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母親收破爛養家,我嫌丟人朝她發脾氣,妹妹說:“媽媽辛苦了!”

母親收破爛養家,我嫌丟人朝她發脾氣,妹妹說:“媽媽辛苦了!”

那年春天,我們家的藥店關門了。

藥店是家裡唯一的收入來源,雖然生意總是不好,但畢竟解決了現金流的問題。垂死掙扎了兩三年,不僅不賺錢,還一直虧房租,在新一年房租交不上的時候,何其貴把它關掉了。

他和房子的女主人老柯睡了,還差點因此離婚,然而老柯並沒有減免他的房租,到了該收租金的時候,一分錢不會少收。他交不上房租了,老柯也並沒有打算讓他緩交一段時間,也只能關門了。

那天上午,我們全家去藥店幫忙收拾東西,何其貴抱怨

“真不公平啊,別人家藥店生意都好好的,就我們家藥店生意不好”。

我看著門口還算新鮮的對聯,

“但願世人都無病,哪管架上藥生塵”,以及橫批“懸壺濟世”,很是感慨。

鎮上至少有四五家藥店,每一家門口的對聯都很普通,和春節貼在家裡的對聯沒什麼兩樣。有一家門口的對聯還寫著

“家興人興事業興,福旺財旺運道旺”,橫批是“恭喜發財”。

我覺得特別不可思議,我那時候已經快上小學三年級了,看了不少書,也懂得了些道理,我知道,像藥店和棺材店這種地方,老闆是不可以祈盼生意好的,藥店和棺材店生意好,就意味著生病的人和死的人多,這樣很不好,會顯得心腸很壞,盼人不好。

還是我們家藥店門口貼的對聯最好,看起來有文化多了。那對聯,是何其貴親手寫的。每年的春節,他都會親手寫一副一模一樣的對聯,大年初一的早上,拿到馬路對面,貼在藥店的門口。

可是現在,對聯還新鮮,藥店就要關門了。貼著這麼有文化的對聯的藥店要關門,而那些乞求

“福旺財旺運道旺”的藥店生意卻好著呢,這真不公平!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來了一些文青的

“痴”,我並沒有想到家裡唯一的收入來源關門之後,會對我們的生活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我只是順著何其貴的話感嘆,真不公平啊,真不公平!

等我稍微長大一點,懂了一些事,再回想當初,才明白我們家藥店關門不是偶然,不是運氣不好,不是不公平,而是必然。

何其貴開藥店,做赤腳醫生,有很多優勢。

首先,他比鎮上其他的赤腳醫生文化水平都要高,大部頭的醫藥書籍他都能看得懂。而其他醫生的醫術,可能來自經驗,也可能來自其他赤腳醫生的口口相傳,這其中,必定有很多失真的成分。如果何其貴一直堅持學習的話,他會比其他的赤腳醫生進步要快、水平要高;

其次,他的好朋友是鎮衛生院的院長,他有更好的渠道拿到更先進、更便宜的藥,而其他的赤腳醫生拿不到;

再次,他考上幹部之前,在楊家口村衛生所,當了近十年的村醫生,幾乎整個楊家口村的人,都在他那看過病,他的經驗,要比其他很多半路出家的赤腳醫生多得多。

同理,他在鎮上開藥店之後,楊家口村的人到鎮上買藥都來找他,他的藥店開業之初,就擁有了一大批穩定的客源。

幾乎是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他的藥店怎麼就開不下去了呢?這主要跟他的性格有關。他太愛打麻將了,在楊家口村衛生所當醫生的時候,他領著村裡開的工資,得去坐班。

自己開藥店,自己當老闆,無人管束,他夜裡打麻將,白天昏睡,藥店經常不開門,就算開了門,他也從裡面反鎖著,躺輸液床睡覺,病人敲門也不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算有穩定的老客源,逐漸也都流失了。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何其貴畢竟是當過官的,在他的心裡,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官,只是運氣不好,

“虎落平陽”,是文化人,高人一等。他沒有服務意識,對看病的農民,態度總是不好。

那年頭的農民,大都很窮。尤其是年齡大一點的老人,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他們有病通常不會看醫生,而是死抗著。抗不下去了,才來到診所,找醫生開點藥。

當他們問到價格的時候,總是會特別猶豫。聽到價格,亦會心驚膽戰。何其貴一見別人猶豫,特別是遇見那種買一塊錢退燒藥都會猶豫的人,他的臉就會垮下來,擺出一副

“你愛買不買”的表情。

貧窮的農民也是有自尊心的,他們的自尊心可能還更強烈一些。作為人,和大家一樣,他們當然願意去態度更好的醫生那裡看病。何其貴開藥店的時候,鎮上除了我們家藥店之外只有另外兩家。他關門的時候,已經有四家了。何其貴態度不好,人總是不在,逐漸就競爭不過別的赤腳醫生了,關門就變成了必然的事情。

另外,何其貴沒有財務意識。看病的錢他順手裝兜裡,進貨是它,交房租是它,打牌是它,家裡開支是它,帶鵬程出去吃早餐還是它。每到要進貨的時候或要交房租的時候,何其貴都會發愁,他基本沒存下錢來。想辦法東拼西湊找人藉著把要交的錢交上了,就又要過一段時間的緊張日子了。等借的錢還上了,他又隨手亂花起來。

藥店關門的時候,雖然沒有拖欠房租,卻欠了醫院很多藥費。周院長縱然是他的好朋友,但周院長的工作畢竟是公職,總欠著是不好的。欠了幾年都沒還上,他們之間起了嫌隙,關係逐漸就沒那麼要好了。

藥店關了之後,何其貴在家很是賦閒了一段時間。這時候的賦閒,不同於他才從鎮上下來的那一段時間。那時候,我們都沒有上學,只要能把我們管飽就行了。

可這時候,我和採蓮都已經上學了,夏季過完之後,鵬程也要上學。當年的小學不同於現在,是要交學費的。不僅要交學費,隔三差五,還要收書本費,材料費等其他各種費用。就連學校搞活動,都可能要交錢。

這對於收入不穩定的農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負擔。何其貴有三個孩子,壓力不可謂不大。

但何其貴這個人吧,他從小到大就習慣了,禍是他闖,風頭是他出,出了事是別人幫他收拾。搬到鎮上住之前,有老孃萬秀慈幫他撐著一切。單獨過日子了,那不還有老婆嘛!

雖然老婆比他小十多歲,但畢竟是個女人。女人結婚前是姑娘,結婚那一天是新娘,之後就是

“婆娘”了。無論是新娘還是婆娘,一結婚,就是娘。就是新的娘,把長不大的男人從他的“老孃”手裡接管過來的娘。作為娘,對丈夫這個大兒子,總不能不管的。

藥店關門之後,何其貴就在家裡抽菸吃飯睡覺。麻將是不打了的,沒有收入來源就沒有錢,兜裡空空打不起麻將。一開始,何其貴還抽些好煙,後來就逐漸降低檔次,再後來,把抽過的煙屁積攢起來,把僅剩的菸葉倒出來,用我們用過的作業本紙捲起來,湊在一起抽。汪如菊見他可憐,出門的時候幫他撿了幾回菸頭,拿回家去他也肯抽的。

何其貴多年的老朋友來看他,看見他的落魄覺得不可思議。但凡有人表現出一絲同情,他都會笑著說

“不用擔心我,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

李白的這兩句詩,他說過很多次了。從公務員崗位上下來的時候說過,開藥店前賦閒在家的時候說過,藥店關門了,他還在說。

我不知道他心裡是不是真這樣想,不知道他是否真確定,自己就是那難得的

“人才”,還是僅僅只是為了堵別人的嘴,不讓別人把同情的話說出來。

汪如菊催了何其貴很多次,何其貴都不肯出門賺錢,只一日日賦閒在家,吃著汪如菊做的飯,抽著汪如菊撿的菸頭,打罵著汪如菊生的小孩們。

那大概是他們倆最困難的一段時間了,據說,最落魄的時候,家裡來了客人,汪如菊拿不出來待客的菜,去外面轉了一圈,撿了別人家吃剩的西瓜皮,把外皮削掉,沒吃完的紅瓤削掉,那僅剩的小小的一層綠瓤,炒一炒變成一盤菜,端了出來待客。

何其貴不肯出門工作,主要原因有三點。

一、他的心態還沒調整過來,他是一個當過官做過老闆的人,他受不了低聲下氣去給別人打工;

二、他四十多歲了,個子矮,沒幹過重活,沒有力氣,偏偏文化水平也並沒有那麼高。高不成低不就的,在那個普遍就業困難的小鎮上,他根本就找不到適合他的工作;

三、他太愛面子,老婆出去撿菸頭給他抽,這是在家裡,沒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了,也只在背後偷偷笑話他,不會當他面笑話。出去給人打工就不同了,別人會用驚訝的眼神看他,他可受不了這個。

他是一個自尊心強,偏偏又沒什麼自尊心的人,他寧可忍受貧窮,也不願意讓別人當面嘲笑他。

就這樣,何其貴在家賦閒了很多年。那些年,他倆靠借錢過日子。夏天批發西瓜到街上賣,冬天買來紅紙裁成對聯,何其貴當街賣字。

幸好他讀的書多,他看過的書裡有一些新奇的對聯,鎮上的人沒見過的對聯,比如說曾經貼在我們家藥店門口的

“但願世人都無病,哪管架上藥生塵”。也幸虧,他的母親萬秀慈曾舉全家之力培養他,他寫得一手好字,賣賣對聯掙的錢,能把那個春節對付下去。

而汪如菊呢,這個曾經的小學老師,我們的媽媽,在丈夫不肯出去上班,又沒有西瓜和對聯賣的歲月裡,她靠著寬大的肩,和一雙什麼活都能幹的手,努力地撐起了這個家。

那些年,汪如菊在工廠打過零工,騎單程二十多公里的腳踏車去市裡的商店推銷過泡麵,去磚廠燒過磚,去建築工地拉過沙。她常常因為白天工作太辛苦,夜裡胳膊疼的睡不著覺而小聲哭泣。而那個時候,她的丈夫和三個孩子們,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在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汪如菊的工作終於穩定了下來,她收起了破爛。

我們家離鎮中心不算遠,房子又大,西邊那一間屋子,和院子裡的一個角落,就用來儲存她收的破爛。

我那個時候大概十歲多一點吧,因為晚熟,我虛榮又不懂事。在我的幾個同學跟我兩次說

“你媽是收破爛的?她今天到我們家收破爛了”之後,我終於沒忍住,跟汪如菊發了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