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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故人具雞黍,把酒話桑麻”千年後仍是村裡最高的待客之道

散文:“故人具雞黍,把酒話桑麻”千年後仍是村裡最高的待客之道

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孟浩然寫出了《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一千年多後的今天,詩中的場景在我老家的農村,還可看見。唯一不同的,是鄉人們並不重視重陽節,也不種菊花。

村子老輩人自山西大同走東口遷移到壩上,百多年,鄉音未變,我父親那一輩,管爹叫“大”,哥哥叫“崗崗”。飲食習慣亦未變,莜麵是平常吃食,黃糕則是紅白大事、過年、有貴客來方才能見到的,最高規格的待客之道。

黃糕便是“故人具雞黍”中的黍子,好多不明所以的外地人管它叫黃米,我們很少這麼叫,一般稱其為黍子,或者加個“面”字。

因為“黃米”一詞在方言中並不是好話,曾特指失足婦女。古代平民去尋失足婦女,不付銀錢,以黃米替代,龜公依據價格在門前稱量,俗稱“量黃米”。黍子能抵銀錢,說明了它的價值頗高,無怪乎故人請客要具雞黍了。“雞黍”經常在唐詩中出現,比如“半溼解征衫,主人饋雞黍”等等。

黍子能做黍米飯,黍子面,還可釀黃酒。在歷史的歲月中,由於產量和口感的改變,現在老家人吃黍子只吃面,黍米飯和酒不見了蹤影。

壩上的地並不太適合種黍子,鄉親們種它,不指著有什麼收入,完全是留待自己食用。我小時候聽老人說,山西老家的桑乾河畔才是種黍子的好地方,出來的糧食籽個大,磨出來的黍子面潤乎。壩上的水鹼太大,苦鹹,除了莜麵,啥糧食口感也一般。

很多年後,當我第一次看到桑乾河時,它已乾枯,

遠處

的村莊依然種植著黍子,長得果然很茂盛。當地人比我們更愛吃黍子,面醒糕、炸糕是為家常,最誇張的是有人早點也吃糕,一碗熬菜一塊糕,嘰裡咕嚕的轉眼吃完,看的我直噎得慌。又過了一些年,桑乾河又有了水,再吃糕時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同。原來,桑乾河早已把自己的養分饋贈給了土地,生、枯,都在滋養著兩岸的人。

散文:“故人具雞黍,把酒話桑麻”千年後仍是村裡最高的待客之道

在有對比的情況下,壩上的黍子面和桑乾河的能區分出好賴,我兒時哪裡吃過別處的黍子,只覺得老家的黍子面最好吃,可惜不能經常見到。

我曾經鬧騰的讓奶奶給做過一次黍米飯。泡發的黍子米賣相很好,吃起來真不怎麼樣,反正我是接受不了。好在,奶奶同時燉了一隻雞,油乎乎的雞湯泡飯,我才順順當當吃下去。看來,“雞黍”真是天作之合的搭配,雞湯的油潤壓制著黍子米略澀的口感,滿碗的金黃璀璨,不好吃也能吃兩大碗。吃完,胃疼了半天。

年幼時的我分不清黍子、小米和糜子,黃色的小顆粒看著差不多。年歲稍大,小米可輕易認出,糜子(我們叫稷子)勉強辨別。糜子就是蒙古族奶茶裡放的炒米。

那時候村裡人普遍窮,草灘小,少養牛多養羊。

牛奶自己是不捨喝的,會有小販每天來收。羊奶腥氣重,熬奶茶極其難喝。所以糜子這東西村裡人種的少。我家因為在內蒙古牧區有親戚,所以種一些,打下來後給他們捎去。大粗條的磚茶和牛奶熬出來的奶茶,放點黃油,來條肉乾泡上,再撒一把炒米,就著各節節(粿條),簡直是無上的美味。

成長期的黍子穗頭上有小直棍,我們叫它“買賣(諧音)”,買賣沒味,吃著好玩,會弄一嘴黑。孩子們趁大人不注意摘幾根吃,要是被發現了輕則數落,重則捱揍。據說摘了這玩意,黍子就不長了。鑑於大人經常以光明正大的理由來騙我們的經歷,孩子們沒人聽,該摘摘,該捱打捱打,一家人樂此不疲,打打更健康。

說完黍子說雞。村子裡家家戶戶養雞,不費事,能下蛋,不養的才是傻瓜。鄉人養雞喂得是純天然綠色食品,莜麵秕子,菜葉子,家裡有啥東西抓一把扔在雞食盆裡便不再管。雞也不存在吃不飽的現象,自家院子、不遠處的地裡,有著吃不完的蟲子螞蚱。有的人家養雞不剪翅,雞撲稜著能飛上矮樹,至於翻牆越屋去和鄰家的雞約個會啥的更是家常便飯。

用現在的話說,這是真正的柴雞,柴的不能再柴了。養的雞輕易是不宰的,除非來了客人,還得是貴客。鐺了個

,故人具雞黍要上演了。

有久未見面的客人來,一進村孩子就飛奔到地裡找父母。褲腿裹著泥,肩上扛著鋤的漢子得了信兒,一邊小跑著一邊喊:“小根兒(小孩子),打酒去!孩兒他娘,趕緊蒸糕面。”

見著客人,先陪著在村口和鄉親們寒暄一陣,然後親熱的拉著回家,進屋上炕,沏一大陶瓷缸子茉莉花茶,白糖不要錢的撒進去,罩了灰的小玻璃杯洗乾淨倒上茶水,翻箱倒櫃地找上次城裡親戚給的半盒好煙點上。客人先坐著歇息,自己去尋人家買肥豬肉,村子裡沒有的話,騎上腳踏車飛奔二里地去水庫上的商店買。

等男人回來,客人正在逗弄打回酒的孩子,有的給糖果,有的塞一兩塊錢。女人正在準備晌午飯。黍子面可做面醒糕或者炸糕,炸糕又分豆沙餡兒、紅糖餡兒和沒餡兒的扁糕三種。豆沙餡兒是來不及做了,包幾個紅糖的,弄幾個沒餡兒的蘸白糖吃。

吃麵醒糕得蘸燉菜。燉啥?家裡的雞遭了殃。挑一隻不順眼的宰掉,收拾乾淨,切好塊放在鍋裡和買回來的肥豬肉一起燉,要不太柴不好熟也不好吃。這一些列忙活前,客人定要連拉帶扯地阻止,一次次地被主家按回炕上:“你就坐著,別管。好不容易來一趟,我跟著你沾光,咱吃點好的,一會好好喝幾盅。”客人無奈,又要出來幫忙,女主人擺著手:“咋能讓你動手?和孩兒他大坐著吃茶吃煙去。”

散文:“故人具雞黍,把酒話桑麻”千年後仍是村裡最高的待客之道

不要怕女主人忙不過來,村子裡關係好的親友會來幫忙,男人跟著宰雞處理肉,女人幫著做菜做糕。客人不以為意,有好吃的,主家惦念親友很正常,人多點一塊吃喝才熱鬧。

其實,還有更高規格的待客方式,那就是宰羊。人們不捨得,羊是孩子的學費、是自己的柴米油鹽,真下不去手。再說了,你要是張羅著宰羊,客人和你打起來也不讓:“咋?不過了?啥節氣宰羊?你再這樣我可走了啊。”

燉雞做黍,等待的時間很長。不怕,村裡人不忙時吃兩頓飯,客人沒吃晌午飯,先來一頓肉湯口蘑蘸莜麵,過了晌午,下午飯有的是時間等。

雞肉燉著,小菜炒兩個,冷盤拌一盆,客人、男主人、來幫忙的親戚先喝著下酒。實際上,孩子打回來的酒屬於“添頭”,客人來,怎麼也拎著兩瓶好酒,留一瓶,開一瓶,喝完了再喝打回來的散酒。

那個年頭,人們走親訪友多在兩個季節:夏天農閒時和冬天的年節。春秋太忙,客人有自己的活,主家地裡閒不住,沒人走動,至於冬天,太冷,人們走親為的是送年禮,寒暄幾句便走。故人具雞黍的場景,多數在夏天。

壩上夏天的農村,微風習習,拂過面龐,頓感清涼。家裡窗子開啟,不悶熱。乾淨的陽光透紗窗而過,屋裡、炕面細密密的光亮。門前的大樹不見知了,少了吵鬧,院子裡逃過一劫的雞,轉頭忘了懼怕,悠閒的東逛西逛。跟著湊熱鬧的貓,臥在炕桌下,等待人們漏下來的肉沫子,小舌頭舔啊舔,咂吧著。四眼土狗在門口晃著尾巴,急巴巴的不敢進屋,等著待會定會來到的骨頭渣。

遠處的草灘,羊群沿著草線悶頭吃草,放羊人早躲進陰涼聽收音機,哼小曲。莊稼地裡的山藥蛋花胡麻花開得正濃,未現金黃的莜麥小麥黍子不安分的晃著小身軀。防護林的樹精精神神地展著枝葉,在土路上生出影子,生出涼爽。

裡屋喝酒的人,聊著收成,說著過往,時不時插個笑話,悶一整杯酒。外屋正在炸糕的女人們“嚴陣以待”,裹著頭巾戴著棉布口罩炸糕。鍋裡的胡麻油翻滾著散發出囂張嗆嗓子的氣味,與黍子面的親密接觸,讓這卑微而短暫的“熱戀”,起了泡,酥了皮,脆了瓤。

散文:“故人具雞黍,把酒話桑麻”千年後仍是村裡最高的待客之道

雞肉燉好,面醒糕、炸糕做好,一起端上。女主人洗洗手坐在炕沿,會喝酒的,和客人喝一杯,不會喝的,聽著他們閒聊。孩子坐不住,有客人在,只要不犯規矩,淘一點大人也不會說什麼,炕上、地下來回跑,一會兒偷偷把肥肉餵狗,一會把骨頭餵了貓。

吃麵醒糕和炸糕都得趁熱,也不知算主食還是菜,反正可以邊喝酒邊吃。柴雞燉肥肉裡面摻和著山藥蛋子和菜葉子,綿綿的浸透了肉湯汁水,蘸糕正好。起了油鍋,炸糕要炸一大盆子,吃不完留著餾糕吃,少了酥脆,多了黏香。村子裡好多人,尤其是老人就愛吃餾糕,新鮮的炸糕是一口不吃的。紅糖餡兒炸糕是孩子的專屬,仔細咬一口,趕緊把嘴唇躲開,要不會被流出來的糖液燙著。

一餐飯要吃好久,直到“玉羊東北上,金虎西南昃”,夕曛送來溫和。此時的人,主與客皆是微醺,在樸素的人的觀念裡,吃好喝好才敢叫招待好。菜飯撤下,孩子們被大人拉來不情不願的表演“才藝”,所謂才藝,無非背詩唱歌,孩子們討厭如此,卻也不執拗,清脆的童音郎朗道:“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話音剛落,男主人一拍大腿:“對了,家裡還有上次人家給的菊花呢。說是南方來的,泡水喝下火。孩兒他娘,找出來加冰糖沏上。醒醒酒。”

此時的村莊,已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鄉下人睡的早,客人和男主人躺下了也不睡,繼續聊著說不完的話,約這下次的相聚。雖然這約定並不牢靠,多數在生活的瑣碎前,成為了人們美好的願望。

後話:現在老家農村依然把黍子面做的吃食當做待客之道。尤其是老人們,見到許久不見的你,定會炸糕燉肉。只不過,黍子面糕還是那個糕,雞卻不是現宰的雞。人老了,村半荒,雞成了伴兒,不忍心宰。冰櫃裡凍著的肉雞,老人不捨得吃,多數拿出來有了冰箱味兒,燉的時候也不用放肥肉。不要緊,老家的飯,怎麼吃都香甜,老家的糕,怎麼吃都吃不夠。當然,現在人的飯量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當心點,別吃多了,黍子面糕這東西,吃多了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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