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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時秋末冬初,天氣冷將上來,涼風透骨,黃昏將近,寒霜變作了冰晶,掛滿枝椏。

話說這江寧府上元縣劉家村一位年方廿六的姑娘名喚金花者,正在村裡的水塘邊與婦人們搗衣。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縐碧鋪紋。金花卻只覺冷煞。婦人們正說著甚麼老東家的母豬產仔了,黑底白花的,老王家的年輕媳婦和婆婆鬥氣,回孃家了云云。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噯,你們聽說沒——”說話的顧大嫂見談話聲漸漸微弱,故意換了極神秘的口氣。

“什麼事兒,堪堪急煞我們!”小媳婦子柳兒永遠性子最急。

顧大嫂子卻仍是不緊不慢,道:“我聽當家人說啊,誰家的心上人今兒趕早回來了。現在估摸已經到村口了罷。”一邊說著,一邊用了眼瞟一旁默默搗衣的金花。金花似乎感受到了熱切的目光,卻只是不作聲,仍舊埋頭用木杵拍打著盆裡厚重的衣服。

眾人看金花很能穩得住,到她身邊將其圍住,用手推搡著她。有好事者起鬨:“金花姐,是你的張大哥回來了不是?我要是你啊,早就跑過去接人家了——”“是啊金花姐,你等了十年,每年都給人家做衣裳,怎麼到了眼睛前,還像年輕媳婦兒似的害羞了呢!”

“誰說我給他……做衣裳了……”一語未了,金花先飛紅了臉。

“喲喲喲——還說不是呢!那你洗的是甚麼東西?你一個大姑娘洗這男人的衣裳做甚……”眾婦人笑將起來。“姥姥,依我看,您還是趕緊去瞧瞧罷!”這劉能家的二媳婦也跟著附和。

金花本姓劉,這劉家村共百八十戶人家,一半多都是本家,早年一個祖上,要論資排輩,金花的爹是村裡所有劉姓人的長房,金花又是長房長女,雖然她爹孃早已過世,底下的弟弟妹妹也都在出生後不久夭折了,這一脈竟只剩了金花。

坊間也有瑣碎言語,說金花克她家裡人。但好在劉是大姓,村裡人關係也都素來和睦,這樣的流言並沒成氣候,其他房倒也沒有因此對金花另眼相看,還只當她家是宗族裡最有聲望的一房,故而金花在村裡輩分極高,年過花甲的劉老爹對她還要叫聲“姥姥”,平日劉家村的人便也都尊金花為“劉姥姥”。

要說這金花聽了女人們的議論,心裡沒一點起落是不可能的。只是,她怕這次又是空歡喜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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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劉姥姥

其實,那件壓在金花心頭的大事已經十年了。

那年,她還是一個懵懂青澀的少女,雖然身長在農家,又是長女,平時要承擔不少活兒,但依然侵損不了金花的美貌。二八年華的金花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她愛打扮,經常給自己戴個花兒施個粉兒啥的。削肩細腰,身材雖不長挑,但生來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

好多人家上金花家提親,村裡村外的媒婆都希望能說成金花的親事,只是這金花早已心有所屬,她鐘意的是一個姓張單名慶的男子。

張慶年已弱冠,倆人從小長在一處,常常一同頑耍,大人們都說兩人青梅竹馬。當年他們各自的爹孃還都在世,兩家也是鄰居,倆人常常吃住在一起,情誼自然較別的玩伴不同。這張家本計劃等孩兒加冠後即到金花家提親,兩家同修百年之好。誰成想,冠禮後不久,朝廷為平定四方叛亂強制命令各地徵集青壯年充軍,剛成年的張慶好巧不巧也在徵兵名簿中。

臨行那天,金花噙了兩汪熱淚,一直陪她的慶哥哥走到村東那條驛路上。她從懷裡掏出兩雙布鞋,塞進了張慶手裡。

金花垂了頭,耷拉下眼瞼,話未啟先飛紅了臉:“穿了我的鞋,我這輩子就是你的人了。”

金花一邊說一邊將左手藏在身後。近來她吃喝不顧給慶哥哥做鞋,因為疲勞過度,眼睛昏花,素來女紅活了得的金花失了幾次手,手指被紮了好幾次,常常是沒等著接痂又掛花了。她不想讓慶哥哥認為自己女紅不好。

但不知是否是金花聲音著實太細軟,還是那天風太大,張慶只不作聲。金花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搶過張慶的包袱,細細清點了一回,悄悄放進去一疊大清早烙好的燒餅。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好了金兒,就送到這吧。等俺回來!”張慶伸手撫了撫金花的頭。金花登時羞紅了臉。

“慶哥哥,你一定平安回來!金兒永遠等你!你不回,我不嫁——”這金花已經哭成了淚人,卻只沒有法子。

兩人又沉默了半晌,張慶終於踏上了前路。金花在歇馬亭一直眺望,直至那人影變成一個黑點後消失不見,才終於相信慶哥哥是離她去了。

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霢霢,陰晴不定,漸漸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

……

十年來金花始終未嘗放懷,行坐不安,如有所失,飲食少思,靜坐香房,執迷一性。人道是: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1]

無數個孤衾獨枕的夜,她都幻想慶哥哥突然出現在面前,二人相對,互剖衷腸,可惜南柯一夢,她始終沒有收到慶哥哥的書信。金花心裡還藏著一個秘密:每年她都會給慶哥哥作一件冬衣。為了保證衣服舒適暖和,每年秋末,她會把所有冬衣搬到水塘邊捶打清洗,今年洗了整整十套。

“姥姥,還愣在這裡幹什麼呀!”柳兒又催將起來,將金花從回憶拽回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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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電視劇中沙玉華飾演劉姥姥

其實金花早已意亂如麻,這是十年來她第一次如此確切的得到有關他的訊息。回神過來,來不及顧望左右,金花“啊呀”一聲,急忙端著洗衣盆,慌忙向村東頭跑去。

許久沒出村子,這村頭的秋景正盛:黃花滿地,白柳橫坡。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又一陣西風乍緊,且添蛩語。

遠遠的,金花看見已經聚集了好些人,眾莊稼漢和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中間有匹高大健壯的馬,馬背上坐了個十八九歲的女子,女人懷裡抱了一個嬰孩。女人順著眼撫著孩兒的背,很有年輕媳婦子的嬌羞。

金花不覺嘆了口氣,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失望還是慶幸。她原想再朝裡張望,奈何看熱鬧的人太多,便蹲將下來,透過人縫發現馬下還站了一個男子。他面板黝黑,體格健碩,面龐黑紅,眉宇間英氣逼人,這面相金花只覺格外熟悉,但似乎又比那人多了一分冷峻。

人群裡有人喊道:“慶大哥——你,你,你這是拖——拖家,家帶口回的啊!”這多嘴的人便是村裡有名的結巴王麻子。金花只覺得心在不住地下沉,像掉進了萬丈懸崖。

“廢話!你沒看人慶娃子抱得美人歸了嗎,俺娃厲害哩,還有一個大胖小子!你爹孃在九泉之下也安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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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張慶今兒個回來,一是帶俺媳婦兒見見家鄉父老,俺媳婦兒是江南人,前年俺去南邊打仗,路過一個莊子,一眼就看上了這小娘兒們,娶過來卻也頗費了番周折。”那女人聞狀害羞地拉了拉她男人的衣領,“二來嘛,也是帶俺娃認祖歸宗。我們呆個兩天就走,還有勞父老照應……”

後面的話金花已經忘卻,她只覺嘴皮發顫,隨後全身也跟著顫抖起來,有如篩糠,手裡的臉盆也跌在地上,水花四濺,前面的人為這突然濺起的水花紮實吃了一驚,轉頭看是劉姥姥,便說:“姥姥,您注意些……”金花呆呆地站著,她似有千言想要表達,又不知對誰說,有萬緒想要傾訴,卻又不知從何始,腳下似有千鈞,幹愣在原地……

恍惚間眾人似都四散離去,又有一撥人追著張慶去看熱鬧了。金花魂不守舍地想:“也許這就是命——人家已有家室,誰還會記得我呢……”

但苦等十年,終究換來這樣的結局嗎?當初的誓言確是那樣飄搖不定,金花咽不下這口氣。她丟了洗衣盆,徑直向張慶家走去。

這冷冷清清了十年的門戶一下子熱鬧起來,眾人將張家小院擠了個水洩不通。有看新媳婦子的,有逗張慶他小孩子的,甚至林家么嬸操起了笤帚掃起了地。

“張慶,你這負心漢!”說時遲,那時快,金花的嗓門讓院裡快活的氣氛瞬時降到了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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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中劉姥姥劇照

“你……你誰啊!”張慶顯然也被唬住了。此時他應該是認出了金花,說話有些結巴,“幹嘛來壞我好事……”

“好一個壞你好事!我劉金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當初說了會回來娶我,結果我等了你十年,卻換來這樣的結果!大家快來看啊,這張慶王八羔子欺人太甚啊……”這金花乾脆當眾撒起潑來,也顧不上自己姑娘家的形象了。

“你……你……你血口噴人!以前那是兒時不懂事,小孩子說的話算甚麼數……”張慶一邊支吾著,一邊望向他的媳婦,似在乞求她的支援。

眾人見金花這裡有故事可聽,便一齊上前圍住了金花,有人催她:“姥姥,這是甚麼一回事呢!快給大夥講講!”這說話的人兒仍舊是心急的柳兒。

金花便把這許多年來兩人兒時的友情、十年前驛站裡定的盟約原原本本講了出來。張慶見自覺理虧,面上掛不住,忙趕了眾人,鎖住了門。

“姥姥!俺們都支援你!這張家小子真不是什麼好東西!咱姥姥等他等了整整十年,沒一天變過心……”劉老爹帶著眾人都給金花鳴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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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我去幫你把張慶那小子拖出來,把他家砸了!”柳兒的丈夫小五一臉橫肉,猙獰著臉,大有大幹一場的架勢,“他吃軍糧又咋了!敢欺負人欺負到我們劉家村,是覺得俺們沒人了嗎!”

“對啊對啊,姥姥,我們都去給你報仇!”

“罷了大夥兒!氣也出了,想必這個負心漢費盡心思娶來的小媳婦也認識到了他的真面目……只是可憐了那個小娃娃,竟然攤上這樣的爹……”金花說罷嘆了口氣。

“姥姥你就是太善良!人善被人欺……”顧大嫂咂了咂嘴,看金花臉上頗有些陰鬱,才勉強閉了嘴。

“大夥放心吧,我自己會處理的。”金花沉著嗓子。她回了趟家,不知呆坐了幾個時辰,只覺得周圍的夜在慢慢涼透,雖然惡氣已出,也讓那負心漢失了顏面,很有可能還會鬧得妻離子散的下場,可金花心裡仍不甚痛快。

她心痛如刀絞,失魂地出了門,不知怎得便來到“如意酒肆”,客店尚未打烊,門縫裡還透著昏暗的燭光,金花推開了門。她向店小二要了一碟毛豆、半隻豬蹄兒、一盞濃茶,屋裡偌大的酒肆只有金花一個主顧,只聽得紡織娘在如水的夜裡聒噪著,很是顯出冷清。

小二很快備齊了菜,讓菜上桌。金花平時最愛吃豬蹄兒,抱著豬蹄啃了幾口,原本想吃點平日裡想吃又捨不得吃的東西,現在卻只覺好似嚼蠟,便棄了這豬蹄兒,斟了杯濃茶,剝了幾顆豆,將茶送下了肚。

“姑娘,為甚麼一個人在此地,怕是姑娘有甚麼心事。”店小二邊收拾邊說,“這大半夜的,你一個姑娘家,當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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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非郵票《劉姥姥進大觀園》

“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婆婆媽媽的!擔心俺付不起錢嗎?給老孃費什麼話!俺告訴你,俺劉——金——花,啥——事沒見過,啥——場面沒經歷,俺樂意甚至敢休掉你們這些負心的男人,俺從來就不帶怕的!”熱茶下肚,金花燥熱起來,加之鬱結在心,脾氣較平時大了幾倍。

店小二無奈地搖搖頭,邊走邊嘟囔:“那裡來的兇婆娘,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非要自己吃點苦頭才長記性。”這金花雖然喝的是茶,不知怎得,也有些意識飄渺了,她只右手託著腮,半眯著眼打盹兒。

正說著,店外推門進來一人,個頭雖不很高,但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目,直鼻方腮。這廝一進門便嚷:“來兩壺老白乾,再加盤牛肉。”小二應聲望去,原來此人正是稱霸一方的地痞劉大川,早年與人打鬥,臉上留下了一道刀疤,故人送外號“劉一刀”。

這劉一刀也是劉家村人,雖然姓劉,但他的祖上卻並不和其他家是本家。他也不種地,沒有正經營生,大夥只當他是個好吃懶做之徒,表面迫於劉一刀的威懾對他唯命是從,背地裡卻都想和這類流氓地痞劃清界限。他手底下有幾十兄弟,平時打著老大“劉一刀”的名號欺行霸市,向店鋪徵收“保費”,不給的便要擔心遭到一頓好打,因此識相點的店家都會按時交保護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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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見是劉一刀來了,只當他是來收保費的,畏畏縮縮不敢上前。這劉一刀急了,遂破口大罵:“操你孃的!老子又不會吃了你!甚麼婆婆媽媽,趕緊給老子上菜!”這店小二本已被唬住,又聽見這樣的謾罵,嚇得雙腿直哆嗦。

劉一刀原是進門就瞧見了角落裡手託香腮眯眼打盹兒的金花,又見這婦人半日沒言語,便有些好奇。待走近一看,只見金花生的好齊整模樣: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面有桃色,酥胸微露,雲鬟半軃,只當是畫中的仙子下凡,別有一番嬌媚可人。他見金花也沒反應,便坦然地在她那桌落了座。

店小二備齊酒菜,定了定神,這才大著膽子走上前,放下菜轉身便走,也來不及細究為什麼倆人會在一張桌上。“操你娘們兒的膽小鬼!”劉一刀往旁邊“啐”了一聲,抿了一大口酒,抓了塊牛肉塞進口內。

他見金花仍沒反應,只覺受了冷落,頗有些不爽,但見她身曲曼妙,又不忍離去。他起身,乾脆和金花同坐了一張凳子,一隻手攬過她的右臂,金花整顆頭便倒在了他厚實的肩上。

這劉一刀雖然平日裡叱吒風雲很是威風,家裡卻始終沒女人。村裡聽說過他的人家都不敢把女兒嫁與他,媒人更是不敢去說親,萬一搭上一條老命,可就十分的不值當了。眼看這劉一刀已過了而立,至今也還是孤家寡人。

直到今日見了金花,他適才覺得,自己身邊該是有個女人了。但他劉一刀的女人豈能平庸?這必要相貌登對,又得性情耿直、豪氣爽朗,整天哭哭啼啼婆婆媽媽的煩煞人也。

正想著,金花均勻的呼吸落在劉一刀的肩頭,他感到一種久違的愉悅。他右手將金花環住,金花終於意識到自己正被人按住,下意識推開眼前這人。劉一刀因這猝不及防的一推險些摔個趔趄,遂大罵:“小娘兒們,手勁兒不小!差點給老子摔跤!”聞聲金花定睛一看,從鼻子裡哼道:“我道是那位爺,原來是二流子頭頭!”

這劉一刀見自己被一個女子叫板,也不生氣,仍沒把她當回事,換了副色迷迷的眼睛直盯了金花:“金花妹妹,俺是你大川哥哥啊!幾年不見,你出落得越發標緻了,讓哥哥我好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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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溫繪劉姥姥一進大觀園

“我呸!”金花向旁邊啐了一口,“你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誰是你妹妹!”

這劉一刀見自己在金花這裡受了侮,原有些氣惱,卻仍嬉皮笑臉:“小娘子,天色已晚,留你一人哥哥也不放心,要不,今晚就來陪陪哥哥,明早俺就上你家提親,你道如何?”說著欲將金花往店外拽。

“你個殺千刀的!快把我放開!”金花死命反抗,忽見劉一刀腰間別了尖刀,遂抽出右手,搶下尖刀,用力向他刺去。

這劉一刀吃了一驚,踢翻了條椅,霍地躲過。但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驚,閃身將來,那步不曾停住,差點摔個趔趄。說時遲,那時快,金花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眼看就要往一刀胸口上搠個著。見狀,劉一刀忽地又是一躲,因沒有防備,舉在身前護住心門的右手被刀劃過,同樣鋒利的刀背又反彈將來劃傷了金花的左臂。

劉一刀原也沒想傷害金花,也萬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被一個女人所傷,見這娘兒們如此潑辣倔強,自己行走江湖多年也鮮少見到這樣的人,又不由得對金花青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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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妹妹,你聽俺說,俺是真心喜歡你。俺劉一刀常年在江湖闖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最喜結交勇敢之人。”

“俺憑什麼相信你?”

“俺以劉一刀的信譽打包票!江湖人士最看重信譽,如果方才所說有半句假話,俺就退出江湖!”

“金花妹妹,我的這些個兄弟,絕大多數都是俠肝義膽、替天行道的好人。你如果不嫌棄哥哥,俺想和你以兄弟相稱!”

“那好!一言為定!”金花強忍住手臂的疼痛,強笑道。

“妹子,讓俺來給你包紮一下吧!”劉一刀拉過金花的手臂,金花掙扎著想要脫身。劉一刀不容她反抗,從衣角扯下一塊白布,口裡含了一大口酒,啐在布上,“妹子,可能有些疼,你忍忍些!”說罷,這劉一刀便埋頭包紮起來。他儘量放慢了動作,生怕弄疼了金花。金花雖然堅強,但還是疼得直打哆嗦。

“謝了,一刀哥!你給自己也包紮一下吧。”金花原想拱拱手,奈何右手使不上勁兒,只得作罷。“噯,妹子,我不妨事。俺是大男人,皮糙肉厚,你個姑娘家家,生來嬌嫩,承不住這樣的流血。對了妹子,以後呢,你就叫俺大川。一刀這個名兒是外人叫的,你叫俺大川,更親切!”

說罷劉一刀露出了憨笑,又往桌上扔了一把碎銀,朝伙房說:“酒錢俺一併付了,不用找了!”遂扶起金花,二人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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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劉姥姥醉臥怡紅院版畫

“妹子,今兒挺晚了,俺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俺家就在附近,如果你信任你哥,就上俺家去休息,俺拿信譽擔保,絕對不會動你一根汗毛!”

“俺知道大川哥是信奉守諾的俠義之人,只是俺一個姑娘家,這樣住在男人家多有不便。望哥哥體諒!”

“那好!俺不為難你!俺送你回去!”

“那就有勞大川哥了……”劉一刀遂扶著金花,朝她家慢慢走去。

路上,劉一刀主動說起了自己的身世:“金花妹子,你別介懷,俺方才是和你開頑笑呢。俺小時候父母雙亡,家中又無其他長輩照顧。我祖上本是遷來劉家村的流民,我常常覺得與大家疏離,常感冷落,自小渴望被大家重視、被大家崇拜。俺長大後不會別的營生,便帶了一幫兄弟行走江湖。但俺們有一個承諾,便是絕不濫殺無辜。希望妹妹不要誤會俺才是。”這金花見劉一刀挺誠懇的,遂也講述了自己的經歷。

劉一刀本是俠肝義膽之人,聽罷便十分替金花鳴不平:“妹子啊,告訴俺他是誰,你個殺千刀的負心漢,被俺捉住,仔細他的皮!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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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川哥,你千萬別去找他!俺不想這輩子被怨恨糾纏,放過他也是放過自己……”

“妹子你就是心太善,俺為你可惜啊!你說這好好的光陰,你能有幾個十年呢……”

“什麼也別說了大川哥,過去的事就任它過去罷,不必再提!”金花到了家門口,看著隔壁張家的宅子已經沒了光亮,“俺想先休息了,大川哥也早些回去!”

回家的路上,劉一刀的心底越發覺得這金花是個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外表看著剛強,有女俠的豪爽幹練,實際內裡還是有小女子的嬌態柔媚,便心下琢磨著該如何又去見她。

第二天劉一刀起了個大早,提了一籃子雞蛋,用手絹包了一包白糖,見金花家的大門虛掩著,便踱步進去。金花正用了左手,抱了幾床被褥往院裡走。“金花妹子,你這傷還沒好利索,就不要幹活兒了!大川哥來幫你!”說罷,劉一刀放下雞蛋,接過被褥,一條條晾在了晾竿上。

“大川哥,真是謝謝你!沒有你我還真得費不少勁兒。”

“那裡的話,金花妹子,以後只要是你的吩咐,俺大川有的是力氣,保證隨叫隨到……”金花聽此話如此親切稠密,似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遂紅了臉,垂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

晌午,金花留大川在家吃飯。大川非要自己下廚,從筐子裡選了三個好蛋煮了,另加了好些白糖,說利於養傷。金花笑了,她第一次認真看著大川,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目,直鼻方腮,頗有幾分英氣,最具標誌性的就是他額上的那道疤。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連環畫《劉姥姥進大觀園》封面

隨後好幾天,大川一早便來金花家忙這忙那,金花好像也已經適應了被有大川的生活。一來二去,二人竟暗生了情愫,金花也大抵忘卻了張慶那負心漢,心心念念著她的大川哥。如果有時大川來得遲了,金花便會早早在門口焦急地等待,直到看見他的身影,才又高興起來。

月餘,大川挑了好日子過了禮,兩家遂趕著挑了個娶親日子,不用鼓樂,也沒有大肆張羅辦筵席,不過用一頂小轎,從劉家接出了金花,照老祖宗的規矩和金花接了連理,拜堂後一樣坐床撒帳,可算是娶了親。婚後,大川在驛站旁盤下一個小店,開了間肉鋪做起正經生意。一來可以靠這營生養家餬口,二來也能解決吃肉問題。

一年後金花有了身孕,頭胎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大川別提有多高興了。這男孩兒本來肥嘟嘟的好好長著,任誰見了都歡喜,那知不到週歲,夭折死了……為此,金花兩口子不免落了幾回淚。

後來金花又有了身孕。懷胎不足八月,一日忽然身體睏倦,腹內疼痛異常,暈悶在地,不覺就生下一個乖巧非常的女孩。雖說只是生了個女孩兒,大川卻也始終待金花母女倆很好。

那知這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沒過上幾年,大川偏沒這造化,在女孩兒三歲上就暴病亡了。金花始終覺得愧對大川,逢人便說:“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給大川家留下香火,可如何與老祖宗交代……”

金花常常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哭不已,歇時猶是悽惻哀痛。眾人見狀,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姥姥,只能陪著哭一場。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冬天過去,又是一年春天。女孩子一天天長大,金花也從一個媳婦子熬成了十足的村婦。村裡人都習慣稱金花為姥姥了。這劉姥姥白天下地幹農活,晚上帶孩子操持家務,卻始終忘不了和大川短暫卻又甜蜜的夫妻生活,常常半夜獨自垂淚,有語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2]

欲知姥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創作手記

一、創作思路

這是我創作的第二稿有關劉姥姥的前傳。第一稿分兩回,圍繞著狗兒和嫡妻劉氏爭吵的事情,寫劉氏賭氣回孃家,透過劉姥姥之口,回憶姥姥出嫁、生子、嫁女的全過程。在主要事件之中,又插入隔壁張大嬸家的在茶水鋪遇見舊友談論茗玉小姐變鬼之事,以狗兒辱妻始,以狗兒尋妻叩門終。

收到大王的反饋是,“總體感覺缺故事,情節有些簡單”,大王希望我“不拘謹,放開了寫,要把自己當成作家而非學生”。當晚我決定,在ddl前一天重新構思寫作第二稿。在借鑑了北大教授劉勇強的小說創作思路後,我看了一些電視劇片段激發靈感,遂創作出這樣一個故事。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電視劇《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大觀園劇照

因為劉姥姥的身世經歷等與《紅樓夢》的故事較為遊離,且劉姥姥是一介鄉野女流,沒有沾染富貴人家的氣息,這為筆者的寫作有利有弊:好處是可以不拘於曹雪芹的筆觸,可以隨意描寫鄉間景緻和鄉野生活,寫出鄉間的此生;壞處是沒有現成的紅樓模板可以套用,字句的調控把握都需自己定奪。

劉姥姥在《紅樓夢》前80回是個有豐富生活經歷,待人熱情善良,知恩圖報的形象。本文著眼於描摹劉姥姥的感情生活,將她的原名定為金花,取“一支金花”之意突出其年輕時的美貌。她苦等了心上人十年,卻慘遭負心漢拋棄,內心一度絕望到谷底,但也正是去酒肆借酒澆愁的機會,險些被小混混劉一刀輕薄。二人不打不相識,後來二人解開了誤會,坦誠相見,互稱兄妹。

劉姥姥即文中的劉金花面對心上人的變心,沒有選擇冤冤相報,可見其善良、淳樸;對強人沒有忍氣吞聲,而是大義凜然,甚至不惜誓死捍衛貞潔;而面對劉一刀的傾訴,也是選擇了信任,並不計前嫌的施以善意。劉金花的這些品質為劉姥姥的所作所為埋下了伏筆。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郵票《劉姥姥見鳳姐》

二、前八十回有關劉姥姥的主要線索

劉姥姥的第一次出場是在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3]:

“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 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

可見劉姥姥雖不處於正副冊亦不是全書的主角,作者對其著墨也不多,卻扮演著重要的見證者,作用類似《神曲》中引領青年的維吉爾,帶領著讀者觀察榮府興衰。

“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餘者皆不認識。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兩個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來養活,豈不願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閒尋氣惱,劉氏也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

這段話幾乎概括了劉姥姥的前半生,“積年的老寡婦”“膝下無(其他)兒女”“靠兩畝薄田度日”,由此筆者覺得文字留有縫隙等待後人填充:劉姥姥到底因何守寡?她是否有過甜蜜和諧的婚姻生活?她到底經歷了什麼淪落到投靠女兒的地步?再看劉姥姥對女婿狗兒說的話,可見其雖是一介村婦但卻深諳人情世故,故啟發筆者其前半生的經歷應是複雜而深刻的。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連環畫《劉姥姥救巧姐》

這一點也可以從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中得到證實:“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一個賈母高興,第二見這些哥兒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講。”(P403)

此外,還應注意到劉姥姥年輕時應該頗有一番姿色,很喜歡裝扮自己: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P407-408)

綜上,筆者在前傳中將劉金花(年輕時的劉姥姥)設定成一個有眾多追求者但堅守初心十年後慘遭拋棄,最後和江湖一霸珠聯璧合的敢愛敢恨的女俠形象。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年畫《劉姥姥遊大觀園》

編者按

南京大學紅樓夢研究課程花式作業升級版經過兩年多的精心打造,正式閃亮登場,這次玩的是紅樓夢前傳。

之所以為《紅樓夢》寫前傳,主要基於如下兩點考慮:

一是從《紅樓夢》閱讀欣賞的角度來看。作品一開始,就設定了許多前提:香菱已經三歲,甄士隱年過半百,賈雨村是窮困書生,賈母白髮蒼蒼,林黛玉失去了母親……這些是後文故事情節展開的條件和前提,但又何嘗不是前一段故事的結果。但前一段故事是個敘事黑洞,作者沒有寫到,讀者卻不能不去想,賈母當年是如何做管家媳婦的?賈敏為何嫁到蘇州?元春怎樣入宮的?賈寶玉如何降生人間?……凡此種種,都是讀者很感興趣的。

從嘉慶年間到當下,《紅樓夢》的續書達到兩百多種,但都是往後續,沒有往前寫的,既然如此,何不組織同學們一起寫部《紅樓前夢》,既過了創作的癮,也滿足其他讀者的好奇心。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尋夢金陵話紅樓》

二是從課程教學的角度看,《紅樓夢》前傳的寫作既可以培養學生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又可以提高他們的寫作水平,何樂而不為?看起來這個作業很狗血,很八卦,但我們的要求則是很嚴格的,那就是前傳中人物的性格特點應與前八十回保持一致,應以前八十回中透露的線索為寫作依據,作品最好能解釋人物在前八十回中的性格和處境,與其形成無縫銜接。敘事手段及風格也最好與原著保持一致。此外還要寫一篇創作手記,分析前八十回中留下的線索及人物特點,介紹自己的創作體會。

應該說,這是一個看起來好玩但做起來並不輕鬆的作業,需要用一個學期乃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完成,由此產生的結果就是,課程雖然結束了,學分也拿到了,但同學的創作和修改還在繼續,直到《紅樓前夢》這部書正式出版,才算是告一個段落。全書由35名同學的作品組成,每篇寫一到兩三個人物,合在一起就是一部完整的《紅樓夢》前傳。歡迎各影視公司洽談影視劇拍攝事宜,作品版權歸全體同學所有。

首先登臺亮相的是課代表張文靜同學的大作,她寫的是劉姥姥前傳。劉姥姥在《紅樓夢》中雖非主角,卻是金牌配角,性格鮮明,給人印象至深。這位曾經的最美村姑在年輕時經歷了什麼,其性格又是怎樣形成的?張文靜同學用創作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在其創作過程中,我們有過多次交流,起初她寫得有些拘謹,我鼓勵她放開寫,寫出劉姥姥直爽豁達的一面,哪怕寫成女俠都沒關係。經過幾遍認真修改,慢慢就寫出感覺了。至於好壞如何,還要接受讀者諸君的評判。

張文靜:悲金花誓絕負心郎俠一刀情慰痴情姥——劉姥姥前傳

《南京大學的紅學課》,苗懷明主編,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5月版。

後面將陸續推出《紅樓前夢》各篇,情節更曲折,故事更精彩,好戲還在後面,歡迎點贊轉發(苗懷明)。

註釋:

[1] (清)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編撰《紅樓夢》第24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2] 同上第299頁。

[3]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