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豆瓣8.2《八月的星期天》|跳躍性敘述下,在記憶中迷失的海灘人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一個對大眾來說十分陌生,卻在文壇上分量十足的名字。

早在上個世紀末,我國早逝的作家王小波先生就對他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他是現代小說的最高成就者之一。2014年,莫迪亞諾憑藉《暗店街》《八月的星期天》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官員認為莫迪亞諾的作品有三個關鍵詞:記憶、身份、歷史。其中“記憶”這一關鍵詞在他的代表作《八月的星期天》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豆瓣8.2《八月的星期天》|跳躍性敘述下,在記憶中迷失的海灘人

《八月的星期天》整體行文基於記憶,主人公與出現的許多人物都在記憶中苦苦掙扎,最後漸漸麻木。讀此書時,虛無迷茫的感受會在字裡行間裡逸散出去,迎面撲來,令人深陷其中。這種體會與莫迪亞諾的行文是分不開的,今天我將從本文的敘述結構,主要人物形象“海灘人”和劇情設定對主題的影響出發,深入分析這篇泛著淡淡憂傷的佳作。

1、第一人稱敘述視角下的跳躍敘述,記憶與現實之間的反覆轉換

《八月的星期天》行文結構十分有趣,為了確保追憶往事能夠明顯地成為本文想要表達的主要內容,莫迪亞諾在敘事上下了不少功夫。

①透過第一人稱敘述視角下意識的流動追溯往事

《八月的星期天》全文采取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在本文中,敘述者就是主人物“我”,屬於很明顯的內焦點敘事。

在內焦點敘事結構下,敘述者並非全知全能,而僅能憑藉著自己的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以及意識的流動去推動敘述的發展,這就為大篇幅追憶過往提供了可能。在本文中,經常透過“我”的回想推動敘述的發展,這就使得讀者的資訊獲取受限於“我”的敘述,而受“我”在敘述過程中流露出的個人主觀情感的影響,就會使得讀者十分容易被帶進小說的氛圍之中。在文中,我始終追隨著記憶的腳步,卻始終看不透記憶裡的事情發展的真實情況,讀者也因此感到一股迷茫的感覺在空氣中瀰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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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徹底的“倒敘”

《八月的星期天》整體敘述是極為跳躍的,他的全文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倒敘,在別的文章中很少能見到如此奇異的結構安排。

一般的倒敘往往是先由現實入手,然後引入之前的敘述,逐步解釋清楚之後,再回到現在的時間節點上。但《八月的星期天》更為大膽,莫迪亞諾雖然採取了慣用的以現實開頭的結構安排,但卻沒有采取一下子跳回最初時間節點的傳統設定。

莫迪亞諾在過去發生的事情上劃分出了三個節點。“我”與希爾薇婭達到尼斯為文中出現的有關於過去的第一個時間節點,全文的第二到第十二章講述的都是在此時間節點之後到現在為止發生的事情。但在文中的最後三章,卻並沒有回到現在,而是跳到了整個故事的最初——“我”與希爾薇婭在拉瓦萊那河水浴場相識,也是本文出現的有關於過去的第二個時間節點。而在全文的結尾,莫迪亞諾仍舊沒有收住流動的思緒,他把結尾放置在過去的第三個時間節點——“我”與希爾薇婭私奔之後在大西洋海岸的拉布爾歇腳,“我”與希爾薇婭到達後,時間正好是八月的星期天,而整個故事也就到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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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大膽的嘗試,如果按照正常的時間順序排序,應該是“我”與希爾薇婭相識;“我”與希爾薇婭私奔,途徑拉布爾;“我”與希爾薇婭到達尼斯,然後故事回到現在。但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發現,莫迪亞諾將故事結束在了過去的中間點,而不是現在。整個故事都是在記憶中結束的,從始至終,現在都沒能戰勝記憶,又怎能不令人感到憂傷?

③現實與記憶重疊

本文敘述的另一大特點就是現實與記憶重疊,然後由現實過渡到記憶,簡單說就和我們平日裡翻出一個老物件,然後回想起往事是一個道理。

“我從利沃麗街的厚木門門走進去,以免穿過飯店的前廳。我總是面向朝海的大玻璃窗而坐,正像這天晚上和希爾薇婭坐在一起一樣。我們望著玻璃窗,目不轉睛,外面明亮的天空和棕櫚樹同裡邊半昏暗的酒吧對照鮮明。”

以這段描述為例,莫迪亞諾先是以“我”現在坐在酒吧的大玻璃窗前為切入點,然後由與記憶中同樣的場景入手,引出我有關於此的回憶,於是有關於我和希爾薇婭在這家酒吧遇見尼爾夫婦的記憶也就順理成章的在之後插入了敘述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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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現實與記憶重疊,然後引出關於記憶的敘述的套路,在文中屢見不鮮。而莫迪亞諾從第三章開始,便徹底放棄了對現在的敘述,大篇幅地描寫過去,使得有關於現在的敘述成為了追憶過去的工具,而沒有半點實際意義。所以為何“記憶”是莫迪亞諾作品的關鍵詞,也就不難理解了。

2、在記憶中迷失的海灘人

“海灘人”是莫迪亞諾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形象,要理解莫迪亞諾的著作,海灘人是避不開的研究物件。

①一直存在的海灘人

莫迪亞諾在自己的另一獲獎作品《暗店街》中提及了海灘人。

“有一種人叫沙灘人,他們常年在海灘上,和人親切交談,出現在數以萬計的海灘照片的背景人群中。有一天,他們消失在照片裡,但卻沒有人注意到。”

從《暗店街》的描述可以看出,海灘人的一大特徵就是“不被記憶”,他們如同在社會邊緣生存的人類,稍有不慎就會被所有人遺忘。也正是因此,他們十分看重自己的記憶,《暗店街》的主人公就一直在追尋自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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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迪亞諾筆下的海灘人因此都表現出了對過去的極大“熱衷”,他們或是痴迷於要找尋出一個答案,或是始終不能與過去藕斷絲連,時刻忍受著過去記憶的侵襲。總而言之,海灘人與記憶像是一對冤家,始終也不能分開。

要細究海灘人誕生的真實原因,就需要參考莫迪亞諾的另一部作品《暗店街》。

在《暗店街》裡,莫迪亞諾透露出了海灘人形象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即二戰。《暗店街》裡的人物由於遭受戰爭影響,對過往的記憶感到十分恐懼,於是大腦自動遺忘了關於過去的一切。但即便如此,海灘人最終仍舊走上了找尋記憶的道路,所以探究海灘人為何要回歸恐懼就成了關鍵所在。

明明記憶已經十分黑暗,令人黯然失色,海灘人們仍舊義無反顧地在現實調頭,重新回到恐懼遍佈的過去,這隻能說明現實的狀況要比過去更加糟糕。前文已經提及過,海灘人本身的定位就是處於社會邊緣的人物,莫迪亞諾筆下的海灘人們與社會高度脫節,現實的虛無使得他們本身感到十分迷茫,所以需要找尋記憶,求得精神上的寄託。

其實仔細想想,海灘人一直都存在,這一人物形象是從何時誕生的根本無法界定,就像照片角落裡出現的人是什麼時候闖進照片來的一樣,無從考究。海灘人誕生的根源是對現實的不滿,然而過去發生的二戰同樣給海灘人們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他們也許早就已經對現實感到抗拒而成為了海灘人,只不過是以遺棄記憶為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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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希爾薇婭和我都是海灘人

《八月的星期天》作為與《暗店街》同時獲獎的作品,在設定上與《暗店街》有所相似。《暗店街》是直白地構建尋找遺失記憶的海灘人形象,而《八月》則是透過描寫主人物現實生活中的空虛感和對過往的念念不忘,塑造海灘人的形象。

希爾薇婭和我在到達尼斯之後始終遊離在社會之外,莫迪亞諾對二人經歷的描寫充滿了孤獨感。

“過了空虛無聊的一天回來的時候,我們總是覺得那麼孤獨,以至於潮溼和黴氣好像都滲入了我們的身體。我們相互擁抱著,躺在彈簧和銅架都咯咯作響的床上,漸漸深信自己的面板都被這種味道浸透了。我們曾買來新床單,還用薰衣草燻過,可是那股味始終沒有離開我們。”

“我”和希爾薇婭在尼斯生活了許久,唯一接觸過的人卻只有尼爾夫婦。平日裡我和希爾薇婭習慣在街頭咖啡館的座椅上坐著,觀察來來往往神色匆匆的行人,或是兩個人漫無邊際的在大街上散步,下雨天時,我和希爾薇婭甚至成天不出門,只是蜷縮在狹小的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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黴味是文中反覆提到的兩個字,在我看來,揮之不去的黴味代表著孤獨。在我和希爾薇婭沒有遇見尼爾夫婦之前,屋子裡的黴味無論用什麼方法都難以驅散,但尼爾夫婦介入二人孤獨的生活後,黴味便自動褪去了。二人平時太過孤獨,所以才會覺得黴味十分刺鼻,而當他們衝破自我封閉的屏障,開始與外界溝通時,孤獨的感覺消散,黴味也就被喜悅的心情掩蓋,不再明顯。

海灘人的特點在我身上體現的最為明顯,希爾薇婭失蹤後,我始終陷在對過去的回憶之中,試圖在記憶中找到事情的真相,而沒有做出任何有意義的舉措。

所以即便在《八月的星期天》中,莫迪亞諾沒有點明海灘人的具體身份,也沒有引用海灘人這一概念,但主人公卻是實打實的海灘人。自然而然,對於記憶的追尋也就成了全文的核心,記憶也因此成了莫迪亞諾筆下襬不脫的關鍵詞。

3、比起找尋事實的真相,更願意沉湎於過去

《八月的星期天》到底想要表達什麼,這個問題也許令大多數讀者很是困惑。跳躍的敘述,偏懸疑風格的走向,稀裡糊塗的結尾,這一切都給讀者理解本文造成了嚴重的影響。我個人認為,查明文中那些沒有說清楚的疑點並不是理解全文的關鍵,探究莫迪亞諾對全文的安排,才是理解主題的核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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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一個主要矛盾就是敘述內容與核心問題之間的矛盾,文章的關鍵疑點就在於失蹤的希爾薇婭和尼爾夫婦複雜的身份。

從故事梗概看,希爾薇婭的丈夫拿了一顆價值不菲的的大鑽石南方十字回家,準備與家裡人商量把它買下來。但希爾薇婭在一次與丈夫的爭吵後,將南方十字帶著跑了出來,與我私奔。我和希爾薇婭私奔到尼斯之後,試圖把南方十字轉手賣掉,以獲取路費到羅馬。但沒想到曾經給希爾薇婭丈夫介紹南方十字的保爾帶著妻子來到了尼斯,保爾給自己起了一個假名字“尼爾”來掩藏身份,透過不斷地與我們接觸來獲取信任。最終,某天晚上我和希爾薇婭與保爾夫婦一道外出時,保爾以拜託我買菸為藉口將我支開,開著車帶著希爾薇婭跑路了。

這其實算是一樁綁架案,希爾薇婭嚴格的說是被貪圖南方十字的尼爾綁走了。但莫迪亞諾卻並沒有將整件事情完整地交代清楚,希爾薇婭最後究竟怎麼樣了,我們不得而知。而保爾身上也是疑雲重重,他在尼斯居住的房子確實是屬於“尼爾”的,但尼爾早在二戰時期就已經去世了,那麼保爾是如何獲得這所房子的使用權的,他又是如何在美國大使館沒有檔案記錄的情況下獲得了大使館專用車輛的使用權?這些問題在文中並沒有給出明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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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問題的存在並非由於讀者才疏學淺,難以在文中捕捉到蛛絲馬跡,而是因為莫迪亞諾在行文上壓根就沒想要解釋明白一切。

在希爾薇婭失蹤之後,我不但沒有立刻報警,反而只是傻愣愣地不斷重複事發當晚的經歷。

“我想把我們和尼爾一起去過的所有地方再走一遍,希望從中找出一條線索。也許在這些地方會看見他們和希爾薇婭一起出入。我想象著像拍電影那樣用蒙太奇手法將畫面倒回去,不厭其煩地觀察同一個片斷的每個細節。但每次放到我手拿兩盒美國煙走出加拉克飯館的鏡頭,不是膠片斷了,就是複製放到頭了。”

我對找尋真相做的最努力的探索就是不斷覆盤之前的記憶,而當我決定到警察局報警時,沒有責任心的警察十分草率地就把我打發走了。這次嘗試無疑是失敗的,但我明明還有更多嘗試的機會,一次失敗,我還可以繼續報警,警方說不定會在我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改變主意。但我放棄了,在現實面前,我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自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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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後,我偶然在一張照片中發現保爾與希爾薇婭的丈夫交談甚歡。而由照片引發的最後兩章對於過去的描述,交代了尼爾的真實身份,也交代了我和希爾薇婭之前的經歷。

如果莫迪亞諾試圖讓我們搞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有的是機會。但在整體行文上,莫迪亞諾嚴格遵從“我”這一有限視角,除此之外的任何資訊全都不得而知。莫迪亞諾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其實就是文章主題的最好反映,精神不能獨立的海灘人不會試圖在現實中作出任何改變,他們只會不斷地在記憶中遨遊,試圖求得答案。

大概也正是因此,一樁充滿懸疑色彩的案件才會在莫迪亞諾的筆下顯得無足輕重,甚至都比不上八月的星期天。

“下午時分,我們常常沿著路堤散步,挑著海灘上人群最密的地方。然後,我們就走進沙灘,尋一小塊空地鋪上浴巾。在散發著潤膚琥珀油香氣的人群中間,我們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孩子們在我們身邊搭著他們的沙子城堡,流動小販從人們身上跨來跨去,兜售著冰激凌。。在那八月的星期天,我們和周圍的人一模一樣,沒有任何不同。”

在我眼中,八月的星期天是少有的休閒與安逸,是短暫的舒適與愜意,那是我與希爾薇婭二人共度的難得的快樂時光。只有在八月的星期天,我和希爾薇婭才與周圍人一模一樣,而別的時刻,二人始終處於社會的邊緣,被迷茫與虛無的感覺捆綁、纏繞、吞噬。莫迪亞諾以此作結,大概是因為“我”也不願再糾纏往事,只想沉湎於記憶中僅存的歡樂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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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文學獎贈予莫迪亞諾的頒獎詞是“喚醒了對最不可捉摸的人類命運的記憶”。

在《八月的星期天》中,記憶始終縈繞左右,而主人公的命運卻在清晰的記憶中變得不可捉摸,這也是為何莫迪亞諾全文大部分篇幅描述的都是“我”過去的記憶,而不願花過多的筆墨將那些沒有說明白的疑點講清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難以預料,唯有腦海中的記憶真實且永恆,於是海灘人們沉醉在記憶之海中,以至於忘了前行。

莫迪亞諾曾說過,海灘人也許是他,也許是你,也許是我。大都市中生存的每一個人,在偶爾感到不可抗拒的迷茫感攀上心頭時,也許都會在抬頭仰望天空時,瞥見記憶中閃閃發亮的那個八月的星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