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編 者 按

萬庚育先生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就到敦煌的老一輩專家和畫家。半個多世紀以來,她在敦煌壁畫藝術研究和臨繪上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2017年8月被授予敦煌文藝終生成就獎。

在對敦煌歷史的揭秘中,有一幅繪製於1955年的9米“敦煌莫高窟全景圖”,竟是萬庚育先生一人繪製完成的,讓人驚歎!但採訪這張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故事,卻更加令人感動!我們試圖用更多老照片來解說故事,但很難找到。萬庚育的丈夫李貞伯先生是敦煌研究院的老攝影師,他給很多人都拍下了珍貴的工作照,但給他們自己卻留下的照片極少。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故事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繪製於1955年的敦煌莫高窟全景圖 (區域性)

在我們閱讀有關敦煌莫高窟的圖文資料時,經常可以看到有一幅繪製於1955年的“敦煌莫高窟全景圖”。此圖真實、準確地繪製了50年代敦煌莫高窟全景,全長9米。遺憾的是,這份珍貴的原件已經遺失,現能看到的膠片,是用好多張照片合成的,已作為“敦煌遺檔”的一個內容被收入甘肅省檔案館儲存了。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1907年斯坦因拍攝的莫高窟全景

繪製此圖的作者萬庚育並非尋常人,她作為徐悲鴻和常書鴻的弟子,和許多仁人志士一樣在漫天黃沙即將把數百個燦爛奪目的洞窟淹埋和毀滅之際,她放棄了安逸的生活,和愛人一起帶著幼子來到清冷死寂的大漠絕地,和同伴們一起用自己的滿腔熱血挽救敦煌,保護敦煌,研究敦煌。然而,他們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被黃沙永久地淹埋了在了敦煌。

偶然間,我獲得了一個令人振奮的訊息,萬庚育老人現還健在,現在蘭州。憑直覺,我想她一定在莫高窟有些不同尋常的經歷,在她的作品後面一定隱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敦煌故事”……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萬庚育老人在繪畫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北平美術家協會會員展覽後合影,前排右起為 戴澤、李宗津、宋步雲、齊振杞、李彝、劉鐵華;後排右起為艾中信、孫宗慰、吳作人、蕭淑芳、董希文、孫竦、楊化光、王合內、徐悲鴻、李苦禪、王臨乙、高立芳、高莊、

萬庚育、

盧光照、王靜遠、陳令娟、李瑞年。

一、義無反顧隨君去

萬庚育生於1922年,家鄉湖北黃陂縣。她從小酷愛畫畫,後來,如願考上了國立中央大學藝術系,選擇了油畫專業。1946年8月畢業後,擔任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助教,徐悲鴻當時是校長。1943年初,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宣告成立,常書鴻擔任所長,也就是被人們譽為敦煌莫高窟的“保護神”,也正是這位“神”影響了萬庚育的這一生。

“1954年時,常書鴻到北京文化部去挑選一個可以搞‘石窟攝影’的人,當時選中了我愛人,或許這就是緣份。當我知道了這一訊息,聽到在戈壁沙漠裡有一個‘美術館’聚積了11個朝代的壁畫,精美的彩塑,這一切對於酷愛油畫的我來講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誘惑。”萬庚育開始期待,期待能早一天到敦煌去。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五十年代的莫高窟

然而,萬庚育並不知道,這一去就是半個多世紀,等待她的除了有舉世聞名的壁畫和彩塑,價值連城的文物外,還有數不盡的苦難和劫難。

1954年,萬庚育和愛人帶著3個年幼的孩子一起向敦煌出發了。“我們從北京翻過烏鞘嶺,歷經千辛萬難到了著名的絲綢古道。放眼望去,當年駝鈴叮噹、商旅興旺的絲綢之路,已完全被荒涼的戈壁和大漠吞噬了,起伏的沙丘像荒壘似地佈滿大地,心中的聖地開始越來越近,路上也是越來越荒涼,幾個孩子(最大的只有5歲,最小的只有1歲)茫然的看著荒涼的戈壁,心裡不由得湧上一縷悲涼……”

1200公里路程,吉普車整整走了8天8夜,吃住完全都在汽車裡。一路上除了荒涼還是荒涼,此時萬庚育才真正體會到古人說的“出了玉門關,兩眼淚不幹”。一路上顛簸搖晃,苦不堪言。到了第八天的時候,無盡的沙漠出現在眼前,三危山和鳴沙山孤獨地等待著這些“保護神”的到來,聖地終於到了。

當萬庚育迫不及待地到來洞窟裡看到那些壁畫和彩塑時,她已經忘卻了路途的勞累,久久佇立在洞窟前不肯離去,從這個時候開始她已毫無條件地戀上了這些個“洞洞”。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1959年12月萬庚育在天梯山石窟臨摹壁畫

二、大漠無涯苦作舟

“當時我們都住在莫高窟千佛洞中寺的破廟裡,全是土坯房子,屋子裡除了一個大土炕外什麼都沒有,我們就用土塊壘起了桌子和板凳,沒有電,所以只能用煤油燈。吃的更差,除了麵粉外,菜和油都很少見到,吃得水都是苦泉水。說實話,這種生活上的大落差多少對我還是有些影響。”萬庚育這樣形容她當時的生活狀況。“即使是這樣,我只要一進洞洞,看到那些個壁畫,開始工作起來的時候就會完全忘記這些了。”

談起敦煌的環境萬庚育說:“在敦煌不起風的時候,陽光刺眼的明媚。老天要發起威來可真厲害,刮的風都是黑風或黃風,一旦刮起來就是昏天暗地,滿眼的飛沙,人只有躲在房子裡,無助地看著微弱的油燈忽明忽暗。其實,在這裡生活的人們還有比這些更可怕的,那就是遠離社會和親人們的孤獨和寂寞。在莫高窟周圍40裡荒無人煙的戈壁孤灘上,呆在這裡就像給自己判了‘無期徒刑’一樣,就連看病也得靠兩頭驢一幅擔架到50裡外的縣城去。”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五十年代的莫高窟

在這樣的條件下,萬庚育和常書鴻等人開始了神聖的工作。“為抵擋風沙和人為的侵襲,我們築牆、植樹,在莫高窟四周修起了一道高高的圍牆和綠色屏障,這些也只是在空閒時搞一搞,主要是修護、研究和臨摹壁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1955年,萬庚育在臨摹壁畫時忽然有一個想法,要把492個窟挨個繪製下來,繪製一幅“敦煌莫高窟全景圖”儲存下來,想法有了,就開始忙裡偷閒時畫,從第一個洞窟開始,一個一個挨個畫,大概花費了半個月時間,終於畫就了一幅一公里長,清晰地反映出了敦煌莫高窟全貌的全景圖。

這幅畫繪完後,1956年被帶到北京在“臨摹壁畫的展覽”上展出,並被《人民畫報》刊登。隨後《人民畫報》的記者將這份畫報給萬庚育寄了一份,她這才知道自己的作品被展出了,心裡蠻有成就感的。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50年代敦煌研究院的美術家,在他們的美術創作品前合影。左起6為萬庚育先生

三、歷經磨難終不悔

在文革,萬庚育被打成了“五類分子”,從此開始了她的另一種人生經歷。“我做起了羊倌,每天要趕著300只羊在30裡外的戈壁灘上去放羊,往往這一去就得好幾個小時,荒無人煙的戈壁上是無盡的孤獨和寂寞,還有更為可怕的是,這裡經常有狼出落,通常都是踩著狼的腳印膽戰心驚地放羊。”

“每次我都會不停地用石塊擊打肩上的鐵鍁,想嚇跑那些飢餓的狼,聽人們說狼最害怕聲音了。現在想想,根本就不管用的,如果狼要真來了,再敲出聲音都沒用的,只不過給自己壯壯膽罷了。有時還能碰上大雕,兇猛的雕總會撲下來抓羊,這時候我不停地拋起鐵鍁,直到把雕嚇走為止。”除了放羊,我還餵過豬,被派去和一幫子男人一起在夜裡挖過墳。還奉命在千佛洞的下寺侍候過兩個老喇嘛,直到兩個喇嘛去世。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七十年代莫高窟職工清理洞窟流沙

一次,萬庚育的愛人犯了很嚴重的胃病,被革委會的人送到敦煌縣城去了。萬庚育第二天早上才得知此事,“我不顧一切的向縣城走去,當時雪下的特別大,足有一尺厚,三九寒天的大漠戈壁灘上沒有任何生命,雪風呼呼地襲來,穿透了皮衣直刺肌骨,那種冷只到現在也讓我無法忘記。就這樣一直走了50裡的路才到醫院見到了我的愛人,可還沒說上幾句話,莫高窟那頭革委會的人打來電話催促我趕快回去。”

眼看著病床上被疼痛折磨的愛人,自己卻不能留下來陪伴,強忍著淚水,萬庚育只對愛人說:“你聽從醫生的安排吧,我走了。”她頭也不敢回。“50裡的路是那樣的漫長,從下午6點多開始走,飢寒交迫的藉著雪光疾步向前走去,寒夜裡一切靜的可怕,就像死一般的沉寂……手腳凍木了,眼睛上結滿了冰霜,心也涼透了。好不容易在長夜裡又走了50里路,又是8個多小時,回到房子已是凌裡4點了,一天之內我走了整整100里路,整個人快癱了。”說到這裡時,萬庚育不由自主地裹緊了自己的衣服,似乎那種寒冷和孤獨只到現在也沒有退去。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1959年12月4日,天梯山石窟勘察搬遷工作隊部分隊員和常書鴻隊長在第13窟大佛前合影。前排左起:張學榮、李承仙、孫紀元、何靜珍、張魯章、倪思賢、竇佔彪、任步雲。後排左起:段文傑、

萬庚育

、翟廣煒、常書鴻、丁桂昌、趙之祥、李貞伯、孫儒僩

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萬庚育才重新過上了正常的生活,但她並沒有選擇離開敦煌,仍然留在了敦煌了,這一干又是十多年,直到1992年時才從敦煌來到了蘭州,這一年萬庚育已是70歲的老人了。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臺階上左起 : 1。蘇發春、2。李振甫、3。 段文傑、 4。孔金、5。霍熙亮、6。李永寧、7。侯興、8。 常書鴻 、9。賀世哲、10。李雲鶴、11。姜豪、12。馬競馳、13。劉忠貴、14。潘玉閃、15。孫紀元、16。劉玉泉、17。祁鐸、18。李復、19。孫儒僩、20。王炳。臺階下左起 : 1。臨時借調到所裡的幹部、2。肖默、3。孫修身、4。施娉婷、5。李承仙、6。何鄂、

7.萬庚育、

8。蔣毅明、9。樊錦詩。(張家皋先生徵詢筆記)

採訪後記:

一頭銀髮,一雙慈善的眼睛總是帶著笑容,依然精神矍爍,這是萬老給我們的第一印象。

靜靜地聆聽萬老在敦煌半個世紀的經歷,我們似乎被萬老帶回了那個神聖的地方,隨著她的記憶或悲或喜,在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和坎坷後,萬老並不自憫自憐,在她看來,這一生最值得驕傲的就是這些經歷,就是在敦煌的事業。“我現在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敦煌壁畫,492個洞窟清清楚楚。”萬老與敦煌結下了不解之緣,儘管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可她仍堅持每天臨摹敦煌壁畫。

一幅莫高窟全景圖背後的敦煌故事

萬庚育先生近照和作品

採訪中我問萬老:“您這一輩子後不後悔在敦煌的半個世紀。”“從不後悔,儘管兒女為此埋怨我,我也知道愧疚於他們,因為敦煌,孩子們從小跟著我受苦,因沒有好學校而沒得到好教育,影響了前程。可我想兒女們最終會理解他們的父母。”萬老說她正在寫《回憶錄》,“我要把自己的經歷都寫下來,留給我的子孫後代,讓他們永遠銘記敦煌,用我的經歷激勵他們的生活。”

從萬老的家裡出來後,我突然感覺自己的心情豁然開朗,心裡有種莫名的感動和感慨,感動於萬老對敦煌事業的執著,感慨於人生的坎坷與悲壯。