鬯真正被一些圈外人知道,源於電影《花樣年華》。

著名學者陳子善說:“劉以鬯是王家衛的文學老師。”這話不假,劉以鬯啟發了王家衛的創作。《花樣年華》《2046》受到了《對倒》《酒徒》的啟發,甚至一些電影“金句”,原來也是劉以鬯贈予王家衛的,比如《花樣年華》的這一句: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看到的種種,也是模模糊糊的。”

又如《酒徒》那令人過目不忘的開頭:

“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菸圈裡捉迷藏。推開窗,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眨眼。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扭開收音機,忽然傳來上帝的聲音。”

王家衛雖沒有直接照搬,但他鏡頭裡一些情節,就是這種“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的感覺。落雨天裡,女人靠在生鏽的欄杆旁,“睜著眼睛做夢”。

有香港媒體報道過,因為看了《酒徒》,王家衛親自去《香港文學》雜誌社拜訪劉以鬯,後者贈予他一本《對倒》,王家衛一口氣讀完,被《對倒》深深折服,於是才有了《花樣年華》的故事。到2013年,95歲的劉以鬯回憶道:“他們拍戲時候,曾經叫我去看情況,其實是想讓梁朝偉看看他飾演的劉以鬯本人是怎樣的。”《花樣年華》雜糅了《酒徒》與《對倒》,在《花樣年華》中,男主角周慕雲是一位南下的小說家,靠給報社寫黃色小說謀生,這個身份就取材自《酒徒》,而周慕雲與蘇麗珍的內心焦灼,則神似《對倒》裡的淳于白與亞杏。王家衛十分佩服劉以鬯,他在《花樣年華》的片尾字幕裡特地感謝了劉以鬯,自此以後,“一本1972年發表的小說,一部2000年上映的電影,交錯成一個1960年的故事。”

女作家張嬰音懷念浙江老鄉劉以鬯:他送她一本《對倒》

《酒徒》電影劇照。

《酒徒》&《對倒》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商品經濟盛行,文藝也高度商業化。一位藝術良心未泯的作家,掙扎於理想與現實的衝突中,不願典賣自我價值而不能,只好一面煮字療飢,靠寫文字垃圾求取生存,一面自責懺悔,借酒麻醉,沉淪為不能自拔的酒徒……

《酒徒》創作於上世紀60年代初,被譽為“中國首部意識流小說”,入選“20世紀現代小說經典名著百強”。2004年引發香港導演王家衛拍攝電影《2046》。2011年由香港導演黃國兆拍攝成電影。

《酒徒》和《對倒》是兩部怎樣的小說,能令王家衛心悅誠服?可以說,它們是劉以鬯的風格的代表作。在《酒徒》這部小說中,劉以鬯勾勒出一位墮落又自省的南下文人。他在《酒徒》中以自己為原型,講述了大陸文人在香港面臨的理想與現實的困境,透過主人公在純文學與商業化中的搖擺,以及人在理智與眩暈中的遊移,探討南下文人的精神困境。

《酒徒》有很深厚的現實依據。在五六十年代,當一批文人客居香港,他們首先要面對兩個問題——物質貧窮與語言障礙。1956年,作家曹聚仁坦言:“流亡在香港的文化人,大部分都很窮;香港這個商業市場,隨著戰爭到來而萎落的經濟恐慌,謀生更不易:所謂‘文化’,更不值錢。”為了養家餬口,大批香港文人投身娛樂業、報業、影視行業,一邊寫黃色讀物,一邊搗鼓劇本、新聞評論。文人心氣高,自降一格,內心難免掙扎,置身於資本世界的巨獸,個體的弱勢昭然可見。劉以鬯寫的就是這樣一個現象。

他還有一部《寺內》,收入十四篇新穎多彩的中短篇小說,熔想象與詩意、古典與現代於一爐,或為故事新編,如《寺內》《除夕》;或表現香港現代都市之人與事,如《對倒》《鏈》《吵架》《赫爾滋夫婦》《龍鬚糖與熱蔗》《聖水》等;或探求生命哲理,如《蟑螂》……

這部結集於1977年的經典小說集,篇篇有創意,篇篇是佳構,以“求新求異”的文體實驗,彰顯現代小說的新銳與性靈,至今令人驚豔而掩卷慨嘆。

女作家張嬰音懷念浙江老鄉劉以鬯:他送她一本《對倒》

圖左張嬰音,中劉以鬯,右香港女作家夏婕。

杭州女作家張嬰音回憶劉以鬯

杭州女作家張嬰嬰聽說劉先生仙逝的訊息,非常惋惜,她拿出舊文,回憶了20年前在香港見到劉先生的那一次,她寫道——

1995年1月,在去香港旅遊的日子裡,我有機會參加了香港女作家的聚會,在那兒認識了香港作家聯會理事夏婕女士。會後,她笑吟吟地對我說:“我要帶你去看一個人,他還是你浙江老鄉呢,到了香港,一定得見見他。”

跟著夏婕女士來到了《香港文學》雜誌社,出來與我們握手的是一位身穿夾克,精神矍鑠,風度儒雅的老人,清癯的臉上帶著睿智而慈祥的微笑,他就是《香港文學》雜誌社社長劉以鬯先生。

劉先生是浙江鎮海人,他那帶有鄉音的普通話一下子就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早年畢業與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劉先生,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去重慶,抗戰勝利後在上海創辦懷正文化社,後去香港,一直從事副刊編輯及寫作活動,現在擔任《香港文學》雜誌社社長兼總編、香港作家聯會副會長等職。他一直在文壇耕耘不輟,曾出版過《劉以鬯選集》等多部著作,被譽為香港文壇的“一代宗師”。

在佈置雅緻大方的會客室裡,咖啡的清香在氤氳之氣中慢慢瀰漫開來,談話氣氛愉悅而隨和。劉先生思維異常靈活敏捷,談起文學來馬上變得年輕了許多。他把裝幀精美的《香港文學》雜誌月刊逐本擺放在我們面前,說,許多內地作家都給《香港文學》寫稿,文學藝術是溝通心靈的橋樑,他希望香港和內地的作家有更多的交流機會,他本人就經常回內地參加各種文學研討活動。

當劉先生知道我是兒童文學作家時,便欣然向我約稿,我驚喜於他對兒童文學的理解,因為當時,許多刊物不太重視兒童文學,但是,《香港文學》卻以寬厚溫暖的胸懷接納被有些人戲稱作“小兒科”的兒童文學,是在難能可貴。我的心頭一熱,不由對劉先生肅然起敬。

臨別時,劉先生請我們在門口掛有“香港文學雜誌社”的牌子前合影留念,他說:每一位來訪的客人都是雜誌社的朋友,他要將照片刊登在《香港文學》月刊上,此舉真是讓人感動。

回來後,我特意仔細拜讀了他贈送的長篇小說《對倒》,覺得這是一部很有創意的作品,雖然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寫的,但其中的意蘊及表現方法獨有創新獨到之處,把繁榮的香港看作真實的存在,但它又不全是真實的,因為它“無根”,因為它“一直在驚濤駭浪中掙扎”,小說真實地再現了上世紀七十年代香港飛速繁榮的經濟和“無根”的社會生活。

那時我一邊讀他的書,一邊還在想,香港迴歸以後,劉以鬯先生一定會揮動手中的筆,寫出迴歸以後的香港,因為香港終於有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