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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論“褚先生”

《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札記第十五則之四

錢鍾書論“褚先生”

文/周敏

《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第十五則《外戚世家》,論述了四個問題,此為第四個問題——“褚先生”

錢鍾書論“褚先生”

閱讀《史記》,常常會在“太史公曰”之後,出現“褚先生曰”四個字樣。

不難看出,在“太史公曰”之前是司馬遷所寫;在“褚先生曰”之後是這位褚先生後補的。猶如《紅樓夢》,前80回是曹雪芹寫的,後40回是高鶚寫的。

“褚先生”,是何許人呢?

褚先生,名叫褚少孫,為西漢史學家, 是元帝、成帝年間的一個侍郎(博士)。

褚少孫十分喜愛《史記》,熟讀並深有研究。

據班固考證,司馬遷死後,《史記》遺失了十篇 ,所謂“十篇缺,有錄無書”。張晏更是列出了十篇亡缺部分的篇目,分別是《景帝紀》、《武帝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蒯成列傳》。

這位褚少孫不忍看到《史記》有遺缺,他費盡周折、歷盡艱辛,對《史記》進行了補足。

他在《史記》中自述了補綴《史記》的經過:

臣幸得以文學為侍郎,好覽觀太史公之列傳。傳中稱三王世家文辭可觀,求其世家終不能得。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令後世得觀賢主之指意。

那麼,褚少孫對《史記》的補述,其文字內容和水平究竟怎麼樣呢?

錢鍾書認為,褚少孫對史事的表述水平不亞於司馬遷,但他對史事的評論和總結卻差強人意。

錢鍾書說,褚少孫“描敘佳處,風致不減馬遷”,所舉例子是“臣為郎時,問習漢家故事者”一節。我們來看一下褚少孫此節對史事的表述(譯文):

褚先生說:我任郎官的時候,問過熟習漢家舊事的鍾離生。據他說:王太后在民間時所生的一個女兒,父親是金王孫。王孫已經死了,景帝去世後,武帝即位,只有王太后還在。韓王孫名叫嫣的人平時受到武帝的寵愛,他趁機會談起太后有個女兒在長陵。武帝說:“怎麼不早說!”於是派人先去看一看,正好在家。武帝就親自前去迎接她。路上清道禁行,先驅警衛的騎兵出橫城門,武帝乘坐的車飛馳到長陵。在小市的西邊進入里巷,里門關閉著,用力開啟門,武帝乘的車一直進入裡中,到達金氏門外才停下來,馬上派武裝騎兵包圍這座宅院,為的是她如果逃跑,親自來接也接不著了。隨即派左右群臣進去呼喊尋找。

金氏家裡人人驚恐,金女躲藏在內室的床下。找到後扶著她出門,讓她拜見皇上。武帝下車哭著說:“哎呀!大姐,怎麼藏得這麼深哪!”下令副車載上她,掉轉車子飛馳回城,直入長樂宮。武帝在行車途中就詔令看守宮門的人把自己的名帖向太后通報,車一到就去拜見太后。太后說:“皇上疲倦了,從哪裡來呀?”武帝說:“今天到長陵找到了我的姐姐,和她一起來了。”回過頭來對姐姐說:“拜見太后!”太后說:“你是我那個女兒嗎?”回答說:“是呀。”太后落淚哭泣,女兒也伏在地上哭泣。武帝捧著酒到跟前來為太后和姐姐祝賀,拿出一千萬錢,三百名奴婢,一百頃公田,上等宅第,賜給姐姐。太后道謝說:“讓皇上破費了。”於是又召來平陽公主、南宮公主和林慮公主三人都來拜見姐姐,給她的封號是修成君。她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號為修成子仲,女兒做了諸侯王的王后。這兩個孩子不出於劉氏,因此太后憐愛他們。修成子仲驕橫放縱,常常欺凌壓迫官吏和百姓,人們都為此而憂慮苦惱。

(原文見《史記-外戚世家》,考慮到是文言文和篇幅問題,故略。)

錄此一段意在“窺一斑而見全豹”,說明褚少孫補述史事的文筆,和司馬遷比較,確實不相上下。

錢鍾書論“褚先生”

然而,錢鍾書評價褚少孫的歷史見解和評論卻用了“迂謬”二字,所舉例子是“丈夫龍變”云云、“浴不必江海”云云等,茲將褚先生這兩段議論抄錄如下:

其一、“丈夫龍變”云云:

丈夫龍變。傳曰:“蛇化為龍,不變其文;家化為國,不變其姓。”丈夫當時富貴,百惡滅除,光耀榮華,貧賤之時何足累之哉!

翻譯一下:

丈夫可以像龍那樣變化。書傳上面說:“蛇變成龍,不會改變它的花紋;家變成了國,不會改變它的姓氏。”丈夫在富貴的時候,有多少汙點都可以被掩蓋消除,變得光彩榮耀,貧賤時候的事情怎麼能夠牽累他呢!

大意是,大丈夫貧賤時所為不影響其騰達後的形象和聲譽。

此觀點確實迂謬。

好像一個人發達了,他早期的劣跡就不復存在了。其實,發生了的事情就是歷史,是不可抹殺的。而且,褚先生所引書傳之言,與他後面所表達的意思也自相矛盾。

其二、“浴不必江海”云云:

褚先生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士不必賢世,要之知道;女不必貴種,要之。貞好。傳曰:“女無美惡,入室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美女者,惡女之仇。豈不然哉!

翻譯一下:

褚先生說:洗澡不必非到江海去,主要是能除去汙垢;騎馬不必是有名的駿馬,主要是善於奔跑;士人不必都要超出世上一般人,主要是應懂得道理;女子不必是出身高貴,主要是應貞潔美好。書傳上面說:“女子不論美醜,一進家室就會被人嫉妒;士人不論賢與不賢,一入朝廷就會被人嫉妒。”美女是醜女的仇人,難道不對嗎!

這段議論也很“迂謬”,不是騏驥,何以善走;不懂道理,何以賢世?

由此,錢鍾書進一步指出,人的文字表述和史學見解並不是一回事,文字表述能力強並不代表史學見解一定好。褚少孫對《史記》的補述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這是錢鍾書此節要表達的主要觀點。

錢鍾書論“褚先生”

隨後,錢鍾書對褚少孫補述各章的優劣進行了評價,他以為《梁孝王世家》、《滑稽列傳》、《日者列傳》這三章的補述文字比較優秀,而《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兩章的補述文字則較為平弱笨拙。

錢鍾書也不贊成張裕釗的看法。張裕釗因為褚少孫敘述強而評論弱,就認為敘述是褚少孫親筆所寫,而議論是褚少孫轉述他人的。

錢鍾書認為,一個人敘事好並不必然論事好,敘事精到並不一定見解精湛。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九日

附錄:《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札記第十五則

(四)褚先生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間習漢家故事者”云云。按描敘佳處,風致不減馬遷,而議論三節(“丈夫龍變”云云、“浴不必江海”云云、“豈可謂非聖賢哉”云云),迂謬直狗曲儒口角。文才史識,兩不相蒙,有若是者。《梁孝王世家》、《滑稽列傳》、《日者列傳》皆有褚補,文筆亦善;《三王世家》,《龜策列傳》所補則平鈍矣。陳繼儒《太平清話》捲上:“吾友徐孟儒欲刪《史記》中褚先生所補,元美公曰:‘漢人之語幾何!而足下忍去之也?’”;俞樾《湖樓筆談》卷三亦謂褚少孫“未易輕”。張裕釗《濂亭文集》卷一《書〈外戚世家〉後》稱少孫所附,“詞甚工”,“摹次瑣事絕可喜”,而深薄其議論“卑陋鄙淺”,遂謂此等必非自為而“取之”他人;蓋不知敘事之能與論事之識,二者未必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