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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鼓聲(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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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鼓聲(外一篇)

田成林

入古北口,向西,步行十餘里,便置身於大山腹地。當月亮騎在東面山峰上的那個馬鞍形的豁口時,我舉目四顧,忽然發覺自己迷路了。

鼓聲就是這時傳來的,似驚雷,如禮炮,像萬馬奔騰,穿透皎潔的月光,在天地間滾湧著。我覺得腳下的土地在顫抖,山林在呼嘯,星空在狂歡。一股神奇的力量,像旋渦似的把我的身心緊緊地吸住。我被強烈地震撼了,身不由己地向鼓聲傳出的方向奔去……

翻過一道斜坡,林中驟現半個場院大的空地,幾盞大紅燈籠高掛在樹梢之上;樹下有一人,正鉚足了勁兒,聚精會神地擂響一面大如磨盤的紅鼓――這是我平生見到的最大的鼓,走近了看:那鼓身的紅漆已脫落斑駁。鼓手見有人,就停了下來,把兩隻擀麵杖粗的鼓槌放在鼓架上,用驚詫的目光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這時,我才看清鼓手竟是個七旬開外的老人,趕忙上前告訴他我迷路了。老人指明下山的路以後,邀我歇一歇,喝口水再走。盛情難卻,何況我已口乾舌燥。於是,隨老人走進林中一間小屋,坐下喝水。

閒談得知,此地名喚“擂鼓臺”,曾是古戰場,宋朝抗金名將韓世忠和他的夫人梁紅玉,在這裡與金兀朮進行過無數次殊死拼殺。傳說中的梁紅玉“懸羊擂鼓破兀朮”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裡。也就從那時起,這裡的人民與鼓結緣,每逢節日擂鼓慶賀便成風俗。

老人還告訴我,從新中國成立第二年開始,擂鼓臺每逢“七一”黨的生日和“十一”國慶節,就要舉辦賽鼓會。每次賽鼓,都是由他打頭鼓。今年鄉里的領導考慮到他歲數大了,想讓年輕人把他替下來。講到這兒老人情緒顯得有些激動,拉著我走出小屋,指著那面鼓說,“我躲在這兒,就是練鼓來了。日子越過越好,咱心舒坦,今年這頭鼓,我是打定了。再說,我會九九八十一套鼓譜呢,就衝這,也不能讓年輕人把我替下來不是?”

老人說完,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鼓槌,高舉過頭頂,停滯片刻,猛地,系在槌上的紅綢當空劃兩道火一樣的弧線,“咚咚”的鼓聲便響徹夜的天空。

莫說意境何其美好,單是那寬闊粗獷、蒼勁雄渾的音色就令人讚歎不已。有時縱然含著點兒悶重,仍不失其昂揚悠遠的特質。而那雙舞動鼓槌的雙臂,也愈發得勢了,或高揚或低迴,鼓槌挽成了兩朵盛開的花,讓人眼花繚亂。老人遲緩的身軀霎時也靈動了許多,忽而挺直腰桿,忽而微屈下蹲;忽而劃腿,忽而跺腿;忽而旋轉,忽而前傾;燈下,我看見老人眼裡熠熠生輝的,分明是噙著的淚花。這鼓聲!傳得遠,響得久,七里五里也聽得見。老人透過一對兒鼓槌,把一代代先人對生活的熱望,對祖國山河的祝福,對善良、智慧和勤勞的謳歌,對光明的嚮往和對理想境界的追求發揮得淋漓盡致。雖然是一副飄逸瀟灑的姿態,隨著那鼓聲,我感受到他通體都透發著自豪、曠放的氣質,顯露出的是和樂熱烈的氣氛,浪漫的風采與一種莊嚴的幽默。

九九八十一套鼓譜,或行雲流水,或排山倒海,或波瀾壯闊,年至七旬的老人,一氣呵成,那足以撼動天地的鼓聲早已震得我魂魄出竅、熱淚盈眶了!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短暫的情緒,鼓聲帶來的不僅是洪亮的喜悅,還是質樸的老人對生活摯愛的宣揚……隨著老人一聲沙啞的吶喊之後,所有的聲音全部消失,一切歸於寂靜……

但我心中的鼓聲是恆久的,永遠綿續不息、轟鳴不止。

老人和他的啞謎

我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這廢舊公園的深處遊蕩著。極力要擺脫的人世間的嘈雜的喧鬧聲終於遠了,遠了。

四周寂靜、空曠而荒涼。

夕照下,雜蕪的野草掩映著一條蜿蜒的小徑,曲曲折折地伸向一片落滿塵灰的松林。當我走過時,便會驚起一些蟲兒蹦跳著遁向深草之中。如果在先前,我一定會童心大發,捉得三兩。然而,如今全沒了少時的情趣,只一味地、漫無目的地在這廢舊公園的深處遊蕩著。

假山下,有一老松如蓋。每天這時,當我走向假山時,就會看到一位老人,端坐在一部輪椅上,一個女孩兒站在他的身邊。老人微仰著頭,凝視著假山。飽經風霜的臉,深刻著歲月的印痕;屈曲如鉤的左手,無力地垂懸在胸前顫抖著。女孩兒很美,一雙大大的漆黑杏眼滿溢著聰慧,閃動著純真。

每次我從他們身邊走過,老人總是眯起那雙混濁的眼睛,注視著我這張被大火舔舐後疤痕累累的醜臉。

十多天過去,天天如此……

在一個雨後,說晴未晴的天兒,我剛從他們身邊走過,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叔叔!”我回過頭,女孩指了指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說:“我爺爺想去上面看看……”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那道不很陡但挺長的坡,沒說一句話,推起輪椅向假山頂走去。到了山頂,我出了一身汗。

老人面向夕陽,表情莊嚴地凝視著遠方。黑雲翻滾著,被遮住了的太陽掙扎著從雲縫中射出幾道光芒。老人似乎很激動,揚舉枯槁的右臂,用力指點一下,然後微扭著身子,看了看我。喉嚨發出一種沙啞低沉的聲音,女孩對我說:“爺爺讓你看。”我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大塊烏雲,一隙藍天和那輪若隱若現的夕陽,什麼也沒有。見我一臉的茫然,老人顯得十分著急,他指了指我,又指指自己,並十分吃力地挺起了胸。我隱約感到老人想對我說些什麼,就用徵詢的目光看了看女孩兒。她搖搖頭,表示也無法破解老人的啞謎。

以後的幾天,下起綿綿不斷的雨,我只能待在家向公園的方向望著……

那天,雨停了,我迫不及待地來到公園。那如蓋的老松依然,樹下卻杳無人跡。以後我依舊去,但沒見老人和女孩兒的影子,我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

一個樹葉紛墜的傍晚,我又來到這裡。見女孩兒孤獨地站在樹下,沒有輪椅,也沒有老人。我走過去,看見女孩的大大眼睛裡有了幾絲哀慼,她的左臂佩一黑紗,並綴有鮮紅的布條——老人走了。

我眼睛有些溼潤,模糊中又浮現出老人吃力挺胸的動作,忽然明白了一切:老人在生命彌留之際告訴我,不管遇到什麼困難與不幸,都要挺起胸來活著。

我再也抑制不住,任淚水無聲地湧出……

本文來源:寶安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