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中國影視技術在進步,但批判性為啥沒了?

【本文原標題為《當代影視——日漸增長的技術和消亡的文藝靈魂》,風聞社群置頂後修改】

精神和技術的此消彼長,這是我個人對近年來中國影視作品的最大感受。

雖然不能一竿子打死,因為畢竟還有《我不是藥神》,《少年的你》等直指社會矛盾的電影,但我們卻也知道,那個《黑炮事件》的時代可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亡了。因為我們可以從整體感受上發現,某種特別叛逆的批判精神似乎正在電影電視作品中煙消雲散。

技術的進步是肉眼可見的,而且不僅僅是硬體上技術的進步,也包括敘事能力的進步。例如《流浪地球》《哪吒》特效上已經摸到了美國大片的屁股,而《唐人街》和《刺殺小說家》更讓人值得肯定的是在敘事上的成熟,這種全程無尿點的導演主控下的講故事方式非常嫻熟,可以看做是工業技術上的一種提升。

不僅如此,還有另一種文化上的進步,就說電視劇吧。《長安十二時辰》,《知否知否》這兩個電視劇具有很典型的代表性,而且剛好是偏執極端的兩極。

前者,是一種服化道考據流歇斯底里式的升級,可以說開啟《長安》之後,整個中國其他的古裝劇,在服化道禮儀形制等方面全部都相形見絀。《長安十二時辰》以一己之力倒逼整個歷史劇同行產業升級。它的故事是什麼樣的,和他嚴謹地追求歷史考據相比,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甚至連那些長鏡頭也不重要。這部片子對圈內人最大的影響是,以後古裝劇製作人會拿著劇本問美術:同學,你能做到《長安》那個程度嗎?到幾成?

而另外一部《知否知否》則和《長》完全相反。它在拍攝電視劇的過程中全力消除鏡頭感。比如這部戲幾乎全程沒用近景,全程使用燭光替代燈光,全程同期錄音,鏡頭基本不動,人均小津安二郎吃著茶泡飯,擦擦地板的功夫就把宅鬥搞完了。其實這部劇也同樣顛覆傳統電視劇的拍攝手法,導向另一個極端。如果《長安》是極致強調攝影機的存在,《知否》就是全力讓你忘了有攝像機。

這2個劇都不是中國電視劇的常規拍法,之所以選這2個作為電視劇的代表,是因為他們已經把內容和風格都做到極致了。雖然他倆都在國產劇的頂級食物鏈上,但我們依然很難找到他們在故事核心上的閃光靈魂。他們是如此優秀,卻又如此缺乏深度。如此自信卻又如此普通,因為完美畫皮包裹著的就是一個普通的靈魂。它們是頂級工業產品,但也僅此而已。我無法找到《大明王朝》那種對家國曆史的宏大分析,甚至都找不到《宰相劉羅鍋》那種現實辛辣的諷刺。

如上,近年來影視所有技術的進步都沒有辦法掩飾,作品精神核心的匱乏,即使是最優秀的作品。這種匱乏本身非常隱蔽,就像一個你身邊最愛的朋友,得了阿爾茲海默症,她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卻在慢慢失去靈魂,以至於等你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傻子了。

我們很難再看到當年的《鬼子來了》《霸王別姬》《活著》,甚至看不到《盲井》這樣有力量的電影了。那些鏗鏘有力的批判已經隨著我們的產業升級,社會進步而消亡了嗎?難道是資本改變了整個生態嗎?還是說進入網路時代之後,電影對批判文化脫敏了呢?

我們都說,文藝作品不但是社會的鏡子,也是社會的報警器。一方面從表層上對社會進行提煉和反射,另一方面深層裡又承載了社會情緒的消化和釋放。喜劇是壓力的釋放,言情劇是情感的釋放,悲劇是憤怒和壓抑的釋放等等不一而足。電影電視的種類越多,承載的功能就越多。每一個膾炙人口的作品背後的討論,都為社會成長提供一次機遇。而作品提供的探討主題,就決定了機遇是什麼。

中國是如此之大,我根本無法相信,突然從某一個節點開始,社會派的批判電影就沒有素材了。我們甚至都沒有成為發達國家,社會矛盾怎麼可能就此彌合了呢?最大的可能還是,我們的影視作品,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集體得了阿爾茲海默症。

隨著物質水平的提高,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確實不如從前那麼激烈。從電視劇來看,我們以前耳熟能詳的苦情戲,正在慢慢絕種,取而代之的是耽改甜寵瑪麗蘇。以前人們需要對疾苦進行共情式消費,現在我們卻沉迷於男色女色和意淫。這確實是消費的升級,但卻也被資本所引導。資本告訴你,聲色犬馬人之常情,苦情需要社會體驗,意淫不需要。歷史劇有考據風險,改成架空就行。社會派有政治風險,改成小時代就行。

我們的電視劇和中國大地的現實正逐漸變成2個平行宇宙——現實宇宙,人們享用著996套餐——電視宇宙,只談戀愛不上班。大多數電視劇被資本打造成了解壓神器,人們被框在一個不需要思考的幻覺裡。我認為,這些電視劇成建制地對現實如此的避重就輕,其成為社會鏡子的功能性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線下雞娃房貸,線上盛世美顏,當故事裡的現實才是現實,現實反而魔幻了起來。

電視劇淪陷了,但電視劇是電影邊界的子集。

電視劇做不到的,電影未必做不到。但是現狀剛好相反,總的來說,電影還不如電視劇。首先,電影時長短,其內容也更容易被各部門干預,近年來電影的創作邊界在日趨收緊。同時,又由於電影資本的壓力更大,導致資本更加避險。一部電影是否需要觸及對社會的對映,是一個很高成本的事情。我們可以看到,大多數電影人一頭扎進和電視一樣的幻覺宇宙裡一去不返,文人風骨這樣的事情就讓別人去做吧,賺錢他不香嗎?

因此,只有少量在體制內擁有溝通權的人做了一些像《邪不壓正》《南方車站》這種具有一定批判性的作品,但也只是彌補了缺位而已,數量和力度都有所欠缺。像《藥神》《少年》這樣的影片,也只是選擇了已經蓋棺定論的故事核,而不是用於挑戰一些話題性更強的題材。

私心上來說,我懷念00年時期,繁榮的獨立電影圈,雖然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但我總覺得那裡面有著一股子煙火氣。而如今,第五代導演到了退休的年齡,第六代搞起了商業電影,而之後的獨立電影本身,也沒有長成一棵大樹,早早凋零。開啟優愛騰,滿屏的故事,少了的唯獨是煙火氣。每個人都默認了畫地為牢,不會走出那個看不見的空氣牆。每個人心裡想著,對於社會的責任不差我這一部作品,最後陷入一種集體的囚徒困境。

我們技術真的提高了,並且還在不斷提高。可是,我們的身體卻沒有高高飛起,而是揹著一個金光閃閃的蝸牛殼,一頭紮在泥裡。一邊,我們為技術的提高感到自豪,另一邊,我們卻沒有發現,我們的阿爾茲海默症快要發病了。

最後,值得欣慰的是,誕生了《隱秘的角落》這樣一部電視劇。他狡猾地繞過了所有的空氣牆,把他要表達的都表達了出來,卻安全上壘。我敬佩影片懷著創作者的初心,並最終走到了屬於他的高地,但也感慨真的需要這麼難嗎。《隱秘》在市場上的炸裂效應,足以證明,文藝作品作為資訊的載體,他確實承載著釋放社會壓力的功能。《隱秘的角落》是整個社會對沖破桎梏的一次心照不宣的共情。如果這還不足以警示,那就應該回去讀《扁鵲見蔡桓公》了。倒不是說影視圈越變越差,而是說它越來越保守正在失去一種張揚的個性,這是繁榮文化不能接受的。

我們每天都在說,文化輸出。我想,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根本就不是輸出,是如何先找回遺忘的初心。而我在此祝福我們的文化產業,可以正本清源,萬古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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