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寧鏡誠

孤獨這個命題似乎是不少文學作品的摯愛，從《月亮與六便士》到《百年孤獨》，從《1984》到《射鵰英雄傳》，孤獨彷彿是我們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它像甩不掉的影子，又像鏡子中的你我。

初讀《射鵰英雄傳》，也曾為郭靖一路升級打怪的經歷所吸引，筆者尤其鍾愛郭靖隨洪七公學習降龍十八掌的章節，彷彿習得那絕世武功的不是旁人，就是我們自己。

不知不覺，已經翻到最後一頁，金庸在書的末尾寫道：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這段話除了讓人感到一種蕭殺的氣氛，一股如炊煙般的孤獨感燻得我心裡不是滋味。

從表面看來，此時的郭靖堪稱人生贏家，他一身絕世武功，《九陰真經》倒背如流，又熟讀《武穆遺書》，身旁還有黃蓉這樣的佳人相伴，事業愛情雙豐收。

但這一路走來，郭靖丟了很多東西，卻唯獨沒有丟掉孤獨。

也可以這麼說，郭靖其實是《射鵰英雄傳》中最孤獨的那一個，只不過他自己渾然不覺罷了。

一、再深情的陪伴，也終有離開的那天

孤獨本身就帶有陪伴的烙印，馬爾克斯曾在 《百年孤獨》中寫道：

寂寞的人總是會用心的記住他生命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於是我總是意猶未盡地想起你在每個星光隕落的晚上一遍一遍數我的寂寞。

不知道練就絕世武功後的郭靖會不會在某個星光隕落的夜晚，想起那些曾陪伴過他的人兒。

先說郭靖的母親李萍。

老實講，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丈夫郭嘯天英年早逝，李萍在狼煙滾滾的大漠生下郭靖並撫養他長大成人。這個有些剽悍的女人雖然沒有什麼文化，卻教給了郭靖為人之本。

從郭靖年幼時奮不顧身救下哲別就能看出，李萍的言傳身教對於郭靖價值觀的養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在郭靖眼中，沒有什麼比出賣朋友更可恥的事。

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感情至深，饒是如此，為了不成為兒子的拖累，李萍還是在成吉思汗的帳中自裁而死，她的臨死前對兒子說：

“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甚麼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

有這樣一位明事理講大義的母親，才為日後郭靖成為一代大俠奠定了堅實的心理基礎。

再來看看郭靖的啟蒙恩師江南七怪。

很多人對比郭靖日後在武學上取得的成就，都把江南七怪比作是郭靖的小學老師。他們武功雖高，但和晚些出場的歐陽克、沙通天等人相比多少還是差些，更別提以王重陽為首的五絕。

但別忘了，郭靖的基本功就是在江南七怪的陪伴下練就的，江南七怪陪著郭靖母子在大漠之中一待就是12年，這份感情遠非他人可比。

縱使如丹陽子馬鈺所言，江南七怪有些“教不得其法”，但這就好比我們上小學六年級時偶然遇到了一位點撥自己的老師，我們的自此以後學業大進，但這也並不能掩蓋六年級之前其他老師的功勞。

除此之外，江南七怪雖然行事古怪，但很有自知之明，他們沒有阻攔郭靖繼續求學，而是在知道郭靖拜洪七公為師後喜形於色，並告訴郭靖這是他的福分。

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師父，除了大師父柯鎮惡之外，其他人全部是非自然死亡。

他們將郭靖扶上馬又送了一程，自己的輪廓卻逐漸模糊，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歲月之中。也許至親的離開才讓郭靖明白，再深情的陪伴，也終有離開的那天。

而對於郭靖的發小拖雷，拋開最後兩人兵戎相見不談，他更像是在我們生命每個階段中出現過的朋友。

他們都曾陪伴我們一起成長，那陣子和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甚至要多於父母，但就是這群人，最後卻都散落於茫茫人海，餘生都未曾相見。

生活給我們上過最沉重的一課，就是要學會斷舍離，而斷舍離的前提就是，我們需要接受孤獨。

這堂課我們都需要上，只不過有的人早些畢業，而有的人卻終生逃課。

二、華箏不是“蚊子血”，黃蓉不是“白月光”

張愛玲曾說：“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玫瑰就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紅的還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很遺憾，郭靖和華箏雖然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但華箏卻連成為“蚊子血”的機會都沒有。

郭靖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待，當初答應婚約也是情竇未開，加上性格有些木訥不知如何拒絕，這才半推半就，攬下“金刀駙馬”的名號。

直到他遇到黃蓉。

書中所言，郭靖初遇黃蓉，蓉兒是一身乞丐扮相：

頭上戴一頂黑黝黝的皮帽，臉上全是黑煤，已瞧不出本來面目，露出一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嘻嘻而笑，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

黃蓉自幼喪母，內心極度缺愛，雖然她在桃花島無憂無慮，但攤上黃老邪這麼一個爹，她的刁蠻任性也就情有可原。

她要試一試這人世間除了親情的羈絆，誰還會真心對她好，這麼一試，就把郭靖揪了出來。

二人初識，郭靖不僅好吃好喝地款待，臨別之際還又是送票子，又是送車子（小紅馬）。最重要的是，郭靖是黃蓉最忠實的聽眾。

黃蓉自幼受黃藥師教導，對於詩詞歌賦、五行八卦和奇門遁甲之術無所不通，文化程度堪比大學生，而郭靖充其量也就是小學沒畢業的水平，所以他打心眼裡佩服黃蓉見多識廣，一身學問。

黃蓉在一旁說，他在一旁用心傾聽，兩人的愛情起於吸引，長於廝守。

再看看郭靖初見黃蓉換回女裝後的情景：

只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漿盪舟，長髮披肩，全身白衣，頭髮上束了條金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的呆了。

那船慢慢蕩近，只見這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匹；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這簡直就是一見鍾情的名場面！

從外貌到內在，郭靖都為黃蓉所傾倒，兩人最終鴛盟雖諧，但因為郭靖不願違背自己當初許下的諾言，他曾一度決定要迎娶華箏。

即便當時，他已深知自己愛的是蓉兒，也只愛蓉兒。

但好在和蓉兒暫別的時日裡，郭靖領悟到不少人生至理，他拋卻了塵世間的種種羈絆，決意和蓉兒在一起，再加上母親因華箏的父親成吉思汗而死，郭靖才更加堅定不移地選擇了黃蓉。

這份一開始遭到恩師反對的愛情，並沒有選擇向現實屈從，最終有了一份圓滿的結局，這是金庸筆下的愛情，也是人們願意相信的愛情。

《百年孤獨》中有這麼一段話：

“所有人都顯得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想盡辦法排遣寂寞，事實上仍是延續自己的寂寞。寂寞是造化對群居者的詛咒，孤獨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對於郭靖和黃蓉而言，兩人在一起時縱然你儂我儂，那麼他們獨自一人之時，不知黃蓉是否會想起歐陽克，郭靖又是否會記起華箏？

三、英雄之路，孤獨之路

周華健演唱的《江湖笑》中有一段歌詞寫道：

一身豪情壯志，鐵傲骨，原來英雄是孤獨。

縱觀《射鵰英雄傳》中名滿天下的武林高手，無一不在孤獨的路上漸行漸遠。

先說郭靖的岳父黃藥師。

這個老頭武功卓絕但行事古怪，仗著一手落英神劍掌和碧海潮生曲行走江湖，再看看他的長相，書中寫道：

黃藥師形相清癯，身材高瘦，風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身穿青衣直綴，頭戴同色方巾，文士模樣 。

要相貌有相貌，要事業有事業，對待愛情還專一，就這麼一個狂傲不羈的男人，卻一生與孤獨相伴。

他老婆馮蘅死後，黃藥師獨自一人撫養女兒長大，但他喜歡獨來獨往，極其厭惡凡俗禮節，即使多次被歐陽鋒陷害卻懶於爭辯，因此樹敵無數。

黃藥師獨自一人躲在桃花島，就是其內在孤獨感的體現，再加上他喜怒無常，對待徒弟都狠辣異常，身邊更無親近之人。

再看書中的大反派歐陽鋒。

歐陽鋒一生痴於武學，為人陰險狠毒不講情義，他是《射鵰英雄傳》中的武痴，心中除了練武別無他想，他壞的很純粹，也不讓人意外。

他在第二次“華山論劍”中力挫群雄，但卻落了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侄子（實則是親生兒子）歐陽克被楊康害死，歐陽鋒痛失骨肉；被黃蓉欺騙，苦心研習假的《九陰真經》，最後走火入魔，神志不清。

書中最後記載歐陽鋒的文字寫道：

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里之外，但山谷間迴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嘆道：“此人命不久矣。”

一代武學宗師，最終落了個如此下場，雖覺得他罪有應得，但難免令人唏噓。

拋開早已了卻凡塵的段皇爺不談，他雖有漁樵耕讀陪伴，但從他退位隱居的做法背後，這個老爺子除了厭世外，還有對瑛姑愛而不得的孤獨。

筆者想在這裡談談周伯通，老頑童最終雖然研究出了左右互搏和空明拳這樣的絕招，也早把《九陰真經》吃透，但這人一輩子瘋瘋癲癲，浪蕩江湖。

在《射鵰英雄傳》中，周伯通其實是金庸筆下孤獨的終極進化體，話潑不進，語勸不動，但旁人也拿他無可奈何。

“別人笑他太瘋癲，他笑別人看不穿”，蝸居桃花島十幾年，見了舊愛瑛姑拔腿便逃，老頑童成了一個絕緣體，就連黃蓉和他說話都得利用其軟肋要挾，這樣的人不孤獨，誰孤獨？

郭靖成為英雄的起因是家恨，祝他涅槃的則是因為國仇，當他質疑成吉思汗對於英雄的理解，並告訴對方：

“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

郭靖的整個人物形象頓時得到了昇華，他對英雄乃至孤獨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孤獨有時便是暢快的源頭，孤獨同樣意味著靈魂的釋然，《射鵰英雄傳》是一曲英雄的讚歌，也是一條走向孤獨的路。

郭靖就這樣走在這條路上，一次都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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