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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得齋記|蓴鱸之思

□楊新元

《世說新語》是魏晉南北朝時期軼事小說的集大成之作。這本筆記體小說,作者是南朝劉宋宗室臨川王劉義慶(403—444),讀起來十分有趣。

近日偶然翻到《世說新語。識鑑》,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張季鷹闢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蓴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裡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

大意是說,某一年秋風起了(也就是我們當下10月、11月的時候),我們這位在東都洛陽擔任齊王東曹屬官(相當於現在的機要秘書之類)的張季鷹先生,突然想起了家鄉的蓴菜羹和鱸魚膾,不由得流了許多口水,說道:人生可貴的是能夠順心罷了,怎麼能遠離家鄉到幾千裡外做官,追求名聲和爵位呢?於是,坐上車,掛印而歸,給時人留下一個瀟灑絕倫、想走就走的背影,更為我們後人留下了一個“蓴鱸之思”的傳說。

一得齋記|蓴鱸之思

開啟百度,對張季鷹的介紹是:張翰(生卒不詳),字季鷹,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人,西晉文學家,留侯張良之後,吳國大鴻臚張儼之子。

我想,張季鷹的任性,可能源於他家境富裕、官宦之後有關。他回家有吃有穿有住,還有蓴菜羹、鱸魚膾侍候。工作對他來說,可能是可有可無的裝飾。

然而,從公元265年的西晉到公元317年的東晉,再到唐宋元明清諸代,在長達近一千八百年的時光長廊裡,人們每每翻到這一段歷史,都會不約而同地停下游走的思緒,向這位任性的張季鷹同志致以崇高的敬意。

“蓴鱸之思”的傳說,也被當作佳話,在後人的筆下和口中被反反覆覆地提起。

其中,尤以唐、宋人的崇拜最為瘋狂。無論是賀知章的《答朝士》、崔顥的《維揚送友還蘇州》,還是白居易的《偶吟》、劉長卿的《早春贈別趙居士還江左》,抑或是宋人歐陽修、蘇軾、辛棄疾、朱敦儒的多闋詞作,都紛紛化用典故,在詩中表達對張翰的仰慕之情。同時,也借他的故事,來抒發自己心中的歸隱志向和思鄉情懷,“渚畔鱸魚舟上釣,羨君歸老向東吳。”(崔顥《維揚送友還蘇州》),以示清高不群。

到了清代,慣會附庸風雅的乾隆皇帝六下江南,行至杭州時,總有一件事是必做的,那就是以蓴菜調羹進食。由此足見張翰此人此舉,對於我們後世的深遠影響,一千八百年間竟然綿綿不絕。

我曾專門查閱了歷朝歷代文人墨客與“蓴鱸之思”的唱酬之作,那真是浩如煙海,汗年充棟!其中,大部分是附庸風雅之作。

當然,寫得最好的還屬詩仙李白:“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寥寥數語,就把“什麼是曠達”的命題解析得十分明白。

竊以為,那些標榜自己如何不在乎功名利祿的人,未必就是真正的曠達之士。反之,像張翰那樣,想到就做,說走就走,“已辦扁舟松江去,與鱸魚、蓴菜論交舊”的人,才不愧“達生”之名。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這種作派,李白也只有在詩中能夠做到。事實是,我們都知道,李白為了當官,也是費盡心事、四處自薦的,絕對沒有張季鷹瀟灑。

我在杭州住了四十多年。杭州與蘇州,被稱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僅都是國內有名的旅遊城市,同處江南福地,而且也都有讓張季鷹垂涎欲滴的蓴菜羹、鱸魚膾。可以說,張季鷹的家鄉蘇州有的食物,杭州也有。

我自知自己是個粗人,亦從不諱言自己的粗鄙。上班之餘,閒時讀書吃茶,有時寫點小文章自娛自樂,粗茶淡飯足矣,對飲食並無過多的要求,更沒有那些美食家的嗜好。但因著季鷹先生的這段典故,也曾“附庸風雅”,去杭州名店“樓外樓”吃一次“西湖蓴菜湯”和清蒸鱸魚(沒有蓴菜羹、鱸魚膾)。想想張季鷹為了滿足口欲,從幾千裡外掛印歸吳。我久在杭州,豈有不吃之理?當然,我點這個湯和魚,與其說是為了品嚐,倒不如說是為了向那位卓爾不群的季鷹先生致意。

話雖如此說,但當這兩個菜被端上餐桌時,我的心裡仍不免感到有一些失望。因為它們實在是太不起眼了,與古人詩句裡形容的堪稱天差地別。

一得齋記|蓴鱸之思

所謂的蓴菜湯,就是一些蓴菜與些許雞絲、菌菇拼湊而成。我用筷子將蓴菜自湯中夾出,放入口中咀嚼再三,滑溜溜的,覺得味道不過爾爾。心想,難道張季鷹能把蓴菜吃出與我不一樣的味道?!反倒是湯,因為有雞絲、菌菇相伴,舀一匙入口,十分鮮美,有點喧賓奪主的味道。此時再看那些蓴菜,它們像一朵朵花開在碗中央,像一枚枚茶葉半舒半卷,充滿了一種閒適感。

此湯之所以叫“西湖蓴菜湯”,有人說是因為用來放湯的蓴菜種於西湖邊上,也有人說是因為菜湯燒好出鍋後,狀似西湖水的模樣。因這一番解釋,這碗稀稀的湯,倒變得有些意思了。乾隆皇帝六下江南,行至杭州時,總是以蓴菜調羹進食。這是有歷史記載的,可見杭州種植蓴菜的歷史也不短了,至少可追溯到清代乾隆年間。我想,如果我眼前這碗湯,在熬製的時候放上一點澱粉和蛋清,那麼就成了正宗的西湖蓴菜羹,味道肯定鮮美無比。這味道源於西晉,一路穿越南北朝和唐宋元明清,卻始終香味純正,不失故鄉的味道。

而張季鷹心心念唸的鱸魚膾,現今變成了清蒸鱸魚。一條早晨還活蹦亂跳的鱸魚,如今翻著白眼靜靜地躺在盆中,身上蓋著薑絲、火腿絲、蔥絲、冬筍片,搛一塊魚肉入口,果然嫩滑細膩,十分鮮美。

如今又到秋季。“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我想,雖然我現在江南,但又不妨假裝人在洛陽,就像我的文友陸春祥新出的散文集《九萬里風》那樣,假裝逍遙遊。見到秋風起了,想起故鄉的魚肥了、湯美了,便又可以啟程了。

“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趁現在老胳膊老腿還行,不妨學學張季鷹,來一個說走就走的旅行。

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浙江日報高階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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