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瓦屋山麓:楚聲羌韻有遺音

「本文來源:南方週末」

在瓦屋山麓的洪雅縣復興村,特殊的歷史境遇和生存狀況,使遠隔千山萬水的楚聲與羌韻巧遇,由此孕育出的獨特文化和民俗,至今仍有蹤跡可尋。

古老獨特的羌楚遺物

據《洪雅縣誌》載:“秦滅巴、蜀,置巴郡、蜀郡。今洪雅之地分別為嚴道、南安縣所轄。”又據《太平御覽·蜀記》載:“秦滅楚,徙楚嚴王之族於此,故曰嚴道。”

楚羌人的後代,本可以在此安居樂業。但是,他們將村落取名為“復興”, 將穿村而過的河流稱為“王河”,其意不言自明。

公元588年(隋開皇八年),統治者終於忍無可忍,嚴道縣被撤消,聚居於此的楚人和青衣羌人,被整體遷徙至雅安的蘆山、青衣,接受更加嚴密的監管。

部分楚羌人在瓦屋山區隱匿下來,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頑強地生存著。山高林密的洪雅縣復興村,便是他們當年最後的庇護所之一。

復興村的近兩百戶村民,散居在王河兩岸的山坡上。村後山頂的煙坪,是方圓幾十畝的臺地,視野開闊,東可遙望峨眉山,西可遠眺瓦屋山,北可一覽文筆山,南面雲遮霧罩的大山深處的大田壩,則是距今有2200多年的嚴道故城遺址。

瓦屋山麓:楚聲羌韻有遺音

晨霧中的復興村與瓦屋山(馬恆健/圖)

據《後漢書·西羌傳》記載,羌人祖先最早生活在我國西北地區,以遊牧為業。公元前384年,秦獻公欲討伐遊牧民族,羌人為避禍進行大遷移,其中的犛牛種和白馬種南遷入蜀,成為越雋羌和廣漢羌,他們是巴蜀羌人的祖先。《華陽國志·蜀志》載,公元前97年,西漢在蜀之西部置兩部都尉,管理與漢民雜居的青衣羌,且於今雅安北建城置青衣縣。東漢時期,青衣江流域已成為青羌的聚居地。

在復興村走家串戶,如同遊走時空長廊,如同瀏覽歷史畫卷。在不少村民的家裡,都可觸控到烙有歷史痕跡的文物。

復興村村民對這些年代久遠的古董,並非刻意收藏、秘不示人,而是自然、隨意地將它們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比如,明清時期的虎頭銅牌,嵌在毛絨絨的童帽之上,成為一代代兒童的頭飾; 年代久遠、奇異古樸的陶瓷燈盞,擺放在供奉著高祖遠宗牌位的神龕前,燈頭的火苗照亮古今……這裡是漢代鄧通採銅造幣的主要地區,直到明代,仍然是國家重要採銅基地,因此,有的人家還收藏著歷代鑄造銅器皿的石模具。

深厚的歷史底蘊和綿長的文化傳承,令不足千人的復興村,有底氣建立一座青羌民俗博物館。

博物館內,一隻一米見方、整石雕琢的火塘,曾是青羌先民嚴寒取暖、煮食充飢的生活必需品。它不知儲存了多少羌山夜話,不知浸染了多少牲畜之血……它的火焰烤香的肉食,使青羌人代代延續。

兩隻形態各異的魚簍,其竹篾已呈烏黑色,感覺一碰就會散碎。來自魚米之鄉的楚人,和以畜牧漁獵為生的青羌祖先,都與江河有不解之緣。因此,在有山有水的復興村一帶,漁、獵便成為人們生存的主要食物來源。

一張長約2尺、寬1尺的厚實樹皮,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是稀有的藥材?還是它有什麼傳奇故事?原來,這是青羌祖先勞作時遮雨的斗笠,與之匹配的,是粽絲製成的毛茸茸的蓑衣。將它們穿戴在身,一個活脫脫的青羌先民,便躍然眼前。

瓦屋山麓:楚聲羌韻有遺音

古老的樹皮斗笠(馬恆健/圖)

一支“袖珍”鐵犁引人注目。它的犁頭較小,犁身呈145度鈍角,犁腰有一對如飛機水平尾翼般的“耳朵”。這支鐵犁,被青羌人稱為腳犁,是當年楚人帶來先進的冶煉技術和耕種技術後,結合川西的土質和地形而發明的耕作農具。它不需牛拉,僅憑人力單人操作。由於輕便小巧,再小的田地也可使用,再陡的坡坎也可上下。

這種古老而獨特的生產工具,只有在復興村流傳至今。

1908年9月,英國旅行家享利·威爾遜來到復興村,饒有興致地參觀了村民用腳犁耕作的過程。他對腳犁的觀感和評價,至今還儲存在大英圖書館。

瓦屋山麓:楚聲羌韻有遺音

復興村村民操作腳犁。(馬恆健/圖)

在發源於嚴道故城遺址所在地大田壩的王河裡,有一種僅產於此地的奇異之魚,甚至還使居住在這一地區的青羌人免遭滅絕。

那是在公元223年,本已歸附蜀國的西南夷首領雍闓,率雲南與四川越西一帶夷民反叛。公元225年,諸葛亮南征,擒殺了雍闓,但另一首領孟獲仍與蜀國為敵。諸葛亮派兵追殺,擁戴孟獲的青羌人也被迫逃至大田壩的深山之中,躲進一個深不可測的大巖洞。在大軍圍困的日子裡,這支青羌人靠捕食巖洞暗河中的一種兩棲動物,才得以死裡逃生。

這個巖洞,當地人稱為“羌人洞”;這種當地獨有的魚,被稱為“羌活魚”,意即使羌人活命的魚。此魚與人們所稱的娃娃魚相似,全身烏黑,四肢均有四趾,眼凸尾長,成魚也僅長15公分左右,用手撥弄便搖頭擺尾,煞是可愛。

瓦屋山麓:楚聲羌韻有遺音

復興人的母親河王河(馬恆健/圖)

復興響器,瓦屋山歌

在復興村3千平方米的廣場上,時常舉行有著楚羌文化韻味的民俗活動。

復興響器和山歌,被人們稱為楚羌文化的“活化石”。 已進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復興響器,作為一種民間藝術,已在村裡流傳千年,其動人的韻律和獨特的音色,使這個古老的村落顯得更為神秘。

復興響器是鼓、鑼、缽、馬羅4種打擊樂器的統稱。在表演過程中,這4種打擊樂器既充分發揮各自的音色音響,又能將不同的音色音響匯成不同的和諧曲調。

鼓師,是復興響器的樂隊指揮。隨著鼓師手指頭的快速伸縮和鼓錘的輕重緩急,取材於當地動物之音、山水之韻的《白魚子上灘》響起。此曲以魚翔淺底的韻律編成,在王河邊演奏時,曾出現魚兒聽到“鐺車、樓車”的聲響,其尾巴隨節拍搖擺,最後竟游上了沙灘的奇事。

隨著鼓師手式的陡然一變,一曲《豬搭嘴》響起。樂曲模仿豬在圈裡“嘰咕、嘰咕”吃東西的聲響,令人感覺置身於爭相搶食的豬群之中,也令人沉浸於豐衣足食的幸福之中。此曲看似表現豬吃食,實際抒發了勤勞淳樸的復興人在勞動中的喜悅,以及對幸福生活的期盼。

他們演奏的樂曲,均與楚羌人生活息息相關。在不間斷的演奏過程中,隨著曲目內容的變化和旋律的抑揚頓挫,他們的神情時而疏朗,時而凝重,時而喜悅,時而憂鬱……技巧的炫耀、噱頭的賣弄,在他們身上完全沒有蹤影。因為他們不是在表演,而是在全身心地參與到樂曲所表現的現實生活中去。

瓦屋山麓:楚聲羌韻有遺音

復興村民在演奏復興響器。(馬恆健/圖)

復興村民代代傳唱的瓦屋山山歌,多數帶著哭腔,聽起來既有楚歌的韻味,又有羌人的音色。這不難理解,楚人有刻骨銘心的亡國之痛,青羌人有揮之不去的離愁別緒。因此,楚歌的悲憤,羌風的蒼勁,便是瓦屋山山歌的底蘊。

瓦屋山山歌的領唱人,是一位年近五旬的大嫂。隨著她長聲么么地一聲“耶”,一首在復興村人人會唱、人人愛唱的情歌,便迴盪在夜幕下的山野:“清早起來霧沉沉,誤把樹樁當成人。抱到樹樁親個嘴,過後想起好笑人……”

在復興村,雖說瓦屋山山歌上至老人、下至兒童都會唱幾曲,但由於內容的原因,不是所有的歌曲都能隨便唱的。樂曲中屬“喪曲”的,平時就不能演奏;表現女兒出嫁的《離娘調》,也在特定時候演奏。

一位身穿青長衫、頭系青布條、手拿長煙杆的大爺,演唱的是反映復興人艱辛勞動的《打筍歌》:“六月打筍筍不生,七月打筍筍上林。好吃不過搖筍尖,好耍不過跑山林……”他在演唱的過程中,大部分時間眼睛微閉卻昂首挺胸,這是復興人每年深入高山密林中打竹筍維持生計,雖艱險困苦卻逍遙自在的形象表現。

復興村廣場舉行的這種民俗活動的壓軸戲,是復興村“青羌藝術團”的舞蹈表演者圍著火塘,即興表演青羌歌舞。

“青羌藝術團”的成員均是復興村村民,表演時身著滾著紅色花邊的青衣衫、青圍裙,頭裹青頭帕。從舞蹈風格上看,既有鍋莊的粗獷豪放,又有中原地區古代宮廷舞蹈的典雅柔美;從表現的內容上看,既有勞作持家的動作再現,又有閒暇玩耍的俏皮嬉戲。

瓦屋山麓:楚聲羌韻有遺音

在原始森林裡採擷到的靈芝(馬恆健/圖)

富饒的世外桃源

復興村的民居,大多是依山而建的木屋,吊腳樓也依然留存。乍看,它們與其他村子的農舍差不多,細看,便會發現家家戶戶的屋脊兩端,都掛有木質魚形飾物。

來自魚米之鄉的楚人,以畜牧漁獵為生的羌人,都與江河有不解之緣。懸掛木魚,應該是這裡的楚人羌人共同的圖騰崇拜,它既是楚韻的表現,也是羌風的反映。如今,這種掛飾又平添了“年年有餘(魚)”的意蘊。

復興村的大田壩,是秦代所置的嚴道縣城遺址所在地。大田壩並非坦平如砥,而是山高林密。佇立在大田壩山頭的望鄉臺,向東北方向眺望,視野開闊。逢祭祀之日或思鄉之情難抑,村民們便會來到這裡,讓目光穿越千山萬水,讓心緒迴歸魂牽夢繞之地。

瓦屋山麓:楚聲羌韻有遺音

復興人每年深入高山密林中打冷竹筍維持生計。(馬恆健/圖)

如今,在大田壩浩瀚的原始林海里,有“植物大熊貓”之稱的珙桐達到萬畝,且連成一片;這裡的高山杜鵑多達30多個品種,枝杆粗壯形同喬木,花朵則大如土碗。此外,還有100多種蝴蝶,其中不乏枯葉蝶等珍稀品種。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曾有日本人兩次到復興村偷捕珍稀蝴蝶。

在復興人的母親河王河之中,除了最為珍稀的羌活魚外,還有雅魚、瓦魚、石鰱巴等冷水魚類,這些魚由於生存的河流海拔高、水溫低且多激流,因此生長緩慢但肌肉結實,吃起來特別有彈性。據村民介紹,這些冷水魚還具有藥用價值,尤其對老胃病有功效。

我住宿的客店,正對雲蒸霞蔚、如空中樓宇的瓦屋山。入夜,店主為我們端出了老臘肉、炒蕨苔、泡鮮筍、泉水豆花等菜餚。看似澄亮的肥臘肉,嚼在嘴裡不但沒有絲毫油膩的感覺,反而如海參般爽口順滑;豆花看似沒有特別之處,細品卻有絲絲甜味,唇齒間有淡淡的芳香;泡鮮筍貌似滾刀切成的竹節,卻入口化渣,竹香四溢……

瓦屋山麓:楚聲羌韻有遺音

烘乾冷竹筍的炕床(馬恆健/圖)

復興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年8月,凡是有勞動力的村民,全體前往大田壩深山密林打竹筍,一個多月方才收工回家。在打竹筍的時節,帶著哭腔的山歌,在大田壩百里冷竹林裡此起彼伏。他們身著棕葉編織的蓑衣,頭戴樹皮縫製的雨帽,在山裡辛勤勞作。從打嫩筍、煮筍、烤筍,直至筍乾打包成梱,全部流程都在山中就地完成。

這種延續千年的勞作,保留著原始共產主義的痕跡。先期出發的人打夠竹筍返家之前,將住宿的地窩、烤竹筍的棚房炕床保持完好並打理整潔,以便後來者繼續使用。打筍的區域也相對固定,年輕力壯的村民會自覺選擇更偏遠的作業區。

兩千多年前,楚羌人同甘共苦、相依為命的感情,已深入骨髓、溶於血脈。這種樸素的生產互助形態,應該是一種生生不息的自然傳承吧。

馬恆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